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帝國將傾(十四)
(十四) 皇帝,這恥辱屬於你
咸豐帝長期在北京城外的圓明園處理軍國大事。皇帝之所以偏愛此處,絕不僅僅是因為皇家園林的景色天下無雙。眾所周知,紫禁城裡有一處所在叫做敬事房,掌管皇帝交媾之事。敬事房的工作場景在許多清宮劇里都有細緻的描述:皇帝想要臨幸時,就會翻動太監呈上的牌子,如選中某位嬪妃,就由太監用被子裹了背來,雲雨一番後仍由太監裹了背走。如果皇帝沉迷女色,臨幸時間過長,敬事房總管太監就會在門外高呼:是時候了!有提醒皇帝龍體貴重,適可而止。有時候,皇帝性致正濃,便會裝聾作啞,不理不睬。而當總管太監催喊到第三次時,就算是已經給夠了君王面子。此時,皇帝就算再怎麼精蟲上腦此刻也得停工,否則便是違背祖制。
這項制度自順治皇帝始,追本溯源卻是學的朱明王朝,目的都是為了「制子孫淫豫之行」。咸豐帝弱冠接班,二十多歲處於精力旺盛不可控的階段。皇帝對這項祖制老大不樂意,卻又不敢公然違反,便索性常住園明圓,遠離敬事房,流連於眾嬪妃居住的「天地一家春、海棠春、杏花春、武陵春、牡丹春」里,享盡人間艷福,謝絕一切打擾。
在英漢聯軍通州大敗蒙古鐵騎的第二天,見勢不妙的僧格林沁向咸豐帝建議:「戰既不勝,唯有早避」。面無人色的皇帝在權臣肅順等人的慫恿下決定出狩木蘭,帶了皇子、皇后、皇妃和一干皇親、近臣往承德而去。皇帝倉皇辭廟之時,也有一些大臣伏地痛哭,諫阻離京,甚至連皇貴妃慈禧也力勸「昔周室東遷,天子蒙塵,永為後世之羞,今若遽棄京城而去,辱莫甚焉」,然而這些都沒有留下逃心似箭的皇帝。臨走之前,皇帝命令恭親王奕訢擔任欽差大臣,留守京城與洋人辦理「撫局」。
通州一役,大清軍隊已經被打得體無完膚,聯軍聽聞僧格林沁的大營駐紮在北京城西的海淀,便迅速到。到了海淀聯軍才發現,僧王和他的騎兵早已遠遁,皇帝也早已跑到承德避暑,留下的只是一座浩大壯麗、舉世無雙的皇家園林------圓明園。
圓明園素有「萬園之園」之稱,最初是自康熙帝賜給四皇子胤禛的一座園林,名字亦為康熙帝御賜。雍正帝曾經解釋圓明園的含義,「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也;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既圓且明」可謂古代帝王賢君的標配。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即所謂的「康乾盛世」,是國力最為強盛的時期,圓明園的大興土木即在此時。此後,嘉慶、道光兩朝雖然國力衰退,但也未放鬆對圓明園的修建,規模日益宏張,蔚為大觀。
乾隆時期,法國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王志誠曾經有幸到過圓明園,在他寫給別人的信件里由衷地讚美了圓明園的不可思議。他描述了圓明園的概況:
「在每條山谷中和流水之畔,都有巧妙布局的多處主體建築、院落、敞篷或封閉式的走廊、花園、花壇、瀑布等的建築群,它們形成了一個組合體,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讚不絕口」。
他讚歎宮殿的精美繁華:
「所有的門面都會有廊柱和窗戶,被鍍金、繪畫和塗漆裝飾得雕樑畫棟,灰磚砌成的牆經過精心磨製非常光滑;屋頂上覆蓋著琉璃瓦,分別呈天藍色、金黃色、翠綠色和淡紫色,它們的混合與搭配形成了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格與千變萬化的圖案」。
他迷戀湖中的小島:
「但這裡的一顆真正的明珠,則是一個小島,或者說是一片高低不平和野性十足的山岩,矗立在這片海子中央,水面之上有1法丈或2法丈左右。在這塊山岩之上,又建築了一座小宮殿,但人們在那裡可以計算到一百多間房子或廳堂。它共有四面,其漂亮與風格之雅緻,是我無法用言辭向您表述的。其風景令人讚嘆不已。
他生動地記錄了圓明園中最美麗的場景:
「我希望當該水塘中布滿以鍍金或塗漆的船舶時,再趕往那裡。這些船有的是為了游湖,有的是為了釣魚,有的是為了競舟、水上比武和其他遊戲。但是,尤其是當人們在那裡放煙花時,或者是用燈光照亮所有的宮殿、所有的船隻和幾乎是所有的大樹時,人們便會在那裡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因為在燈光和煙花下,我所看到的競技都要無限地好於在義大利和法國看到的同類表演。
與他一樣,咸豐皇帝也非常喜歡在圓明園的湖中遊盪。很多時候,皇帝會乘一葉小舟,漫無目的行駛在水面上。每當皇帝接近某個地點時,宮女們便會對著御舟輕聲呼喊:安樂渡,安樂渡……周邊的宮女聽聞,便也會曼聲齊喚:安樂渡,安樂渡……聲音此起彼伏,連續不絕。縱然四時變換,縱然落花流水春去也,只須少女甜美的噪音,便會讓圓明園中的皇帝身處天上人間。
但是,此刻皇帝卻撇下偌大的園子一走之了,剩下的還有一座擁有百萬人口、籠罩在恐怖陰雲下的北京城。奕訢,皇帝的弟弟不得不出來與聯軍談判收拾殘局。
與聯軍談判時被拍照的恭王
咸豐帝即位之初,對奕訢表現出了友好的態度,他把和珅曾經的府邸贈給恭親王,並讓其在軍機處行走,參與處理軍國大事,打破了有清以來皇子不得參與朝政的慣例。此後,又不斷加封恭親王各種職務,從最初的署理領侍衛大臣,掌握京城防務,再到鑲紅旗蒙古都統、鑲黃旗漢軍都統、宗人府宗令、正黃旗滿族都統、賞穿黃馬褂,幾乎將所有的榮耀歸於一人。恭親王也暫時忘卻了兄弟二人在爭奪大統時的各種暗招和不快,盡心儘力輔佐兄長。但是,兄弟二人還是出現了隔閡,其中既怪皇帝深懷戒心,也怨恭王放肆無忌。
當靜太妃-----也就是恭親王的生母病重時,奕訢向皇帝跪求哭訴加封皇太后稱號,咸豐帝本身並不同意,礙於太妃養育之恩的情面,當時只得含糊答應。然而,恭親王卻認為皇帝已經同意,便利用軍機處職權自行頒旨冊封。冊封一事從來都只是君主的權力,恭王如此膽大妄為,已經觸到了皇帝的底線。在靜太妃病逝的第二天,恭王就被罷免出軍機處,奪去一切職務,責令回上書房讀書。這種帶有羞辱色彩的懲罰,讓恭王徹底離開了帝國權力的核心。
咸豐帝最為倚重的權臣是肅順。肅順是個蠻複雜的人物,他一方面非常器重漢族官員,另一方面對自己本族的旗人非常不在乎,經常說:咱們旗人混蛋多!在肅順身邊籠絡聚焦了一批漢族名士,其中以郭嵩燾為最傑出的代表。曾國藩、左宗棠能夠在南方專心對抗太平軍,與郭嵩燾長期給肅順吹風打氣有莫大關係。但是,權臣最怕的便是自己的權力被別人分享,對年復力強、頗具英名的恭親王,肅順始終懷著深深的敵意,他充分利用了兄弟失和產生的裂痕,向皇帝建議將「議和」、「撫局」這樣的臟活臭活交給恭王去辦理。有時考慮到親王身份貴殊,不便輕易出面,肅順等人便安排恭王的老丈人桂良與洋人進行交涉,意在搞臭恭王的名聲。久而久之,仕人和民間都以為恭王與洋人關係曖昧,「鬼子六」的綽號由此傳開。
當時英國人拍攝的天壇
此番聯軍兵臨城下,皇帝一跑了之,論以親貴只有恭王出面議和最為合適。皇帝離開三天後,恭王命人將巴夏禮從刑部大獄裡提出,安置在一座廟裡,附近還有一家提供外賣的知名飯館,如此將他好吃好喝招待起來。而前些天,巴夏禮在被暴打一頓後,還和幾十名中國小偷、盜賊一起關押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裡,這些好奇的囚犯對這個能講中國話的老外非常尊重,他們不無擔心地告訴巴夏禮:「你身上的鐐銬比我們的重,肯是因為你犯了謀反的重罪!」此刻,換了單間的巴夏禮迅速明白自己的處境已經變好,他主動致信給粵海關監督恆褀,邀其至獄商談,做為與恭王之間溝通的信使。
與此同時,恭王安排自己的心腹文祥任步軍統領,掌管京城治安。文祥「周視九城,力任開倉放米」;另一得力助手戶部侍郎寶鋆「力任開倉撥銀,人心稍定」。接下來,恭王請巴夏禮向額爾金寫封信,說明「恭王人甚明白,相待亦好,請暫緩攻城」;同時也照會額爾金退至張家灣後,清軍會釋放人質。
巴夏禮是個明白人,他當即給巴夏禮寫了信,不斷信被送到額爾金手裡時卻惹出麻煩。原來,與巴夏禮一同被囚禁的英國人亨利.尼斯在信里用印度文寫了一句:此函系奉中國政府之命而寫。額爾金認為此信系受到脅迫所寫,馬上停止談判,要求必須先交還人質,並且還要交出北京的一個城門,以表示誠意。此時,僧王的蒙古兵殘部都已潰退到齊化門外,軍糧無繼,士氣低迷;而聯軍更進至如今北五環外的定福庄、慈雲寺一帶。那一刻,北京城裡的商家集體害怕了,他們推舉老樂仁堂老闆樂宏賓、皇家木料供應商恆利木廠老闆王海出面,聯合眾商家集資購買了牛羊酒肉給聯軍送去,以保平安。但是,由於言語不通,聯軍在給足了他們羞辱後,把禮品盡數搶奪而去。
兩天後,僧王的部隊潰逃奔散,北京城外的防衛力量全部消失。聯軍部隊在嚮導的帶領下呼喊叫囂著來到了園明圓,準備搶劫這座皇家園林。據說給聯軍出謀劃策並提供帶路服務的有兩個人,一人姓李,居住圓明園周村落,其名不彰,後來被治罪;另一人姓龔,叫做龔橙,沒甚名氣,但他的父親卻是寫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大詩人龔自珍。龔橙是個狂士,放蕩人羈,自號半倫----意思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倫」全拋棄了,只有一個小妾算半倫;他給英國公使威妥瑪當過中文老師,二人私交甚厚。因為他說「中國之大,與其送與滿清,不如送與西人」這樣的話,因此被群眾指定為圓明園慘難的幕後黑手、大大的清奸一枚。對於這種非議,龔橙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但是,深究其來,率先在圓明園開搶的卻不是英法聯軍,而是中國人自己。
聯軍初到圓明園時,面對這一座「陳設巨麗」的皇家大花園瞬間就傻眼了。圓明園的管事大臣叫做文豐,他挺身而出,站在園子大門前向聯軍說明皇帝已經離開,此乃皇室私家園林,不對外開放。聯軍頭目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便「相戒弗入」,退出園外。文豐自知無法保護圓明園便投身自盡了,整個英法聯軍攻入北京期間,大臣中以身殉國者,唯此一人而已。此後,居住在圓明園的道光帝嬪妃生怕被聯軍侮辱,也紛紛投水自盡,守衛圓園明的步軍統領中營官兵四散而逃,園內形勢一片混亂。此後,便有「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借聯軍之名,入內縱火。「貴族窮者」指的就是在周邊居住的窮困旗人。10月5日,接到搶劫命令的聯軍開始搶劫圓明園以及清漪園、靜明園。除了搜羅來獻給英國女王、法國皇帝的寶物外,英軍司令格蘭特下令對搶劫來的財物進行了現場拍賣,拍賣金三分之二歸士兵,三分之一歸將領,諸多園內奇珍異寶被瓜分一空,許多珍貴的文物慘遭荼毒。
搶劫圓明園的場景
第二天,圓明園被劫掠的消息傳到北京城內,引起居民的巨大混亂。「街上三五一堆,俱作耳語,街道慌亂之至」。隨後聯軍火燒德勝門角樓,把大炮架在城上向西直門開炮,恭王、文祥等人急走長辛店躲避。第三天,接到咸豐帝聖旨後,恭王命恆祺將巴夏禮等八名俘虜送至聯軍軍營。聯軍司令隨即照會恭王,要求限期交出安定門,並釋放剩餘三十一名俘虜,恭王一一照辦。但最終交出的被俘洋人只有十一人,其餘的二十人在圓明園關押期間皆被毆打、虐待致死。
下屬被虐殺一事徹底惹怒了額爾金,因為無法保護談判人員的安全的全權公使實在無法向英國政府交待。特別是《泰晤士報》記者包爾貝被大卸八塊的信息傳回歐洲後,更是引起了英國政府的強烈不滿,制裁懲罰中國皇帝的呼聲越來越響。因此,英法聯軍在向恭王提出了賠償條件後,還要追加懲罰條款。對於懲罰條款,法國公使葛羅認為不宜再戰,應當迅速離京,可以順手拆毀皇帝居住的大內宮殿以示懲罰-------果真如此,故宮可就沒了;英國公使額爾金對此不以為然,他認為在應當在天津立碑,並拆毀圓明園。額爾金為什麼總是盯著圓明園不放呢?他說:
英軍的火炮
第一,被囚諸人,手足縛系,三日不進飲食,其受如斯野蠻之待遇,即在此地。第二,若對於中國政府所為不顧國際公法之殘酷行為,不予以久遠之印象,英國國民必為之不滿。若現即與之媾和,訂約撤兵而退,中國政府必以吾國人民為可以任意捕殺無忌,在此點上必須警醒其迷夢也。皇帝避暑行宮固已被掠,然其所蒙損失,在一月內即可恢復原狀。……圓明園宮殿之為要地,人所共知。毀之所以予中國政府以打擊,造成慘局者為此輩而非其國民,故此舉可謂為嚴創中國政府,即就人道而言,亦不能厚非也。
對於提議燒毀圓明園,他有自己的觀點:
要想取消毀壞圓明園這件事,若單要求賠款,在這種擾亂的情形中,中國政府,除了民脂民膏以外,也付不出大筆款項。其次,或是要求清政府交出那般苛待英人,和破壞和約的人們,一些可憐的屬員,也許要呈現出來,作替身了。假若要求僧格林沁本人,中國政府大約不能答應,更決不能實行。尋思推繹的結果,只有毀壞圓明園,似乎是唯一的方法,而且這種責罰。僅降在清文宗本身,與人民無關。
對於固執的英國人,法國人表示只要賠償就好,燒不燒關我嘛事!
於是,英法聯軍在圓明園周邊張貼告示: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無論其貴如帝王,既犯虛偽欺詐之行為, 即不能逃其所應受之責任與刑罰也。茲為責罰清帝不守前約及違反和約起見,決於十八日焚燒圓明園。所有種種違約行動,人民既未參預其間,決不加以傷害,惟於清室政府,不能不一懲之也」。
10月18日,在洗劫多次後,英軍第一步兵團3500名士兵奉命放火焚燒圓明園以及周邊的清漪園、靜明園、靜宜園、暢春園,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黑煙蔽日,使得二十里外的北京城如遇日蝕。
在人教版八年級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篇《就英法聯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作者是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這篇文章經常被中國人提起,做為歐洲文明社會對英法聯軍焚燒圓明園暴行的譴責。然而,很多人並不解雨果寫這封信時的真實狀況。拿破崙三世稱帝後,遭受到了做為共和主義者的雨果的強烈反對,為此他甚至不惜流亡海外19年。流亡期間,雨果寫了大量抨擊法國皇帝和帝國政治的文章,所以不難理解他為何不齒法國遠赴中國揚名立萬的行為。這封信只是個人對法國皇權政治不滿的發泄,並不代表當時歐洲主流社會對這場戰爭和焚燒圓明園的印象。多數歐洲人都認為,背信棄義、言而無信的中國皇帝應該受到如此的懲罰。
雨果
圓明園的毀滅讓北京城幸運地躲過了一劫,國破城亡的一幕推遲了四十年才上演。消息傳來,心神疲憊、惶惶不可終日的咸豐帝龍體更加欠安,嘔血之症日漸加重。東南與太平軍的鏖戰、北京的城下之盟、祖上傳下來卻毀於已手的圓明園,都讓這個脆弱的年輕人無力招架。皇帝再也不想迴鑾,他終日泡在酒里,歌舞筵席,醉生夢死。有時候,他也會和自己唯一的皇子載淳一同嬉戲玩耍,避暑山莊的景色勾起五歲小皇子的記憶,他學著宮女的言語向皇阿瑪撒嬌:「安樂渡,安樂渡……」咸豐帝潸然淚下,輕撫其首,言道:「今日無復有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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