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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街的女人

1

三月街是大理的紅燈區,在古城邊上,一條石路,直通向蒼山。街的兩邊是五光十色的KTV和隱蔽衚衕,牆壁上印著話筒和高加索女人的微笑,然而牆紙已經千瘡百孔了,正如老人風燭殘年的時候回憶起年輕時街角遇見的紅衣女子,情慾的感覺尚在,畫面卻已經斑駁不清。每天深夜,這些屋子裡響起中年男人的嘶吼歌聲,讓原本破敗的景象更增添一分末日情調。

「三月街的女人都漂亮。」老楊說,「以前這裡就熱鬧,現在管得嚴了,要收斂些,不過如果你要找,我肯定幫你找到。什麼樣的都有,十幾歲的,二十齣頭的。你要小的,還有一個十四歲的,怎麼樣?」

老楊是黑車司機,我打車總找他。說這話的時候,他顯得私密而親切,彷彿我們男人之間有超越語言的秘密協定。老楊生於68年,是大理本地的白族人。他與許多就要步入50歲的男人一樣,理著平頭,肥胖,橫看豎看都能讓人想起郭德綱。他的臉倒是更為扁平,總讓我想到麵包機里即將彈出的吐司。

「所以你也兼職做老鴇?」我問老楊。

「當然不是。只是玩的時間長了,大家都認識。前段時間風聲緊,現在小姐們都躲著,你自己去找,還不一定找得到,我幫你就快很多。」

老楊告訴我,他17歲就出來嫖了,那時三月街就已經熱鬧非凡。算上今年,31年了。現在人老了,來得也少了。

「這裡的女人,都是什麼來頭?」

「都是小姐嘛,能有什麼來頭。有本地的,但這些年更多是四川、廣西這些外地來的。來一撥走一撥,都是吃青春飯。」

「她們去哪裡,回家嗎?」

「我怎麼知道。」

老楊的車磕磕碰碰地往山上開。黑色的巷子里流出暗紅的光。

2

13歲那年,老楊出來闖蕩。那時他還是個孩子,覺得念書沒盼頭,就去了蒼山上的採石場。現在採石場早已成了一片碎石廢墟,礦洞也被巨石堵上,上面用紅漆寫著「廢棄」二字。前來登山的人都繞行而上,稍不當心就會隨碎石滑下去。那時小楊是個小個頭,他推著二輪車來來回回,精力好的時候會一口氣爬上山頂,去拔珍稀草藥。

16歲的時候他去做了泥水匠。一年以後沒生意,轉行去西藏收廢輪胎,一收就是四年。四處漂泊的青春里他開始後悔沒有繼續讀書了,而此後的人生他也將吃盡沒有文化的苦頭,甚至連收據上簽字都讓他難堪。他說家裡一直沒有餘錢,只能搞些歪門邪道的生意。他去刮千年古樹的皮子,六塊錢一斤,拉到麗江去,幾噸幾噸地賣。他也挖樹根,四米的樹根,長了一千多年,挖去給別人做茶几。警察會查,要是真被抓住就完了,但每次塞一萬塊錢,總能過去。

十多年後在車上,他跟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冷靜、誠懇、事無巨細。他說:「我這一輩子,好事做了不少。壞事也是。」

「後悔嗎?」

老楊把著方向盤,目視前方。「不,不後悔。人嘛,就那麼回事。那時你一天三頓都吃不飽,現在有飯吃,自然不會再做那樣的事了。」

16歲的小楊第一次踏進三月街,從那以後他過起了嫖客和勞動謀生存的雙重人生。後來的三十年他漸漸輕車熟路,每晚都到此尋覓女人的性器官和漂亮臉蛋。他略帶炫耀地說,他在這裡上過的女人超過一千個,花過的錢超過二十萬。他唯一的警言是,每個女人只能上一次,第二天就忘掉她,千萬不能糾纏不清。

當然了,他糾纏過。20歲的時候,他在這條街上包養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兩三年,也許有愛情,最後差點鬧到妻離子散。於是他告訴她,他有家庭,再怎麼喜歡她也不可能拋棄家庭。道理十足。

兩天前,那個被包養過的四川女人還打了電話給老楊。這時他們都已經變成了贅肉纏身的中年人。他們有了娃娃,娃娃又有了小娃娃。小娃娃看著他們的外公或奶奶,慈祥而寬宏,並不知道他們年輕時也曾肆無忌憚。

「怎麼樣啊?」電話那頭的她問。

「很好啊。你呢?」

「很好啊。」

3

車一點一點拐進三月街的巷子里時,我的心怦怦直跳。上次這樣面紅耳赤,大概還是6歲時偷看同桌試卷,明知道這是錯誤的行為,但還是忍不住豎起脖子。

車停下時是晚上八點四十三分,我在大理的倒數第二天。那天下午我打電話給老楊,故作老成地說:「老楊,晚上給介紹個姑娘唄?」

「啊,好的。」老楊說,「我八點半來接你,把她們都叫到一塊,你自己去挑。絕對放心。」

事實上,為了打這個電話我在屋裡徘徊了半個鐘頭。我當然不會真嫖,但光是去窯子這個舉動就夠讓我難堪的了。師兄說,放鬆,你就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記者。我想要是真放鬆的話,我就成嫖客了。除此之外,我還怕自己過於紳士的舉止會讓小姐把我當成卧底,叫來壯漢先砍下一隻手再說。不過這顯然是多慮了。

半遮半掩的屋子、微紅的光、絲簾、廉價的情慾味道,像紅色高跟鞋上滴著下水道的油。

停車的時候,老楊看出我的不安,先循循善誘一番:「我們做男人的,不能只為家庭嘛,活著還是得為自己活著……」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讓我動容,暖意又淹沒了我。我們下車了。

夜色中,半遮半掩的屋子、微紅的光、絲簾、廉價的情慾味道,像紅色高跟鞋上滴著下水道的油。

屋裡坐著三個女人。她們坐在破了皮的黑色沙發上,圍成一個圈。左邊的姑娘微胖,穿著白藍條紋短裙。中間的那個尖臉女人成熟許多,白裙黑絲。她眼皮耷拉著,似乎很疲憊。一個小姑娘在最右邊,大衣下面是條紋襯衫,袖子很長。她穿著長筒靴。她們都有說有笑,並不緊張。

「挑哪個?要不要換下一家看?」老楊說。

我搖搖頭,囫圇吞棗地說:「隨便挑誰。」

「隨便誰怎麼行?」老楊笑話我了。

「就你吧。」我對最右邊的小姑娘說。

「快餐還是過夜?」她抬頭問我。

「快餐。快餐多少錢?」

「在我們這裡還是帶出去?在我們這裡的話400塊。」 另外兩個女人爭先恐後地回答。

老楊在一旁幫忙,「老熟人了,300吧!」不知道第二天他是不是會回來分紅。

「先付錢。」中間的尖臉女人說。

我從錢包里掏了300給她。右邊的小姑娘收拾東西就走了出去,讓我跟在她身後。她推開一個鐵門,再從裡面鎖上。又推開一個小門,再鎖上。彷彿是在暗示,現在只有兩個人了,可以為所欲為了。

小門裡有兩張床,一個鋪著藍色布格子床單,一個鋪著灰色布格子。床上有些亂,但並非杯盤狼藉。沒有奇怪的味道。一個木柜子,鎖壞了。小門旁掛了一塊牌子:尊敬的來賓,請保管好您的隨身貴重物品。

在她鎖好門轉過身之前,我對她說,「今天我們就聊聊天,行嗎?」

「也可以啊。」她笑了。

4

「布穀。我叫布穀。

我是彝族人,我們都是複姓,名字有五個字。我從四川西昌來。家在農村,爸爸一直在外打工,媽媽照看家裡。我們家有五個孩子,我有三個姐姐,都嫁人了。一個弟弟,還在念初中。

我今年19歲,1996年的。其實,我也才剛來這裡半個月。16歲初中沒畢業的時候我就出來了,那時成績也不好,家裡條件也不好。不過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出來就做這個了。16歲的時候我去浙江的工廠里打工,流水線上的工人,幹了一年就回家了,跟著姐姐賣衣服。

半個月前我來這裡,10月17號,我還記得清楚。做我們這一行,都是熟人介紹。我表姐在這裡,就是剛剛坐左邊的那個。她比我大一歲,先來。我們都和家裡撒了謊,我說我去浙江了。畢竟家裡再窮也不會希望自己孩子出來做這一行,要錢也不能這樣要,是吧。」

「有男朋友嗎?」

「沒有。在這裡怎麼可能有嘛。」

「談過戀愛?」

「談過啊。」

「男朋友知道你在這裡?」

「怎麼可能知道,怎麼可能讓他知道嘛。」

「這裡平時有六個小姐,今天只來了三個。有一個阿姨,她應該過會就會過來。我們接的客人,她抽百分之三左右。阿姨當然是希望我們接的客人越多越好,不停地做,每個晚上接十幾個。但我們不可能願意,尤其像我這種新來的,每天晚上接兩到三個已經受不了了。

我的第一次就在這裡給別人了。對方倒也不是很粗暴,可是你給了你不喜歡的人,就會感覺很糟糕。半個月里什麼樣的客人我都遇到過,有些特別野蠻,喝醉酒了,不停地折磨你,嘴裡還念念有詞,說他付錢了。有些就像你一樣,什麼也不做,就坐下來跟我聊天。

我們還不都是為了錢?這一行來錢快,誰都知道。不是為了錢,誰會來做這個。做這一行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剛剛外面坐中間的那個,她33歲了,要養小孩。小孩都七八歲了,不知道媽媽天天在外面做小姐。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活著就為了繼續活著。我們都是沒有退路的了。」

「那你呢?」

「我小的時候,家裡給安排了童子婚,還是娃娃就和別人訂了婚約。解除婚約要五萬塊錢。要重新有自由,只能付給男方家裡錢。今年十一月是我們那裡的春節,回去如果不湊滿五萬塊錢,就要結婚。」

「你不喜歡他?」

「那當然了。也不是因為他丑,我們甚至都沒怎麼見過,我就是不喜歡他。做完這行,把錢付了,我也再也不想回來了。就是圖個自由。」

「啊,外面敲門了。我們得走了。」

「這麼快?快餐是多久?」

「二十分鐘啊。」

「好吧。挺好的。」

「什麼?你覺得做這一行挺好的?」

「我是說你肯告訴我這些挺好的。我覺得你很單純。」

「做我們這一行,就沒有單純的。」

5

我原本想約布穀出去喝咖啡,她不願意。我說要不我多付200塊錢,就聊聊天,她還是直搖頭,說不想浪費我的錢。後來我們互加了微信,是我事先準備好的號。她一看地址是廣東東莞,就更起了疑心。我說,那真是我之前打工的地方。她將信將疑。

布穀用的是iPhone6,薄板,後面貼了金光閃閃的圖案。說話的時候,她常常不敢正視我的眼睛,而是把頭撇向一邊。她的聲音沙啞,笑起來倒是像個孩子。這麼說顯得不近人情,她本來就還是個孩子。

後來我們約好,第二天等她傍晚起床的時候去喝咖啡,她答應了,第二天卻又杳無音信。那是我在大理的最後一天,我還想再見她一面。最後我知道她不會回復了,心裡卻霎時有些慶幸。我本來就沒有以誠相對,自然不值得相信。至少布穀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人間險惡,這裡更是亂象迭生。漫漫三月街,只有性和金錢是真實的,其餘都是謊言,花言巧語,搔首弄姿——夜晚的咒語,在白天一鬨而散。女人成為了一個集體符號,舊的走了新的頂上,而具體的人生則被隱姓埋名。我想不久之後布穀也將離開,又也許之後會回來,那時她有了新的名字,對男人也都駕輕就熟了。

我希望她不要回來,不要再踏上三月街。最好是和喜歡的男人遠走高飛,對過去緘口不言。就像客人們忘掉昨晚上過的女人,她也忘掉這裡的一切。

本文選自理想國《回來》(2017年6月出版),網易人間工作室已獲得授權。關於「人間」(the Livings)非虛構寫作平台的寫作計劃、題目設想、合作意向、費用協商等等,請致信:thelivings@163.com 題圖及插圖: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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