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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路綫:蘇州老街

上海這座城,四季總算是清楚分明的,其中,春秋兩節比較得人心,氣候大致合適,東西清秀好喫,春有上海之春,秋有國際藝術節,視聽娛樂滿城聳動,水準不孚衆望逐年飆高,廣大旅居海外的國際友人,亦就不約而同熱愛於春秋二季翩然回鄉省親。我這種閑人,到了這兩個季節,竟亦忙碌得腳不點地,陪進陪出。一季操勞下來,形銷骨立,十分崢嶸。

其實,我還是滿熱愛這種三陪工作的,每一位到埠的國際友人,都有一張異想天開欲壑難填的must do的漫長單子,奇奇怪怪囉囉嗦嗦,疙瘩起來匪夷所思,常常讓我這個陪看陪走陪吃之附庸人才,恍然大悟豁然開朗,立在某個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口,頓悟多年沒想明白的人生關節。而國際友人們帶來的錯位審美的眼光,以及另一個星球的價值判斷體系,通常亦是發人深省的,脫口而出的一筐一筐的人生雋語,亦是讓我受用不已必定笑成粉的。

自我暖場完畢,回來講本題。米容自東京來,陪看頂級中醫,陪吃重磅走油肉,陪買培麗哈爾濱,陪看荷蘭現代舞團,然後是,陪逛蘇州百年老街。

蘇州呢,是個讓上海人十分糾結的古城,不去白相吧,不甘心;去白相吧,不挖空心思,當真沒什麽好白相的。而挖空心思這種事情,是必要有閑至極,才辦得成功的,略一匆忙,便無味得很。園林是擠不進去的,觀前街平江路是不逛也罷的,城門都是簇簇新並掛著紅燈籠的,國際友人看見,輕則別轉頭去,重則老淚縱橫。還好,蘇州尚有一條碩果僅存的百年老街,依稀彷彿,仍有溫度正常的人間煙火。

這條街,是葑門橫街。

抵蘇州,抓個出租車,坐定第一句,跟師傅講,去葑門橫街,第二句,問師傅,儂阿是蘇州擰?阿拉講蘇州話好不好?師傅高度謹慎地白我們一眼,上海人啊?你上海話講得不太標準,硬梆梆,像浦東鄉下口音,你朋友的上海話講得比你好多了。師傅調整了至少五分鐘,才從普通話調整到了蘇州話。人家老司機,工作語言是普通話,完全不習慣跟客人講蘇州話。然後國際友人就來了,師傅師傅,教我一句蘇州話的駡人的話。深切希望老天找個時間開解我一下,爲什麽國際友人都那麽喜歡學駡人的方言?是不是他們在國外都沒有什麽機會亮開嗓子駡人?是不是用母語駡人特別的勁爽脆亮?司機師傅沉吟良久,溫柔地講,滾你娘的蛋。阿拉蘇州人駡人,差不多就這樣了,再下去,就不像樣了。我在旁邊笑得滾翻,吼吼吼,蘇州男人,這麽滾個蛋,就算駡人了嗎?人家老司機一口蘇白行雲流水,國際友人撥開我的笑聲,鼓掌贊嘆好聽好聽煞渴煞渴。老司機起先還有些緊張靦腆,以爲不慎載了兩個瘋子,漸漸眉目閒亦自豪起來,虎丘塔2500年了,蘇州話至少也有2000年了,比你們頂多200年的上海話,當然好聽了。

至葑門路口跳下車,一間陸長興立在街口,國際友人哪裏抵擋得住蘇幫麵麵的誘惑,腳一軟,已經踏進店堂閒了。看看水牌,樣樣想吃,斟酌再四,十分節制地點了爆魚麵,燜蹄麵,鱔絲澆頭,腰花澆頭,筍肉澆頭,兩碟薑絲,半臺子家常食物,罷手不敢再點了,一舉喫飽了,就完蛋了。麵麵端上來,寬湯緊麵,一臥俊逸鯽魚背,爆魚酥甜,燜蹄糯極,國際友人熱淚盈眶。店堂內安坐吃東西的蘇州老人家們,人人清爽不油膩,真是好樣的。2500年古城,謝謝天,風範猶存。

麵後晃過左手十米路,葑門橫街,冉冉展開。具體來講,這是一個菜場,蘇州最古老,最原味,最大的,菜場。

劈面就是點心店,順便說一句,我比較不喜歡小喫這個詞,從小到大,沒有小喫過,稍微吃一點東西,稱點心,早點心,夜點心,乾點心,濕點心,甜點心,鹹點心,吃晚飯還早,儂先點點心,多少雅緻和節制,小喫一來,立刻滾一身泥,從心落到嘴,粗糙得不能想下去。回來街口。湯糰很勾魂,水牌上花樣繁多,字字句句推敲過去,魂飛魄散。仗著陸長興打了底,終於互相翻翻白眼步履維艱揚長而過。類似的誘惑,還有生煎小籠火燙出爐的香酥燒餅,個個有名有姓,沒帶三個肚子來,只好滾你娘的蛋。

橫街古老石板鋪地,寬窄適度,是宜於閑晃的老街格局。街邊各種菜物售賣,河邊還有埠頭,水八仙一件一件應景應市。如今寫橫街,都愛用枕河人家四個字,讀上去,好像也太文縐縐了一點,扭捏得不爽氣,跟橫街蓬勃的人間煙火,意境不在一條路綫上。我們到的時候,早已過了早市的熱鬧喧嘩,亦沒有那麽熙攘,正宜慢慢細看。街邊三步五步,坐個老農,東山西山的農人,攜了自家的稼穡收穫,來賣。極美貌的紅豆,漆黑細密的芝麻,滿面滄桑的榔頭老南瓜,無不收拾得乾乾凈凈。米容看見碩大的白果,立住了腳走不動,跟農婦一句一句漁樵閑話。人家早上五點就出家門,那麽新鮮漂亮的白果,只賣六塊錢一斤,米容瞠目都瞠目死了。夜裏一邊吃點滾熱的小酒,講講半世界的閑話,一邊慢慢剝白果,果肉玉色瑩潤,煮過一浦苦水,隨手丟一粒進嘴,嗯嗯,糯是糯得喫不消。再接再厲,順手弄一碗桂圓白果水浦蛋,漫長秋夜,補得不能再補的夜點心。米容買白果,我立在旁邊看農婦,東山西山的農婦農夫們,儘管清早五點出門,一個個,面目乾凈,整齊得體,渾身沒有一點窘相與窮相,吳地的富裕從容,於這種容顔衣著裏,一目瞭然,看在眼裏,是深感安慰的。外貌勝過萬語千言,年紀越大,越相信這句真理。日本人講,你的穿,比你的說,説得還多。

對街,一條細窄的門廊,一個人通過,恐怕都需要側身,偏偏還擺個一點點大的攤子,賣甪直醬菜。江南人,大多對飽滿濃鬱的醬色,沒什麽抵抗力,一見傾心是常有的事情。停了腳步細看半日,忍不住手,買了最貴的一種醬蘿蔔,老闆講,是腌製了一足年的,沉甸甸的一包。這個東西,切了菲薄的片,當茶食,飲厚樸的熟普,相宜得不能再相宜了。麻煩的,是沉重。想想我們這種喫客,實在是欠缺良心欠缺誠意,農人親手勞作腌製一足年的好東西,不過賣20元錢,我們卻猶豫再三,嫌鄙太重,推三阻四差一點不買,實在是,很不作興的。買了醬菜,隔壁一位街坊婦人端著飯碗跟我們閑話,上海擰啊?坐地鐵到花橋啊?不是啊?個麽高鐵?來蘇州白相啊?網師園去過了嗎?啊?專門來白相小菜場啊?哦喲哦喲,胃口好是好得來,云云。

再朝前挪幾步,好了,又挪不動了,巨大的油鍋,在炸慈姑片,全世界是不是只有蘇州人吃這個東西?我童年,家裏彷彿只有過年,會炸一回慈姑片,順帶著,將龍蝦片以及春卷,一併炸起來,那是隆冬年節裏,難忘的歡喜。長大以後跑遍地球,再沒有見過這個東西了。想必,這個小零嘴的歷史,漫長過薯片吧。油鍋是巨幅的,炸得的慈姑片堆成鬆鬆的小山,而門口,猶有大盆削乾凈皮的慈姑,老闆娘一得了空閑,戴個紗綫手套,一把抓兩三枚慈姑,嗤嗤地在刀下磨出薄片。看著這種手工勞作,總給人一種生生不息的煙火滋味。買了五塊錢的炸慈姑片,嘗了幾片,略嫌油重了一點,清香倒是還在的。米容怕咳嗽,淺嘗輒止,歪在隔壁的攤子上,買了兩個藕圓,分我一圓嘗嘗。

再轉頭,是黃富興糕糰店,鋪子不大,數了數,價目表上一共有三十多種糕糰,蘇州人於吃一事上的精益求精花樣百出,實在是外埠人民難以想像的。店裏的婦人看我們兩個上海人御前會議開了半天,低聲切磋了十分鐘,還沒有拿定主意,不免好笑,指著粉白的方糕,講,喏,方糕保證儂好喫的,餡子有薄荷有玫瑰,阿要來兩塊?聽到玫瑰二字,兩個上海女人已經口水如瀑了,迫不及待拿一塊來,掰開分享,那個米粉細緻,玫瑰甜香,白膩嫣紅,真是心都粉粉碎盡。買了各色粉糕,粉糰,不遠萬里攜囘上海,回家吃了幾日,吃一回,拍一回大腿。蘇州這一路的尋常小點心,比上海實在是製得靈光多了。

橫街滿街都是手工豆腐鋪子,一點都不稀奇。熱騰騰的一板豆腐,制好了,浩浩蕩蕩端出來,肥肥切一刀回家,沾個味噌就是無敵美味,配上新米飯,炒個矮腳青,真真神仙飲食。

忽然來一家手工做絲綿衣褲的,湖州手藝,國際友人又看呆過去,嘮叨了一百遍我要做一身絲綿棉襖我要做一身絲綿棉襖。一轉頭,炸得輝煌燦爛的肉皮,旁邊一張練習簿小紙,藕粉。國際友人又撲過去,打開藕粉看得眼淚汪汪。老闆放下飯碗過來做生意,那藕粉真是漂亮的,陽光下淺淺的藕色,不知多久沒有看過這麽妙不可言的藕色了,老闆再三講,這個是自家荷塘裏的藕,儂放心吃,自家手工打的粉,絕對沒有添加物,我們蘇北鹽城的,在這裡炸肉皮炸了二十年了,藕粉是小生意,順帶著做的。如今吃點藕,吃點藕粉,都是至難的事,水可疑,藕可疑,藕粉差不多十惡不赦,童年的美味,都已是難以回去的遙遠。darling,有錢有什麽用呢?

橫街上,再一個美物,是此地的茭白,嬌嬌小小,秀氣得不得了,這個才是,茭白啊。平日裏見多的,都是壯碩得跟張飛似的茭白,質粗味惡沒有天香,就不講了。

一個圈子緩緩晃完,擇閒茶葉舖,買些碧螺春。正好是中午閑暇時間,老闆殷勤,讓我們進店堂坐,開頂級茶罐子,濃濃泡兩杯碧螺春,然後應國際友人要求,開講蘇州話。老闆精瘦一枚,西褲筆挺,尖頭皮鞋雪亮,簡直是橫街一哥的規模。我瘦?哦喲哦喲,儂看見我吃東西麽,儂要嚇色格,我是薄皮棺材肚子大。龍井麽,粗來兮,濃來兮,江北人歡喜吃,還有麽,就是吳江同里那邊的鄉下人歡喜吃,阿拉蘇州擰麽,向來是覅吃這種濃來兮的茶格,蘇州擰麽,吃碧螺春,清爽,淡,經泡。儂喫喫看,泡四五開,還味道十足。一邊講,一邊冰箱裏抱出各色好茶來獻,跟過去視察冰箱,看見旁邊還有個小冰箱,順手拉開了看看,一看看出事體來了,嘖嘖,鷄頭米啊,凍了那裏,捧出來一看,哦喲哦喲,半輩子不曾看見過如此美貌的鷄頭米,老闆得了意,蘇芡啊,今年最盛的時候剝的,啥地方去尋啊,以下省略三千字。然後是,買了兩種頂級碧螺春,虞山茶,以及鷄頭米,然後是不能免俗地跟老闆互掃了微信。據説,橫街從前有好些老派茶樓,如今是一家都沒了,我們卻在茶葉舖老闆這裡,吃了一回心滿意足的好茶。出來跟米容嘆,那個老闆,做生意精得很,一分錢不讓。可是人家請我們喫茶,卻是一點不計較,揀最好的茶葉泡得濃濃的,分文不收我們。生意是生意,體面是體面,從前的人情世故,是如此的。

一條橫街晃完,買足兩手雜物,花小錢如流水的大半日。

順便說一句,橫街的物價,比上海,便宜太多了。

* 圖片都是現代芭蕾,來自荷蘭,倫敦,紐約,馬德里的藝術家們,人人身懷絕技,堪比奧林匹克頂級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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