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會忽悠！張三丰居然不是武林高手？

06-27

現在一提到張三丰，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個大概得感謝金庸金大俠的經典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宋代是「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現在是「有人煙處即能道金書」。上世紀60年代，這本書面世後，張三丰與「武當七俠」就流傳廣泛，張三丰自然也就廣為人知。很多人都認為張三丰是武當內家拳、太極拳等諸多拳術的創始人，是「武林高手」。如果大家對張三丰的認識就停留在這個層面上，我敢大膽地說一句：您上當了！真正的張三丰根本不是武林高手！

首先，說張三丰會武功是怎麼來的呢？這個得先有前提和基礎，第一個就是必須得是有道術的人，擅長練氣導引、服食還丹之類的「神仙之術」，這類人可以創造養生氣功和武術；第二個必須是名人，而且得非常有名，否則人家那些氣功或者武術流派不會攀你當祖師爺，因為人家攀你的目的要是提高自己門派的地位，是要揚名，你本身沒名氣，誰理睬你？這個是不用論證的公理。這兩條自永樂以後，張三丰都已具備，所以就有人來自動攀附了。

最早來攀附的是誰呢？就是明代流行的內家拳。明末清初著名的大學者黃宗羲，給明代的內家拳術名家王征南寫了個墓志銘，就是著名的《王征南墓志銘》，裡面是這麼說的：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拳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峰，三峰為武當丹士，微宗召之，道梗不得進，夜夢元（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百餘。三峰之術，百年以後流傳於陝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以王宗受之，以此教其鄉人，由是流傳於溫州。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以此教其鄉人，由此流傳於溫州，嘉靖間，張松溪為最著。松溪徒三四人，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由是流傳於四明。四明得近泉之傳者，為吳崑山、周雲泉、單思南、陳貞石、孫繼槎。皆各有授受，崑山傳李天目、徐岱嶽，天目傳餘波仲、吳七郎、陳茂弘；雲泉傳盧紹岐；貞石傳董扶輿、夏枝溪；繼槎傳柴玄明、姚石門、僧耳、僧尾，而思南之傳則為王征南。

▲清初「五大師」之一的黃宗羲

先解釋一下黃宗羲為什麼要給王征南寫墓志銘，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原因是黃宗羲的三兒子黃百家就是王征南的入門弟子，也是內家拳的傳人。在黃百家之前，內家拳一直是口傳心授，沒有什麼拳譜之類的東西。黃百家因為家學淵源，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學習了內家拳之後，寫成了一本書叫《內家拳法》，大概也算是「武林秘籍」之類，內家拳才有了文獻資料傳世。這裡有一點要明確：明清之際所謂的「內家拳」即不是太極、形意、八卦，也不是現在武當派流傳的那些拳術，而是獨自一家拳法。其套路只有兩種，一種是「六路」，一種是「十段錦」，和現在盛行的那些號稱是內家拳法的太極、形意、八卦之類的完全不同。這個唐豪先生在《太極拳與內家拳》一書中有比較詳細的論證。

黃宗羲這篇《王征南墓志銘》一出，影響巨大，有繼往開來的作用。為什麼？所謂「繼往」就是承襲了明代以來積累起來的張三丰的名氣；所謂「開來」，是因為這裡面出現了一些前無古人的「新說」：1.張三峰是宋代人，而且是宋徽宗時期的人。2.張三峰是武當的丹士，是「元帝」夢裡教給他拳法，於是他一夜之間成了武林高手。3.張三峰傳下來的拳術是內家拳，也就是王征南教給他兒子百家的那種拳術。

這裡面一點是說張三峰的拳術是「元帝」在夢中傳授。「元帝」就是「玄帝」，也就是玄天上帝，在九天之中北方為玄天，在四象中北方為玄武，故玄天上帝又為玄武大帝。後來「玄武」變成「真武」，一說為避宋真宗的諱，因為真宗趙恆本名德昌，又曾改名玄休、玄侃；一說為避宋「聖祖」趙玄朗的諱——地位崇高的神仙也要避人間皇帝的諱，這事兒有點可笑。到了清代，康熙皇帝名「玄燁」，天下都得避諱，所以古書里的「玄」一概得改成「元」，「玄帝」自然也不能叫，只能叫「元帝」。

▲清人繪製的真武大帝像。他是武當山的主神，也是黃宗羲所說的張三丰的師父，他在夢中教會了張三丰武功

為什麼說是真武大帝傳授的呢？這個事兒顯然也是跟據明代的情況所編造。因為真武大帝在明代以前沒有太大的名氣，不過是作為北方神受到祭祀而已。武當山在明代以前就奉祀真武大帝，這個不是明人的首創，只是沒那麼隆重顯赫。到了明代就不同了，永樂皇帝朱棣本來是燕王，封地在帝國的北方。他後來通過「靖難之役」一舉奪下了天下，傳說就是得到了北方神真武大帝的幫助。因此，他得了天下之後，要崇祀的神就是真武大帝，而此前武當山就是奉祀真武的地方，這也是他要營建武當的理由之一，建成之後自然要予以隆重地祭祀。故明代是真武大帝聲勢顯赫、民間信仰最為普遍的時期，也是武當山名氣最響、地位最高的「黃金時代」。

內家拳術要拉祖師爺，就拉張三丰；要扯上位神祇，就只能扯真武大帝了，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只是做了一個夢就能成為武林高手，而且第二天一早就能「單丁殺賊百餘」，這話大家能相信嗎？可黃宗羲的說法一出，算是轟動了。黃是「清初五大師」之一，在學界地位崇高，說話極有權威性。他這麼說，自然是影響巨大，信從者甚眾。可是這就有點亂套了，因為如果黃說的張三峰就是明代崇拜的神仙張三丰，那問題就很大很嚴重。如果說宋徽宗曾經召過他，即使是這事兒發生在宋徽宗宣和最後一年，也就是1125年。那麼到明代朱元璋的洪武元年（1368），也有240多年，張三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到這個歲數。因此有人做了「考證」，說這個張三峰是宋代的人，和明代的張三丰不是一個人，甚至還有人「考證」出來好幾個「張三丰」，總之頗有些牽強附會，難以置喙。

說張三峰和張三丰不是一個人，說法當然能說得過去。但是最大的問題在於，在明代及以前從來沒有關於張三峰這個人的任何記錄，黃宗羲是從哪裡得到的張三峰的資料？如果黃宗羲想提高內家拳的地位，不拉當時名聲赫赫的張三丰，而拉一個根本名不見經傳、毫無行狀可言的張三峰，有什麼意義？而且這個張三峰也是武當丹士，事情怎麼會這麼巧？事情是明擺著的：黃宗羲說的張三峰也就是明代的著名神仙張三丰，只不過因為音同之故把「豐」寫成了「峰」；而且明清時期有傳說張三丰是金人的（見上引《明史·方伎傳》），黃宗羲的「宋人」說就是從此而來。

為什麼黃宗羲會把「金人」變成「宋人」？當然得有理由。黃宗羲本來是明人。明清鼎革之際，他積極抗清，變賣家產建立「世忠營」，響應餘姚孫嘉績、熊汝霖的抗清行動，失敗後曾先後三次遭到清人的通緝。他兒子黃百家在《內家拳法》中透出來的消息也可以證明，黃百家從王征南學內家拳，本來的目的也是想參加反清復明的活動。那麼黃宗羲對清人會有種什麼態度，大家心裡自然明了。清人初稱「金」，連累所及，黃宗羲便不肯說張三峰是金人，而說成是宋人，而且是宋徽宗時代的人。

為什麼？因為阿骨打（完顏旻）建立金朝的時間正和宋徽宗時代相當。後人不理解黃宗羲的苦心孤詣，不加辨析地亂講一氣，弄出一堆問題來，於是平添了許多惑亂。所以大家在看前人的著述時，一定要多個心眼，做一下思考辨析，別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還是要從其時代背景來分析。當然，說內家拳的祖師爺是張三丰未必是黃宗羲的首創，極有可能是明代的內家拳傳人的攀附，黃宗羲不過是因之記錄而已。因為黃百家在《內家拳法》的開篇就說：「自外家至少林，其術精矣。張三峰既精於少林，復從而翻之，是名內家，得其一二者，已足勝少林。」

▲黃百家著《內家拳法》，《昭代叢書別集》本。該書最早說張三丰先精通少林功夫，而後創製內家拳

也就是說張三峰是先學的少林功夫，然後把技擊之法翻過來，成為內家拳。甚至說這種內家拳最能剋制外家拳，只要得其一二就足以勝過少林功夫了。可見這個說法是貶外家而褒內家。因此說著名神仙張三丰是內家拳祖師爺的說法的立意就很成問題了。最主要的是，在黃百家之前，我們開列了那麼多資料，裡面卻沒說張三丰和少林有任何關係，甚至連「少林」兩個字都沒提！《明史》里只說「元初與劉秉忠同師，後學道於鹿邑之太清宮」。劉秉忠是金末元初人，元初曾經當過邢台節度府令史，後來辭官修道，先在武安山當道士，後來又到天寧寺出家當和尚。張三丰最初與劉秉忠同師，後來又修道太清宮，顯然一直是在修道，和佛家無關，更和少林無關。

最早說張三丰精通少林武功的就是黃百家，也只是說「精於少林」，就是精通少林武功，沒說張三丰和少林寺有何瓜葛。到了民國六年，陸師通出版《北拳匯宗》，就明確地說「三豐本少林大弟子」，把張三丰變成了少林寺弟子了。金庸先生在書里說張君寶（即張三丰）本是少林寺的小和尚，是覺遠的徒弟，應該就是根據此。但是，在此之前的文獻一直說張三丰是修道的道家人物，從來沒說過他是先當和尚後當道人，更沒說他還是少林弟子，因此這個說法自然是陸師通根據黃百家的說法引申編造出來的。唐豪先生指斥此說之誕妄：「按中國釋老之分，嚴若鴻溝，道人而為佛門弟子，附會其說者，蓋亦不思之甚矣。」

其實當初黃宗羲寫的王征南墓志銘里說「蓋起於宋之張三峰」，用了個「蓋」字，所謂「蓋然之辭」，相當於現在的大概、可能、也許、差不多之類。顯然他是得自傳聞，自己是不敢肯定的。此後，康熙二十六年，即1687年，黃百家進京參加《明史》的編撰。他既然是張三丰拳術的傳人，又知道張三丰的歷史，為什麼他和他老爸說的那些有關張三丰的「歷史」竟然在《方伎傳》中絲毫找不到？這事兒不是很奇怪嗎？因此那個墓志銘的史學分量就小很多了。

不管怎樣，黃氏父子可以說是張三丰會武術之說的首創者。此後清代至於民國，一些武術流派紛紛與這位神仙搭上關係。關於張三丰會武功的故事越來越詳細，越來越有傳奇性。武當派流傳的武功固當如此，連本來和武當派沒啥關係的太極拳、形意拳等等也都說是張三丰所創。其中最早明確地說張三丰傳授了太極拳的，大概是清末民初的著名武術家孫福全（字祿堂）。

▲孫福全及所著《太極拳學》

他在於民國十三年（1924）年出版的《太極拳學》的序里說：「太極拳相傳創自張三峰氏」。這個說法可能是因為之前有些關於內家拳的著作認為，太極拳就是明代王征南等人傳授的那種內家拳，而內家拳黃宗羲父子已經明確地說是張三丰所傳，自然太極拳也就是張三丰所傳。對於這個說法，唐豪先生在《少林武當考》、《太極拳與內家拳》等著作里臚列辨析甚詳。但不管怎麼說，此說一出，立刻為武術界所接受。此後一些介紹太極拳的著作里，都從此承認張三丰是太極拳的祖師爺了。總而言之，張三丰就這樣「被會武功」和「被內家拳」、「被太極拳」，儼然成了一代開宗立派的武術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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