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鵬：像看電影一樣讀詩詞

　　詩詞是一種風景，一種紀錄片　　我們常說「詩是有聲畫，畫是無聲詩」。蘇軾說王維的詩是「詩中有畫」。若蘇軾在今天，應該會說詩中有鏡頭，詩中有電影。詩詞是呈現情感的。「詩言志」中的「言」不僅是抒發表達，更是要用特殊的語言，用鏡頭的畫面來抒發情感，傳達志向。所以詩歌當中最突出的，是要有一種鏡頭感和畫面感。正因為詩中有鏡頭有畫面，所以我們才可以說詩詞是一種風景，是心靈的港灣。　　說詩詞是風景，是因為詩詞本身不僅要描寫風景，還要創造風景。蘇軾筆下的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景觀，正是把平常的風景變成一種奇特的風景，賦予了它特定的人文內涵。　　詩詞也可以說是一種紀錄片。由於歷史的變化、時間的推移，過去很多風景我們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但是詩詞裡面還給我們保留了。比如北宋初的著名詩人梅堯臣曾寫過一首《魯山山行》，其中有一句「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梅堯臣的詩句就給我們記錄留存了現在難得一見的風景。　　詩中有風景，詩是借著畫面來呈現情感的，所以我們在讀詩的時候不能停留在只弄懂它的意思，我們還要想像和還原情境。當代著名紅學家和詞學家吳世昌先生的《讀詞須有想像》是這樣說的：「要欣賞或批評詞，光是了解字句、典故、章法等項是不夠的，還得要有想像力。文藝和別的作品不同，一個作家不會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尤其是詩人，他只能提出幾個要點，其餘的部分要靠讀者自己去想像、配合、組織。」　　詩人寫詩詞也要藉助想像，通過語言創造畫面。我們讀詩，就需要通過我們的想像，把詩人想創造的畫面復原出來。詩是美的，讀詩讀多了就能夠提升我們的審美能力、鑒別能力，哪些是美的哪些不是美的，哪些最美哪些比較美。　　詩詞不僅要有畫面美、情景美，還要有聲韻美、節奏美。詩詞的語言與日常語言不同，它是有節奏有規律的，要講平仄。平仄強調語言高低長短要搭配好。王之渙說的「白日依山盡」是詩句，你說的「太陽下山了」是一句話，意思差不多，但是感受卻不同。「太陽下山了」只是告訴了我們一個事實，沒有呈現一種畫面；而「白日依山盡」就不同了，首先太陽是紅日，這裡卻說是「白日」，跟氣候有關，「依山盡」不是靠著山，而是「依」山，有種依依不捨的情感色彩，想像起來是有畫面感的。　　詩句中包含了古人的人生智慧和經驗。在喧囂浮躁的快節奏社會中，我們讀一首詩，看一片風景，應該是一種難得的精神享受。現在很多風景沒有了，我們坐在家裡讀詩可以像古人說的那樣臥遊、神遊世界。　　用鏡頭讀詩詞，一句一鏡頭　　數字時代就是一個電子時代，一個讀屏的時代，也是一個影像時代。過去所說的鏡頭，也許只是少數人擁有，但是現在任何人手中拿著手機、相機就可以記錄。我們就要用鏡頭讀詩詞，用影像還原情境。詩詞中可以說一句一鏡頭，甚至是一句多鏡頭。　　孟浩然《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第一句就給了我們多鏡頭：春天來了，春光明媚，春暖花開；「眠」是一個動作，由此就可以想像一個形象，還可以想像到人、床、房子的鏡頭；「不覺曉」有一個過程，從晚上睡覺到天亮，不知不覺天就亮了，或者說為什麼天亮得那麼快呢？鏡頭移到第二句：天亮以後，首先是鳥，鳥的形狀還有叫聲。「處處聞啼鳥」是「聞處處啼鳥」，是詩人在屋裡聽到鳥叫。第三句又把鏡頭拉回去：「夜來風雨聲」，昨晚還下過雨，正因為下雨，詩人一晚上沒有睡好，為什麼呢？第四句鏡頭：是因為「花落知多少」。詩人在擔心著花的命運。晚上風這麼大雨這麼大，把花給摧殘了。　　詩人在這裡是關心花的命運，傳達的是一種熱愛自然、熱愛花、熱愛環境的意識，還有一種生命意識、時間意識。古人為何傷春悲秋？見到花的凋零就意味著春天沒了，春天沒了意味著一年最好的時光過去了，也意味著人又過了一年，這個時間意識裡面就包含著生命意識。　　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很喜歡黃鶴樓，有11首詩都是寫黃鶴樓的。孟浩然大李白12歲，李白對其很尊敬。現代交通發達，對離別沒太多感覺，但是古人不一樣。離別之後不知哪一年再相見，所以古人吟詠離別，是唱不完的痛。離別之情成了古典詩詞裡面的一大主題。　　古人的送別詩里，多半表達的是一種感傷、壓抑和痛苦。但是李白這首詩不一樣。他生活在盛唐，對未來充滿希望和自信，所以送別就沒有類型化的感傷。「故人西辭黃鶴樓」，好朋友離開西邊的黃鶴樓，兩人並肩來到江邊；「煙花三月下揚州」，這裡的「煙花」是百花鮮艷百花盛開的陽春三月，寫出了蓬勃的氣象和氛圍。下面應該是抒情了，結果詩人用了一個空鏡頭「孤帆遠影碧空盡」，人船都看不見了只看到遠處的水天一色。寫詩就是要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的情感，一種意思可以用一個字說的不要用兩個字。「孤帆遠影碧空盡」顯示的是一個空間的形象，實際上是一個時間的進程，小船行走到遠方需要時長，這意味著李白一直站在江邊目送著孟浩然離去，這比直說更有韻味。「唯見長江天際流」，長江流淌著的是水，融進的也是李白的情。這個空鏡頭可以說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通過情景來呈現情感。　　用影像還原情景，一詩一電影　　在數字時代閱讀欣賞古詩詞，我們還要用影像畫面還原情景。因為經典詩詞都是有人物思想和故事情節的。　　崔顥《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這首詩寫的是一位女子站在船頭問一位男子家住何處，就在這個男孩子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又加了句「小妹我家住橫塘啊」，船越走離家越近，兩人就示意拋錨，停在河邊。　　此詩四句話，有三句問語，巧妙就巧妙在有問沒有答。我們處處感到男子的存在，但是在詩裡面他始終沒有出現。這個女子的舉手投足我們可以用影像還原情景：她像女神一樣美貌，追求愛情，性格外向，比較大膽。對話體中既寫了人，也寫了情感。一個生活的片段，但是它有點像獨幕劇。從這裡還可以看出，在唐代，男女之間的交往還是比較自由的，不像明清之後男女授受不親，見了面都怕。　　我們再來品讀一下南唐後主李煜的《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李煜後宮佳麗三千，但是他最喜歡的只有兩位，一個是大周后，一個是小周后。大周后生了個兒子4歲夭折後傷心過度就去世了。在大周后病重期間，她妹妹來宮廷看姐姐，沒想到李後主對妹妹一見鍾情，後來就將她立為皇后。這首詞就是寫的他們兩個的戀愛經歷。　　這首詞的語言用得比較華麗，「花明月暗籠輕霧」寫的像是舞台背景，四周都布滿了鮮花，月亮剛剛出來，朦朦朧朧的，水亭旁邊有點薄霧，環境清幽，與外界隔絕，是夜晚約會的好地方；一位美女上來口中念念有詞，好像往南邊去約會情郎；她把鞋子脫了，只穿了雙襪子走路，輕輕地，一步步墊著往上走；手上提著繡花鞋，生怕發出來聲響；在一個裝飾非常豪華房子的南邊他們相見了，這位女孩子就馬上撲到男子的懷裡；並嬌柔地說出來幽會不容易呀，今天晚上讓你親個夠！現在有個電視劇寫李煜的，就是以這首詞為背景創作的。沒有這首詞，我們怎麼知道3000年前宮廷裡面有這麼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呢？　　詩詞是人生的經驗，是心靈的港灣。我非常崇尚蘇軾對人生的洞察，他可稱得上是一位詩人哲學家。蘇軾因寫詞貶到黃州，原來的文壇泰斗，被貶到黃州做一個團練副使，這個落差是挺大的。他對人生有很好的解悟，也為我們提供了很多面對人生困惑的解答方法。他有一闕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特別是「一蓑煙雨任平生」這一句：我有蓑衣再大的風雨我都扛得住！這個蓑衣其實是心靈的蓑衣。當他意識到人生永遠不會晴朗，再大的挫折，困難都能坦然應對。面對人生的風雨，「一蓑煙雨任平生」可以作為我們的座右銘。王兆鵬，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二級教授、博導，中國韻文學會副會長、中國詞學研究會會長。出版《唐宋詞史論》、《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等專著13部。曾三獲夏承燾詞學獎一等獎、教育部優秀成果二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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