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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與禪道(上)

楊惠南

內容提要  茶道與禪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住持請齋、請茶,乃是禪寺常有的禮儀。禪僧在禪寺中吃茶,是一件禮儀繁複而又嚴肅的事情,吃茶不啻是一種嚴格的禪修工夫,是禪門行、坐、語默、動、靜當中,眾多「借假修真」的媒介之一,這是禪門茶道的特色。但從「心、術並重」的茶道標準來看,中國茶書的「重術輕心」固然不對,禪門清規的「重心輕術」也是一種缺憾。彌補這一缺憾的則是和禪門關係密切的日本茶師。在日本,「心術並重」、茶禪合一的茶道的真正出現,是以珠光乃至千利休、千宗旦祖孫二代所建立起來的的「侘數寄」茶道為標誌,它是熱愛不完整、不均衡、殘缺不全而且平平凡凡的事物,也是安於孤獨、寂寞的脫俗心境。但日本茶道和中國禪門清規一樣,過於重視禪門規矩,以致束縛了禪的活潑性和洒脫性。從吃茶的禪門教條,徹底解放出來,要到宋朝以後所開展出來的「平常心是道」的禪茶。中國茶道,曾激發出無數浪漫美妙的詩歌和藝術,也曾吟詠出令人回味的片段哲思。但中國歷代茶書所關心的不是茶的修心,而是茶的養身,不曾像日本那樣,開展出深刻、廣大而且感人的吃茶哲學。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茶道史上的一大缺撼。這一缺撼,只有在聊備一格的禪門茶道中才能稍稍彌補於萬一。

  關鍵詞 茶道 禪道 心術並重 侘數寄 平常心是道 吃茶去

  日本禪僧仙厓義梵(1344~1431)的《茶道極意》曾說「所謂茶道,在心非在術」,在術而非在心。「心、術並行處,常顯一味也」【轉引自:元明芳,《茶與禪》,[台北]常春樹書坊,1992年,51頁。】。 這意味,茶道必須道心與茶術合一,不可偏廢。然而,中國歷代茶書【中國歷代茶書,主要的有下面幾種:陸羽《茶經》;張又新《煎茶水記》;蘇廙《十六湯品》(以上唐朝);蔡襄《茶錄》;宋徽宗《大觀茶論》;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錄》;趙汝礪《北苑別錄》(以上宋朝);錢椿年《制茶新譜》;田藝蘅《煮泉小品》;許次紓《茶疏》(以上明朝)。姚國坤、王存禮、程啟坤所著之《中國茶文化》([台北]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4年)第6章,曾對中國歷代茶書,做了簡略的介紹。另外,許賢瑤《中國茶書提要》([台北]博遠出版公司,1990年),也對中國歷代茶書,做了簡要的說明。請參閱。】,除了像許次紓(?~1604)《茶疏》等極少數例外【《茶疏》在最後題為「飲時」、「宜輟」、「不宜用」、「良友」等各節中,討論了吃茶品茗的時機、對象等,頗有超脫只論「術」不談「心」這種中國茶書舊傳統的態勢。例如,在「飲時」一節中,曾說:「薄雲小雨之時、小橋邊停畫舫之時、望樹木茂密與竹林層層之時。」而在「良友」一節中,也說到:「清風、明月、紙帳、楮衾、竹簟、石枕、名花、琪樹。」(詳見張迅齊:《中國的茶書》,[台北]常春樹書坊,1987年,206~211頁。)】,大體偏於術而略乎心。中國歷代茶書,對於茶樹產地、茶葉種類、制茶技巧、茶具好壞、茶水優劣、煎點(泡茶)方法等關於「術」的事情,說之甚詳;但對如何在喝茶品茗當中修「心」,甚至在什麼環境、以什麼心情吃茶品茗,卻都略而不論。即使被後人尊為「茶神」的陸羽(727~804),在其《茶經》一書當中,對於「心」的描述,也不過下面簡短的兩句:「茶之效用,味至而寒。是以行優而有儉德之人飲之甚宜。」【引見陸羽:《茶經·一之源》。值得一提的是,布目潮[氵+風]、中村喬《中國的茶書》([東京]平凡社,1995年),16頁(相當:張迅齊:《茶話與茶經》,[台北]常春樹書坊,1987年,34頁),在介紹陸羽《茶經·九之略》時,曾說:「感到這是陸羽式的茶道的真髓。」然而檢閱《茶經·九之略》的內容(參見張迅齊《茶話與茶經》,185~187頁),所談仍然不超出:如何在野寺、山園、城邑,乃至松間、石上、王公之門等不同場合,應用不同的茶具來泡茶等技「術」問題。其中並無和「心」有關的描述。而且,對於野寺、山園等這些吃茶情境的描寫,也完全缺如。】 而當論及茶的功用時,也只強調提神、養身的療效,與心性的修養完全不相干。例如陸羽《茶經·六之飲》,說到「欲醒睡意,則令其飲茶」;而《茶經·七之事》,雖然廣引華陀《食論》、壺居士《食忌》、陶弘景《雜錄》等醫書和道書,但也僅僅說到茶有「益氣力」、「身輕」、「換骨」乃至「可成仙」的功效。再如宋徽宗(趙佶)《大觀茶論·點》,引《桐君(葯)錄》,說到:「茶有餑【陸羽:《茶經·五之煮》說:「華之薄者謂之沫,厚者謂之餑。」因此,餑,應該是厚茶沫的意思。】,人飲之,宜於身。」【引見張迅齊:《中國的茶書》,34頁。《大觀茶論》所引的這幾句話,也被陸羽《茶經·七之事》所引。(詳見張迅齊:《茶話與茶經》,161頁。)】 而錢椿年《制茶新譜·茶效》,則引《本草拾遺》,也只說到茶有「止渴、助消化、去痰、除睡意、利尿、明目、增思考力」【同上書,34頁。】 等功效。這些都告訴我們,中國歷代茶書所關心的不是茶的修心,而是茶的養身。肉體性或物質性的「身」,重於心靈性或精神性的「心」,顯然是中國歷代茶書的特色。

  由於中國歷代茶書所重視的,不是茶「心」,而是茶「術」,因此,不管是茶葉、茶具的產地,或是茶水的來源,都相當講究。歐陽修在其《歸田錄》中,說到:「茶之品無有貴於龍鳳者……凡二十八片重一斤,值金二兩。」【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錄》;引見張迅齊《中國的茶書》,54頁。】 這是描述「龍鳳茶」的昂貴。趙汝礪《北苑別錄·綱次·細色五綱》,則說:「又以龍園勝雪為最精品,建安人中有謂值萬錢者也。」【引見張迅齊:《中國的茶書》,83~84頁。】 這也是描述一種稱為「龍園勝雪」的茶葉,其昂貴的情形。而蘇[廣/異]《(十六)湯品·第七品富貴湯》,則說:「世之人以金銀制湯器,此唯富貴者能之,故成功而建湯業,貧賤之人不能也。」又說:「湯器不用金銀,猶作琴而不用桐,制墨而不以膏,兩皆不可也。」【同上書,211頁。】 [元]周密《癸辛雜識》前集,也說:「長沙茶具精妙甲天下,每副用白金三百星或五百星;凡茶之具悉備,外則以大縷銀合貯之。趙南仲丞相帥潭日,嘗以黃金千兩為之,以進上方。」【轉引自朱自振、沈漢:《中國茶酒文化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140頁。】 《帝京景物略》則說:明世宗嘉靖年間(1522~1566),景德鎮出產的一對成化鬥彩杯,「值十萬錢」【同上書,141頁。】。這些都在描述茶具的奢華昂貴。而張又新《煎茶水記》,則採用劉伯芻的說法,把煎茶的湯水,依其優劣分成七等;又依「李季卿命從者筆記,即以陸羽口授」為標準,把茶水分成二十種【詳見張迅齊:《茶話與話經》,191~197頁。】。果真按照這些說法,要以天下第一水來煎點茶湯,則非達官富豪所不能為也【依《煎茶水記》,劉伯芻的七等水和陸羽的二十種水,作者張又新全都「親至舟中汲而比較之」乃至「嘗試而驗之」。(詳見張迅齊《茶話與茶書》,191頁,197頁。)而張又新,在唐憲宗時,官拜尚書省左司郎。足見若非達官貴人,也無法做到這些。】。

  中國歷代茶書的撰寫者,若不是本身即是達官貴人,就是為達官貴人而撰寫茶書。例如,《茶經》作者陸羽,雖出身禪寺,並和皎然禪師成為忘年交,但真正影響他撰寫茶書的,還是出身朝廷的達官貴人--李齊物(皇族)、崔國輔(禮部郎中)、顏真卿(湖州刺史)等人。再如,《茶錄》的作者蔡襄(1012~1067),宋仁宗慶曆年間,曾任福建轉運使,《茶錄》一書的撰寫,即專門為了回答仁宗的下問而撰寫的【詳蔡襄:《茶錄·序》,收錄於張迅齊:《茶話與茶經》,219頁。】。也許,這正是這些茶書不脫富貴味,以至重「術」輕「心」的原因吧【有關唐、宋二朝飲茶習尚與貴族之間的關係,程光裕:《茶與唐宋思想界及政治社會關係》(收錄於吳智和編:《中國茶藝論叢》〈上〉,[高雄]大立出版社,1993年,1~64頁],曾有詳細的討論,請參閱。另外,全面性介紹中國歷代吃茶文化的著作,則可參閱: John C. Evans,Tea in China: The History of China"s National Drink,New York: Greenwood Press,1992.】!

  隨著「經濟起飛」,目前台灣「茶道」蔚為風氣,茶行和茶館隨處可見,喝「老人茶」的人口也在逐年增加。然而,也許受到上述這些有術無心的茶書影響,台灣的「茶道」大體也是停留在有茶無道的階段。茶農聯合茶商,抄作茶葉和茶具的價格,品茗者竟也樂此不疲地跟進。茶道,不但不是修心養性的工夫,更不是全民性的飲食文化。茶道成了拜金主義者自我慰藉的天堂。本文試圖從「心」出發,討論茶道與禪道之間的關係。如此或可彌補台灣茶道的缺失。

一、 「茶禪同一味」

  中國禪宗初祖菩提達摩(?~535),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由於久坐疲累,眼皮無法張開,因此撕下眼皮,丟棄在地上。而在丟棄眼皮的地方,竟然長出一株矮樹。達摩祖師的弟子們,摘下矮樹上的綠葉,釀製成水飲用,竟能保持禪坐的清醒。這即是禪茶的來源【詳見蘭絲·羅斯(Nancy Wilson Ross)著、徐進夫譯:《禪的世界》(The World of Zen),[台北]志文出版社,1994年,188頁。】。這當然是一則美麗但卻虛假的傳說,然而茶道確實和禪道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有關這點,程光裕《茶與唐宋思想界與政治社會關係》、方豪《宋代僧侶對栽茶之貢獻》、吳智和《和尚烘出名的松蘿茶》【這三篇論文都收集在吳智和編:《中國茶藝論叢》(上)。】、中村喬《泡茶法的興盛與宜興茗壺》【收錄於吳智和、許賢瑤主編:《中國古代吃茶史》,[台北]博遠出版公司,1991年,147~169頁。】,以及姚國坤、王存禮、程啟坤《中國茶文化》【[台北]洪葉文化公司,1995年。】,朱自振、沈漢《中國茶酒文化史》【[台北]文津出版公司,1995年。】等書的某些章節,乃至荷斯特·漢彌恪(Horst Hammitzsch)《茶藝中的禪》一書【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0.】,已有相當詳盡的說明,本文不再贅言。下文試圖從禪門清規和語錄,乃至日本茶師的部分作品,來討論茶道與禪道之間的關係。

  多田侑史《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曾說到佛教和茶的關係,共有三種:

  (1)宗教性祀禮儀之茶;(2)寺院、僧侶間內外接待禮儀之茶;(3)為解大眾之饑渴所施之茶【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台北]稻禾出版社,1993年,162頁。】。多田氏所說的三種佛門茶,雖不限於禪茶,但卻包括禪茶。檢閱唐朝禪門高僧百丈懷海(720~814)的有名著作--《百丈清規》【《百丈清規》的原本,已經散佚。目前的版本,都經後人刪改而成。】,和茶有關的禪門禮儀,確實有這三種【例如《敕修百丈清規》卷三《住持章第五·遷化》,即列有「掛真舉哀奠茶湯」、「出喪掛真奠茶湯」等和喪儀有關的供茶禮儀。(詳見《續藏》第111冊,511b,512b。)同書卷四《兩序章第六》,也列有「方丈特為新舊兩序湯」、「堂司特為新舊侍者湯茶」乃至「頭首就僧堂點茶」等等和寺院僧侶間之茶禮有關的規定。(詳前書,526a~529a。)而同書卷六《大眾章第七》所列「赴茶湯」等清規,則可視為和解渴有關的吃茶禮儀。(詳前書,545b。)】。

  在這三種佛門禮儀當中,和茶道、禪道關係最密切的,要屬第(2)種。清朝禪僧儀潤,在注釋《百丈清規》的巨著--《百丈清規證義記》卷六《請齋茶》當中,即曾細說禪寺方丈請眾僧吃茶的規矩:

  凡方丈請齋(或請茶),堂中首眾,預表堂云:「今日方丈和尚請齋(或請茶,諸師各具威儀)。」外諸寮執事,集至客堂候,侍者請會齊,堂師照執次序……分次序座,和具威儀,不得言語。杯盤碗箸,不得作聲。齋畢(或茶畢),若住持有說,聽畢,一齊起立出位,向上排立。維那云:「大眾師禮謝和尚。」禮畢,各回本處【引見《續藏》第111冊,752b~753a。引文中括弧內的字句,皆為原書註解。】。

值得一提的是,原書還說:「凡結制、解制、冬至、除夕、元旦等大節,住持當請方丈齋,及犒勞兩序新舊茶湯、點果五色。」【同前引。在這段引文的後面,《百丈清規證義記》的作者還說:「證義曰:方丈請齋、請茶,事非一端。此只言節序普請序執之規也。或新安單,或新請執,或別有事,均有齋茶之設。大約住持之待眾也。」(同前引)】可見住持請齋、請茶,乃是禪寺常有的禮儀。另外,宋朝禪僧長蘆宗頤所撰寫的《禪苑清規》卷一,在題為《赴茶湯》的一篇清規當中,也詳述受邀喝茶的禪僧所應遵循的禮儀:

  院門特為茶湯【「特為茶(湯)」一詞,《佛光大辭典》([高雄]佛光出版社,1988年),4184頁,曾作這樣的解釋:「禪林用語。禪林中,特為住持、首座、知事等特定之人供應茶水;或於每年一月一日、五月十五日、十一月十五日等日之飯後,特為大眾供應茶水,稱作特為茶。若於夏安居之初,為新來修行之僧侶或新到任之職事特備茶水,其所安排之座位,依人數及性質而有所定規,據叢林校定清規所載,有特為茶八出座、特為茶六齣座、特為湯四齣座等數種。[敕修百丈清規卷四堂司特為新舊侍者茶湯條、方丈特為新舊兩序湯條]。」】,禮數殷重,受請之人,不宜慢易。既受請已,須知先赴某處,次赴某處,後赴某處。聞鼓版聲,及時先到,明記坐位照牌,免致倉遑錯亂。如赴堂頭茶湯,大眾集,侍者問訊請入,隨首座依位而立。住持人揖,乃收袈裟,安祥就座。棄鞋不得參差,收足不得令椅子作聲。正身端坐,不得背靠椅子。袈裟覆膝,坐具垂面前,儼然叉手朝揖主人。……吃茶不得吹茶,不得掉盞,不得呼呻作聲。取放盞床,不得敲磕。如先放盞者,盤後安之,以次挨排,不得錯亂。右手請茶鶿,擎之候行遍,相揖罷方吃。不得張口擲入,亦不得咬令作聲。茶罷離位,安詳下足。問訊主人,以表謝茶之禮【[宋]宗頤:《重雕補註禪苑清規》卷一;引見《續藏》第111冊,883a~b。)】。

  從上引兩段有關請茶和赴請的清規看來,禪僧在禪寺中吃茶,是一件禮儀繁複而又嚴肅的事情。如果把吃茶視為一種嚴格的禪修工夫,實不為過。檢閱歷代禪門清規,都不曾像一般茶書那樣,規定如何辨別茶葉的好壞、水質的優劣、乃至茶具的粗雅。禪門中雖設有「茶頭」一職,專門掌管茶役【《敕修百丈清規》卷四《兩序章第六·例職雜務·寮元》,曾對「茶頭」一職,做了這樣的規定:「寮元:掌眾寮之經文、什物、茶、湯、柴、炭,請給供需、洒掃、浣濯、淨髮、[木+施]巾之類。每日粥罷,令茶頭行者門外候。眾至,鳴板三下。大眾歸寮,寮長分手,寮主、副寮對面左右位,副寮出燒香,歸位。茶頭喝云:「不審!大眾和南。」遇旦望點湯,鳴板集眾,燒香、行湯,如常禮。」(引見《續藏》第111冊,521b。)】,但看來也並非善於「煎點」的高手。在這些吃茶的禪門清規里,如果把「茶」字改成其他食物,例如改成第一段引文中的「齋」字,仍然可以成立。這意味這些吃茶清規,不必專為吃茶而立;也意味禪門中的吃茶禮儀,重視的是內在的禪修,亦即「心」的追尋,而非茶葉或水質的好壞,乃至茶壺的優劣等等外表的、僅僅和「術」有關的技巧。[唐]玄覺(665~713)《永嘉證道歌》,曾說:「行亦是禪,坐亦是禪,語默動靜體安然。縱遇鋒刃常坦坦,假饒毒藥也間間。」【引見《大正藏》卷四八,396a。】這樣看來,吃茶只是禪門行、坐、語默、動、靜當中,眾多「借假修真」的媒介之一而已。無疑地,這是禪門茶道的特色。

  然而,從仙厓義梵「心、術並重」的茶道標準來看,中國茶書的「重術輕心」固然不對,禪門清規的「重心輕術」,畢竟也是一種缺憾。把這一缺憾做完美彌補的,則是和禪門關係密切的一些日本茶師。

  一般都把日本臨濟宗開宗祖師--榮西(明庵榮西,1141~1215),視為日本茶道的首倡者。榮西在仁安三年(宋孝宗乾道4年,1168年)和文治三年(宋孝宗淳熙14年,1187年),兩度來到盛產茶葉的中國浙江天台山求法。並且隨侍萬年寺的虛庵懷敞,參究臨濟宗黃龍派的禪法。回國後,撰寫《興禪護國論》、《吃茶養生記》等名作。其中,《吃茶養生記》即是榮西禪師的茶道論書。該書基本上是陸羽《茶經》「重術輕心」的日本翻版,但卻大篇幅加入「服桑木法」、「服桑椹法」、「服高良姜法」,乃至以陰陽五行說明醫理等等和吃茶無關的內容。因此,與其說它是一部「心術並重」、茶道與禪道合一的茶書,不如說它是一部建立在中國古代醫學和藥學的醫書【詳見古田紹欽:《榮西·吃茶養生記》,[東京]株式會社講談社,1994年,401~416頁。】。

  在日本,「心術並重」、名副其實茶、禪合一的茶道,要到珠光(村田珠光,1423~1502)、紹鷗(武野紹鷗,1502~1555),乃至千利休(1522~1591)和千宗旦(1578~1658)祖孫二代,所建立起來的「侘數寄」茶道,才真正出現。

  「侘數寄」又作「侘數奇」,那是熱愛於不完整、不均衡、殘缺不全而且平平凡凡之事物(例如平凡的茶具)的意思,也是安於孤獨、寂寞的脫俗心境【元明芳:《禪與茶》,44頁,曾引桑田宗親:《茶道辭典》(東京堂,昭和31年),解釋「侘(原作「佗」):「佗這個字……系表現不滿或不足的狀態之謂。而且對這種不足狀態求得滿足,認為已足夠,沒有求他心。這種人稱佗茶人,有脫俗化的特處。」而在同書58頁,則對「數寄」一詞,做了底下的說明:「第一數寄就是愛好……尤其對嗜好風流文雅之道者稱為數寄。第二從字義上來說系「又數寄心」之意,所以對和歌、俳句(原註:日本式短詩以五、七、五字數所成)或是茶道寄心者即稱「數寄」。第三即把數寄的寄當做奇,變成無法除開的奇數,不完整的東西,不均衡的事物,指半缺不全的茶具含有無窮妙味之特性。或是對這缺陷處得到滿足感……。還有第四即把數寄屋又稱空屋,數寄系空的。」另外,有關珠光、紹鷗和利休所建立的「侘數寄」茶道,詳見:成川武夫《千利休:茶·美學》,玉川大學出版部,1983年,10頁,48~51頁,154~158頁。】。九松真一《禪·美術》,曾列出禪門藝術的七種特質:不均齊、簡素、枯高、自然、幽玄、脫俗、靜寂【九松真一:《禪·美術》,思文閱,1976年,23~39頁。參見吳永猛:《禪畫欣賞》,[台北]慧炬出版社,1990年,185頁。】。茶、禪合一的茶道,也是一種禪門藝術,自然合乎這七種特質。因此,把這七種特質,視為「侘數寄」的注釋,應該是恰當不過的事了。被尊為日本「茶聖」的千利休,為了表達他那孤寂的「侘數寄」茶道,曾以下面這首詩歌,說明他建造茶屋(數寄屋)的理念:

  一眼望去/ 沒有花朵/ 沒有著色的葉子。/   海灘上 坐落著/ 一椽孤寂的茅屋  在秋夜朦朧的/ 微光下【轉譯自:Kakuzo Okakura,The Book of    Tea,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Inc.,1964,p.34.】

  把這種「侘數寄」的茶道理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千利休的孫子--千宗旦。千宗旦曾撰有《茶禪同一味》五卷,闡明禪道和茶道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第一卷的標題是:「茶事以禪道為宗」,並在內文說:「一切茶事所用,皆不異於禪道。」【下面有關千宗旦《茶禪同一味》的譯文,皆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53~93頁。】開諉饕灞昃儼璧籃挽籃弦壞幕糾砟睢R虼耍雜詰悴韞婢氐拿枋觶埠頹拔摹棟僬汕騫妗坊頡鵝非騫妗分械拿枋觶筇逑嗤@紓骸巴杏誆枋攏笞孕緣墓し蟣鷂奩淥輝謚饕晃奘剩恍牟僮韃杵鶻餚輛車乩鎩!?font size="2" color="#CC0000">【引文中的「主一無適」一詞,譯者元明芳,曾做這樣的說明:「此處所提『主一無適』即成為僅有唯一的,而一心進入三昧境。例如操作茶杓時徹頭徹尾成為一根茶杓,自身完全變成一根茶杓後,要做到毫無自己的主體性地步才可。」(引見元明芳:《禪與茶》,66頁。)其中,「三昧」是印度梵文samadhi的音譯,乃禪定工夫的一種。】又如:

  尚對放置器物,而要離手時,心思一點也不能鬆懈,而對其次要操作的器物,移轉心思,無論到何處也要專註精神。如此而點的做法稱為氣續點【元明芳曾對「氣續點」一詞,做這樣的解釋:「『氣續點』,即是氣的體質連續著的點茶意味,茶事絕不可以馬虎行事。片刻都不能有鬆懈的心理狀態。始終保持嚴肅,而且又是無心的動作。」(引見元明芳:《禪與茶》,67頁。)】。……因此只管專心盡志勤練茶處的三昧修行為要。

  然而,上引這兩段注重禪(心),而輕忽茶(術)的「茶禪同一味」,還不足以看出千宗旦茶道的特色。他的特色,應該是在吃茶的平民化。在千宗旦《茶禪同一味》一書當中,最具有平民化特色,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有關茶具的描述:

  禪茶之器物,並非美器,亦非寶器,更非舊器,而以圓虛清凈之一心為器。此一清凈為器,系禪機之茶也。以名器著稱供世賞玩之茶器,何貴可道。為飲一茶而購置無價之寶器,秘藏於庫當寶,又有何益可言。……總而言之,不管也不該談論器物的好壞。去掉善惡的兩樣邪見,於自己心中素求實相清凈之器物。

  引文說到「圓虛清凈之一心」才是真正的清凈的美器、寶器。千宗旦似乎特別重視「圓虛清凈」和「一心」;因此,《茶禪同一味》對於「一心」有這樣的解說:「一心之器,並非人的作為陶鑄之事物,系天地自然之器也,故具足陰陽日月,森羅萬象……。」而對於「圓虛清凈」,則有下面的解釋:

  不斷奮起勇猛心悲切盡禪茶工夫,即能免王者的牢獄,死後關閉三途之門戶,必定能升天得道。有如此成就者,謂之天地同一,圓虛清凈之寶器。亦把此稱做禪茶之機。古甌陳器,非凡的奇玩,與之相比又有何價值可言。

  無疑地,這種茶具觀,乃是從無形的、形而上的「心」,亦即禪道的觀點,來闡釋有形的、形而下的茶具。

  千宗旦的茶具觀,顯然來自他的祖父--千利休。千利休《茶湯百首》中,曾有這樣的一首: 「持有一釜就能做成茶湯,愛好萬般道具為拙劣也。」【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23頁。】 另外一首則是:「不論有或無,好茶具多麼不重要! 真正的(茶)道不需要它。」【轉譯自: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p.60.】 而在《雜談集》卷下,也曾記載:千利休曾對著那些斤斤計較茶具好壞的客人,當面訓斥說: 「茶道具的好壞或新舊的鑒定系商人所為。如好此道之有志者,不管是一隻破折缽(原註:研磨用的器物),也可適所適用,更超越是否被使用於茶湯上,應該稱讚為數寄才對。」【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82頁。】 由此可見千利休和千宗旦具有相同的茶具觀。千利休和千宗旦的茶具觀,對那些熱中茶具好壞、貴賤的人來說,著實具有暮鼓晨鐘、振聾發聵的功效。也許,從這種茶具觀,正好可以看出千宗旦之所以被後人呼為「乞丐宗旦」【「乞丐宗旦」一詞,乃相對於「姬宗和」一詞。宗和,即金森宗和(1584~1656),其茶風以奢華見稱,和千宗旦的簡樸正好相反,因此而有「乞丐宗旦,姬宗和」的說法。千宗旦之所以贏得「乞丐宗旦」的美名,除了因為茶風簡樸之外,還因為他的生活近於貧窮乞丐的緣故。(詳見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118~122頁。)】的原因吧!

  「侘數寄」的茶道理念,最感人的,還不在茶具這種特定器物的平民化,而在強調整個煎點過程的平凡無奇;無疑地,這是前述九松真一所謂的禪藝術的「簡素」和「自然」。千利休曾作有這樣的一首短歌:「茶湯就是使水沸滾而泡成茶,如予飲用的事物也。」【轉引自元明芳:《茶與禪》,18頁。這道短歌后來被改為:「茶湯就是使水沸滾而泡成茶,如予飲用時即須求了解其根。」(同前引)可謂畫蛇添足,韻味全失--失去原歌平凡自然的「侘數寄」特色。】 還有一次,有人問他有關茶道的秘密,他回答說:「你燃起炭火,將水燒開到適當的程度,而後使茶產生適當的滋味。你(在茶屋裡)安排花木,就如(它們)正在生長著一般。在夏天,你暗示涼爽,冬天則托出溫暖,此外別無其他秘密。」【轉引自蘭絲·羅斯著、徐進夫譯:《禪的世界》,190頁。】 千利休還針對這個問題,吟詠了下面的詩句:

  茶湯只此而已:/ 首先把水燒開,/ 接著將茶注入,/ 而後適度飲之,/ 須知全在這裡【轉引自前書,191頁。】。

  而當千利休吟詠這首詩歌之後,問話者略帶輕蔑地表示這樣的吃茶法,他早就知道的時候,千利休正色地說:「如果有人已經熟知此道,我樂意拜他為師!」【轉引自前書,191頁。】

  千利休這些話,讓筆者想起鳥巢道林禪師(741~824)和唐朝大詩人--白居易之間,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一段對話:

  (白居易)又問:「如何是佛法大意?」(鳥巢禪)師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白曰:「三歲孩兒也解恁么道!」師曰:「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白作禮而退【《指月錄》卷六《鳥窠道林禪師》;引見《續藏》第143冊,125a。】。

  千利休的崇尚簡素、自然和平凡,還可以從下面這則逸事看出來【下面有關千利休的逸事(包括兩首詩歌),皆見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126頁。】。

  「侘數寄」茶道,往往和日本傳統文學裡的和歌、俳句有關【參見前揭元明芳:《禪與茶》,44頁。】。在日本茶道中,流傳著下面這首口誦短歌:

  留心細看,啊!/ 那秋天原野草叢間 / 不正野花紛然【這首茶道中的口誦短歌,和下面這首俳句集--《續虛栗》所收錄的松尾芭蕉(1644~1694)的名句,實有同工異曲之妙:「細看下,薺花綻開籬牆根。」(轉引自:多田侑史著、羅成純譯:《數寄:日本茶道的世界》,126頁。)】。

  對於這首平凡無奇,但卻意趣盎然的口誦短歌,《茶湯古事談》曾有下面的記載:千利休的師父--武野紹鷗,某日,正在教導千利休有關「路次」【原註:「即露地,草庵式茶園之庭園。」】的道理時,曾以上面這首口誦短歌為例,說了下面的幾句話:

  古人謂要體會此歌,若是如此,則作此歌者必嫌路次內有開花之木。……恐來客不賞席中之花,故不在路次上植開花之木。

  「路次」,在千宗旦的《茶禪同一味》里,名為「露地」,乃草庵式茶屋(數寄屋)所在的周圍庭園。前文說到千利休為了表達他那孤寂的茶道理念,曾作有一首詩歌:「沒有花朵/ 也沒有著色的葉子/ ……/ 一間孤寂的小屋/ 坐落海灘上。」這不正和紹鷗所說「不在路次上植開花之木」的本意相契嗎?

  然而,千利休的路次理念,決不只如此。他之所以強調在路次中「沒有花朵,也沒有著色的葉子」,不只是要我們「賞席中之花」,而且是要我們賞路次中草叢裡紛然綻放著的自然界的野花。千宗旦《茶禪同一味》里,曾把「露地」定義為:「脫離一切煩惱,顯露真如實相之故,謂之露地。」【轉引自元明芳:《禪與茶》,89頁。】在前往茶屋(數寄屋)品茗的半途中,徐徐而行地走過素樸的庭園(路次、露地),庭園中,沒有華麗名貴的建築,沒有燦爛繽紛的花木,卻怡然自得地欣賞著自然界中的野花、野草,而達到斷除一切煩惱、體悟真如實相的目的;這是千宗旦對於「露地」的看法。相信,這也是他的祖父千利休對於「路次」的真正理念【千利休曾作有一首詩歌,說到他對路次或露地的理念,值得我們注意:「?font size="2" color="#CC0000">花園小徑!/ 遠離無常的世界/ 僅為我們留下了道/ 此時何不抖落/ 心中的塵埃?」(轉譯自: Horst Hammitzsch: Zen in the Art of the Tea Ceremony,p.60.)這首詩歌,和千宗旦對於露地的描述,可謂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本文原刊吳言生主編《中國禪學》第一卷,中華書局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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