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佩服他們,特效鏡頭再昂貴,不合適一樣要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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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漢斯·史密斯與他的華裔太太遲少艾。(受訪者供圖/圖)
2016年11月27日,第53屆金馬獎漫長頒獎禮後的早晨,遲少艾在她的微信朋友圈裡發了新舊兩組照片:二十年前,遲少艾和道格拉斯·漢斯·史密斯結婚,婚後兩個禮拜,史密斯拿了奧斯卡小金人。這一次,她陪他來到台北,領取了他這一生無數獎盃中的第一座華語電影獎。據說,由於中國的電影視效工作環境太差,好萊塢的特效師只在兩種情況下會來中國工作:第一,有個中國妻子;第二,實在太好奇了。史密斯的華裔太太遲少艾,1980年代來到美國就讀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導演系,之前在國內製片廠工作過一段時間,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電影《喜福會》當導演王穎的助理。然而史密斯對我此次採訪回復之翔實,簡直可當做一本電影特效史。這種超乎尋常的認真細緻也讓我深信,中國電影的當下必定在某些方面帶給了他好萊塢特效大片起步時的感受。道格拉斯·漢斯·史密斯是因為窮才進了電影這行。上高中時他的興趣是拍照片,對電影沒興趣。大學念建築,學費很貴,念到一半沒錢了,就搬到哥哥家住,每天步行去附近一家披薩餅店打工——他有輛車,但沒錢加油。他跟哥哥說,你想讓我搬走,就給我找份「那樣的工作」。那樣的工作,是幾年前哥哥帶他看到的。哥哥比他大12歲,當時在視覺特效師道格拉斯·川堡手下工作。川堡剛參與過斯坦利·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後來還做過斯皮爾伯格的《第三類接觸》、羅伯特·懷斯的《星際迷航1》、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成為特效界的大師級人物。「我參觀哥哥工作的地方,那是我見過最棒的環境。人們在那搭模型就能掙錢,牆上貼著特別棒的設計圖,馬達驅動的運動攝影機在黑屋子裡進行複雜神秘又難懂的工作。我想那時我心裡就種下了顆種子:這樣有趣的事,我也願意干。」史密斯說。幾個月後,哥哥把他帶到50公里以外的一個電影片場。沒有任何專業經驗,他只能打雜,但在這裡他接觸到了革命性的攝影機運動控制系統——喬治·盧卡斯的「工業光魔」發明的戴克斯特拉數控攝影機。1976年,史密斯成了第一部《星球大戰》電影特效組的攝影助理。《星球大戰》的轟動,多少改變了每一個參與者的人生,「喬治·盧卡斯的人生顯然被永遠改變了,他那時大概剛30歲。我也拿定了主意,干這個工作比回學校念書然後當建築師強。」史密斯很快當上正牌攝影師。戴克斯特拉數控攝影機的發明者本人約翰·戴克斯特拉成立了名為「Apogee」的小公司,史密斯是9名合伙人之一,並擔任視效總監。1994年他參與了詹姆斯·卡梅隆的《真實的謊言》,1997年,史密斯作為電影《獨立日》特效團隊的一員,獲得了第69屆奧斯卡獎最佳視覺效果獎。
1我最喜歡的電影里沒有特效
道格拉斯·史密斯覺得,如今電影人訴諸反烏托邦的未來世界太容易了,當他在電影中看到《銀翼殺手》的畫風,他會認為這是想像力的敗筆。(網路圖片/圖)
南方周末:有什麼影片曾經深深影響過你?史密斯:對我影響最深的大概是迪士尼電影《海底兩萬里》。整個場景繪製那麼有魔力,以至於我現在做每部電影時都會想起那些畫面。水下場面帶你一窺另一個世界,技術環節並不理想,但在當時已堪稱完美。潛水艇內部景象豐富神秘,也預示了「蒸汽朋克」風格。結尾螃蟹大戰多精彩,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定格動畫」,幸好我不知道太多。摧毀小島的場面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觀。《海底兩萬里》最後的爆炸把之前積累的緊張全釋放了。這是如今很多大製作影片經常遇到的難題,視覺特效一上來級別就很高,不給影片高潮留任何餘地。太多特效場面令人審美疲勞,也使結尾失去力量。《殺死一隻知更鳥》是我最喜歡的電影,裡面沒有任何特效。影片創造的氛圍讓你入戲,尤其是夜戲。我渴望能做像它一樣的電影,用安靜的空間,把觀眾浸入特定時空。我從沒拍過「安靜」的電影,這部非常有力量。《銀翼殺手》永遠地改變了未來的呈現方式。這部電影之前,未來世界幾乎總是擦得乾乾淨淨,金屬感的衣服和建築。《銀翼殺手》選擇粗陋而真實的城市生活,加上艱難的未來。這一切十分可信。《銀翼殺手》的畫風太具標誌性,後來被複制了無數次。南方周末:從1977年的《星球大戰》,到1996年的《獨立日》,再到《尋龍訣》,視效技術經歷了怎樣的變化?史密斯:1970年代,全世界有視效工作經驗的人不超過500人。現在我想已有超過20萬人,加上電視、廣告、遊戲、VR等行業的也許更多。製作電影的基本流程沒變,技術變得越來越簡單、便宜、靈活。《星球大戰》是個全新想法的開端,用移動攝影機和軌跡控制來實現視覺效果,電影開始能在一個移動鏡頭中多次曝光,拍攝更多元素,使電影場面更令人激動。1980年代早期,Apogee就開始使用第一批上市的個人電腦Apple 2E,來記錄及調整攝影機運動控制系統。那時IBM還沒開始銷售個人電腦。Apogee必須自己寫軟體,我也因此很早就學習了數字指令。1980年代末,數字圖像進入應用,但是非常非常貴,買進相關設備的公司幾年後大多退出了這個行業,因為賬算不平。Apogee是小公司,沒有實力真正參與競爭,所以在1990年代初期就慢慢解散了。我過渡到道格拉斯·川堡的公司工作,參與他正在實驗探索的CG製作流程。1990年代中期,《獨立日》在視覺效果向數字世界轉型到一半時拍攝。那時製作電影總會準備候補方案,以免數字方法失敗或太費時間。《獨立日》既有實體模型,也有數碼模型。近處爆炸場面仍需實拍,但遠處可用CG製作。雲的鏡頭要實拍,但煙霧可用CG。當時數字存儲成本極高,而且掃描圖片的傳輸速度非常慢。《獨立日》開啟了僱用小型特效公司降低成本的潮流。這就得在城市各處輪流開會。五六年後,互聯網才讓世界各地的視效團隊遠程合作。21世紀,CG已可以創造動物、人物,不再只做太空船和飛機。視效開始與講故事密不可分,因為它要介入表演了。CG角色和視覺效果要與真人演員更多互動。技術上,數字特效的世界變得如此複雜,劇組裡沒有哪個人能清晰了解整個流程。只有更大、更訓練有素的團隊才能承擔現在需要的研發,以及為製作海量細節來設計工藝流程。技術上我已經幹不了這些專業活。與更大的團隊合作時,我已不是畫圖的而是審圖的。做每個項目時,我既是老師也是學生,因為與我共事的人在自己的領域懂的比我多多了。
2這個鏡頭好長,什麼時候切啊?《獨立日》劇照
南方周末:哪些影片中經歷的困難是讓你難忘的?史密斯:《獨立日》拍攝時,一開始就沒有足夠的預算來完成這部電影。製作團隊沒人能解決錢的問題,戲一天天拍,預算問題一天天嚴峻。導演有了新想法,需要更多鏡頭或修改現有鏡頭,這讓視效組手足無措。與新團隊的磨合也很難,大多數人是第一次合作,我們必須快速找到前進的方法。很多時候氣氛劍拔弩張。我不得不開掉曾每天共事的人,這是我從沒做過的事。我看了片子一小部分粗剪,十分糟糕。又看了一系列初期特效鏡頭,也不好。所有素材按原計劃放在一起,結果卻如此糟糕。這讓我難以入睡。視效組大多數人每天早上7點工作到午夜12點,每個人都筋疲力盡。那段低谷期,我駕車奔波於不同特效公司的各種會議。壓力快要搞死我,我開始考慮辭職以及怎麼辭。一瞬間,我發現所有車都停了,只有我還在往前開。我踩剎車,但還是撞了車。那輛車比我的大很多,沒人受傷,但我的車毀了。我回家休息了一小時,確認自己沒事,就開了另一輛車去參加晚上的會。那之後,不知為何我不再考慮辭職,也許跟差點在意外中受傷或喪命相比,電影難題沒那麼嚴重。我堅持了下去,儘管依然艱難,但畫質確實提高了,剪輯效果更好了,同事關係得到了改善。最終公司決定花大價錢來完成電影!不幸的是我的失眠問題又持續了一年。儘管是20年前的事了,這部分記憶依然鮮活。《獨立日》對我來說是一座高山,我認為我沒有真正征服它,只是勉強捱到了山的另一邊。有很多困難重重的電影,很快就被大家徹底忘記,工作團隊可能吃了苦或做出了卓越成果,卻沒得到肯定。幸運的是對我來說,所有付出及痛苦都因一部廣受好評的電影和一座奧斯卡獎盃而得到回報。這些經歷教會我,不要因為一時困難失去方向。我要求一起工作的人都有積極的態度,扛得住壓力。我也會躲開心很大預算很小的項目。南方周末:有人說糟糕的電腦特效只有兩個原因:時間和金錢,你同意嗎?史密斯:糟糕的電腦特效有很多原因。不成熟的電影構思是最大原因。構思不清晰,特效師就沒有明確方向來完成工作。他們不知道工作量多大,需要多少時間。如果目標不明確或一直在變,特效師將一遍遍重拍,耗盡時間。南方周末:《阿凡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類真人與CG結合的電影,是否代表了目前數字特效的最高水平?史密斯:《阿凡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再加上《猩球崛起》系列,是現如今CG特效技術最領先的電影。最領先的特效技術,應該能讓觀眾動情,這些影片的劇本質量都很高。電影無法單靠技術存活,沒有好故事,特效場面很快就無聊。《盜夢空間》《地心引力》指向了CG特效在電影應用中的未來。電影製作工藝正對想像力敞開大門。攝影機運動和剪輯都可以重新設想,看看過去那些既成觀念是否都還成立。南方周末:《地心引力》與《瘋狂的麥克斯4》呈現了什麼樣的視覺特效技術方向?史密斯:這兩個例子拿來對比非常好,因為它們用了幾乎相反的敘事機制。兩部影片都出自大師級導演和工匠之手,哪部更好完全看個人喜好。《地心引力》嘗試打破剪輯和拍攝角度的規則,看看如果鏡頭像人的意識一樣運動,而不是將常規的分鏡頭按一定順序接起來,觀眾會不會更入戲。《地心引力》中無痕迹剪輯鏡頭的拍攝在技術上非常難實現,電影花了好幾年在製作上,一定程度上它非常成功。當看第一個鏡頭時,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偽長鏡頭,於是就開始想它是怎麼拍的,而不是投入地觀影。我不停地想:「哇這個鏡頭好長……什麼時候切啊?幹得漂亮啊!怎麼做到的?為什麼這麼做?」我認為他們的想法走得太遠,產生了反效果,把我從戲裡拽出來了。我又確實很欣賞他們的手藝、設計以及投入。《瘋狂的麥克斯》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實拍動作戲好得難以置信,蠻荒又上鏡的世界設定,是在非洲真實存在的,影片有數千次剪接,瘋狂而精彩。很多特效只是輔助,為了擦掉實拍背景的現代建築。兩部電影都進行了大量前期策劃、練習與綵排。導演的設想非常聰明完整。《瘋狂的麥克斯》的構想實現得如此成功,乃至你無法喘息。這兩部電影展現的趨勢是自由,自由地嘗試故事與風格的各種組合,來增強觀影體驗。
3大家都知道人看上去什麼樣子在《尋龍訣》之後,道格拉斯·漢斯·史密斯(左一)還將與導演烏爾善(左三)進行《封神》系列電影的合作。(受訪者供圖/圖)
南方周末:目前電影數字特效中最難做的是什麼?《尋龍訣》中最難的又是什麼?史密斯:目前CG領域最困難的是逼真的人類特寫。說話及情緒變化非常細節化,極其難做。大家都知道人看上去什麼樣。水的動態仍是難點。《尋龍訣》里內蒙古湖水流乾的鏡頭,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來製作。《尋龍訣》有很多複雜的特效難題。影片中有幾個鏡頭是把幾個實拍動作鏡頭合到一個搖臂拍攝的運動長鏡頭裡,一般來說這不可能做到。我想沒有觀眾能體會到這些鏡頭有多難實現。南方周末:有些電影做了大量工作,後來電影並沒能呈現出這些努力,為什麼?史密斯:原因之一是電影在剪輯中會變動,故事也可能改動。有的導演和剪輯師為了讓影片更好,捨得剪掉很貴的特效鏡頭,我非常佩服他們。我參與過最極端的例子,製片人決定主角不應在影片結尾死掉。當時全部特效工作都是以主視角呈現他的死亡,以及死後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和一個小團隊幹了整整一年。結果我們做的每一個鏡頭都剪掉了,因為他沒死。另一次我花了四個月為一部電影製作片頭演職員表,結果為了加快速度全拿掉了。我去看這部電影時很受打擊,但不得不承認,這是對的。《尋龍訣》中,很多變化發生在開拍前的劇本階段。因為片長和檔期,刪掉了一些有趣的地下場景。有場戲很難拍:植物從掙扎著的舒淇身體里長出來,這個鏡頭我們做出來了,好在後來剪掉了。我這麼說,因為替代的鏡頭更適合這個故事。南方周末:中美的視效差距在哪裡?史密斯:差距之一在於預算。歷年票房規模決定了投資。另一個區別在於是否願意在項目開始數年前研發。詹姆斯·卡梅隆在《阿凡達》開拍前5年就開始研發,這有賴製片人很大的投入。這一切隨著中國票房增長也在變化。中國電影正在接近西方電影的技術水準,不過從業者還年輕,在各專業領域都欠缺不少經驗。這也是一個主要差異,但會慢慢消除。很多西方公司員工已在電影視效行業幹了二三十年。語言差異也是中國藝術家要面對的問題。網上有大量免費或付費的課程,既有視效工作的也有電影製作的,不過大部分都是英文或歐洲語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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