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了小說的來歷,演說了榮國府,集中了主人公,介紹了四大家族,遊歷了太虛幻境。當 這一切都安頓好以後,曹雪芹開始為下一步如何寫如何切入動腦筋了。曹雪芹最後選擇了盪 開的寫法。作者交代:「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 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 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 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這個寫法是非常聰明的。對象本身如亂麻一 樣,那麼就不從對象寫起,而是再一次由遠及近,先將一團亂麻當作一個整體,一步一步地 旋進去,似乎更得一些頭緒,也就是說仍然從外在的角度切入賈府。這確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於賈府來說,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是一次遙遠的觀照,冷子興 的演說是畫外音式的解說,林黛玉和薛蟠進府是兩次推鏡頭。而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又是一 個推鏡頭。一、一個陌生化的推鏡頭林黛玉和薛蟠都是賈府的親屬,所以,儘管他倆到賈府之後都有些新鮮見聞,但畢竟有不少 方面已經聽說了,「熟悉」了。所以說,林黛玉和薛蟠的眼睛被作者所借用,與其說是一種 發現,不如說是一種印證。如林黛玉進賈府過程中,有不少這樣的描寫:「這林黛玉常聽得 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 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 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 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便知這 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 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 ,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薛蟠進賈府時也有這樣的描寫:「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薛蟠已拜 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 ,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 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 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 ,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可以說,對 於賈府來說,林黛玉和薛蟠是熟悉的陌生人;對於林黛玉和薛蟠來說,賈府是一個熟悉的陌 生府。說是陌生,因為畢竟是外客;說是熟悉,一則林黛玉薛蟠本身也是大戶人家,賈府的 一切不過「不同而已」,二則賈府的大致情況他們心中是熟悉的。一個對象對於熟悉它的人看來,有很多方面會熟視無睹。在這種情況下,變化一個角度,變 化一個鏡頭,因而在小說開始的時候將有關方面以完全陌生的角度和視點交代出來,就顯得 非常必要。劉姥姥就是這樣一個角度,這樣一個鏡頭。劉姥姥和賈府有些聯繫,但這個聯繫既不是血緣關係,又不是姻親關係。作品交代得清楚: 「方才所說的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 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 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余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 ,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 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 業。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 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 」再看劉姥姥對這樁連宗關係的認識與告白:「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 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 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 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 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 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 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關係 本來就淡寡,只不過是連宗,如今又是二十年沒有交情。劉姥姥她老人家只是到過王家一次 ,見過「二小姐」。當年的「二小姐」已然「上了年紀」,而且由王家的小姐變成了賈家的夫人。所以見到王夫人是不是有好處,連她老人家「也未可知」。進一步,劉姥姥沒有也不可能直接找王夫人,而是通過其他人來轉折地找,即先找周瑞家的 。這是她女婿狗兒想出的主意。狗兒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 子板兒,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件事, 我們極好的。」因此可以說,劉姥姥相對於賈府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以這個陌生人的眼睛觀察賈府,是一個陌生的角度,是一個陌生的鏡頭。對於陌生人而且是一個身份、見識 、思想完全不同於賈府的人來說,賈府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奇異的,通過劉姥姥的眼睛,什 么東西都可以寫,包括人物、環境、事件。劉姥姥費點事,曹雪芹「省事」了。二、通過劉姥姥對賈府做進一步的凸現任何對象都不會通過自己確定自己。賈府也好,榮府也罷,只有放在一個比她更大的環境中 才會確定自己的位置。如果說通過林黛玉和薛蟠主要是寫出林家薛家與賈家的不一樣的話, 那麼通過劉姥姥就是要寫出普通百姓與豪門貴族之間的強烈反差。也就是說,林黛玉薛蟠眼 中的賈府,主要是和自家的情況不一樣,而對於劉姥姥來說,賈府和榮府的很多東西都是沒 有見過的。林黛玉薛蟠是賈府的人直接迎進去的,所到之處,都是該到之處。劉姥姥是自己 找去的,而且曲線找人,走了很多林黛玉薛蟠不走的路,見識自然有別。如:「這林黛玉常 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林黛玉「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 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劉姥姥就不一樣了了。先去榮府大門: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 所知,聽見劉姥姥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來 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 話,然後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再到後門:「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板兒,繞到後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 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裡廝鬧。」又被引導到王熙鳳處:「 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上了正房台磯,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 ,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 ,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劉姥姥只聽 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 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看得出來,劉姥姥完全是一個處在底層見識少視野窄的局外人的形象。 這樣,石頭是一個遙遠的過來的角度,林黛玉薛蟠是一個熟悉的親切的角度,劉姥姥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隔閡的角 度,完成了對賈府的多種角度的觀照。正如劉姥姥本人所說,「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 面,也不枉我一生。」三、通過劉姥姥來交代賈府的管理體制1、「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劉姥姥這次到賈府,目的非常單純,也非常明確,那就是看能不能夠得些好處,得些銀子。 既然如此,搞清楚賈府的管理體制就非常必要了。幸虧狗兒認識賈府的一個周瑞家的。這周 瑞家的,一方面要報答「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另一方面「 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所以「破個例」要給劉姥姥引見一番。引見之前,周瑞家的不無賣 弄地將榮國府如今的管理體製作了介紹:「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裡又不比五年 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 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 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倒要見他一面,才不枉這裡來一遭 。」這幾句話道出了榮國府的「管事」體系。大事、原則的事,自然是王夫人管;一般的事 、具體的事,王熙鳳管。不管大事小事,如今是王家人管著賈家的事。2、「我們這裡都是各佔一樣兒」按照作者的交代,「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 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確實是這樣,對於賈府來 說,確立一種什麼樣的辦事機制,是非常重要的。劉姥姥找到周瑞家的,主要是一種私情。 周瑞家的為了強調這種私情,將榮府的辦事機制也作了大概的說明。「論理,人來客至回話 ,卻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佔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帶著小 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可以看出,榮府的辦事機制主要是承 包制和責任制。這正是大家庭的做法,大家庭的排場,非常實際,也非常具體。3、「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上文說過,榮府管理體制是大事王夫人管,小事王熙鳳管。對於這個突然到來的劉姥姥,王 熙鳳對於如何對應她的要求也不是十分拿得準的。所以,她在將劉姥姥作了基本的安頓之後 ,便讓周瑞家的去請示王夫人。這就保證了既不將具體事情都交給王夫人,也不能越位太多 ,不把王夫人放在眼裡。在這一點上,王熙鳳處理的是非常到位的,充分體現了她高超的辦 事水平與能力。王熙鳳先是「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 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兒呢就回,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 應著去了。」後來,「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 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 。』於是過東邊房裡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劉姥姥吃 你的飯,我們商量如何打發你老人家,多麼機巧,多麼周圓。四、透露賈家之艱難和鳳姐之苦撐1、「大有大的艱難去處」在劉姥姥看來,賈府是一個極富盛名的官宦家庭。但是,正如冷子興所說,賈家是:「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如果說這樣的分析和評價還是局外人所說,那麼王熙鳳的說法就是當局者的感受了。但是這樣一個說法應當有一個能夠或者必須說出的環境和條件。劉姥姥到賈府不過是想得些好處和銀子。按照她老人家最 初的意見是,賈家「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當王熙鳳告訴賈家家道艱難時,劉姥姥退一步講是你賈家瘦死的駱駝比我劉家(或者是她女婿的王家的)的馬還大。面對這樣的評價和說法,王熙鳳自然得辯幾句,說「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是箇舊日的空架子。」「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 也未必信罷。」這樣,冷子興的演說也就有了一個有力的旁證了。這是當事人的告白,不能說沒有謙虛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切膚之感。2、「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關於王熙鳳,冷子興當初就有評價:「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 ,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 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 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 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這個側面描 寫已經將王熙鳳擺在了一個非常突出的地位。對於長篇小說來講,把一個人物從側面描寫得 十分鮮明並不是一件小事,因為還必須通過正面的描寫應證這一點。曹雪芹相信自己的功力 ,趁劉姥姥到來之機,再一次給自己增加難度,又由周瑞家的從側面將王熙鳳描寫了一番。 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 。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 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五、通過劉姥姥的錯位造成一定的喜劇效果閱讀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這一節內容之後,我們似乎從或者神秘的或者「莊重」的情景中走 了出來,來到了比較熟悉比較生活化比較容易理解容易接受的生活情景之中。而這正是《紅 樓夢》的本色。不僅如此,我們還通過劉姥姥第一次感到輕鬆與失笑。劉姥姥之所以讓我們 輕鬆和失笑,主要是發生了錯位。除了交代劉姥姥為何而來賈府之外,作者的文筆基本上沒 有涉及劉姥姥在他們村裡的生活。但是我們可以設想,劉姥姥在她自己的崗位上的時候,由 於和周圍的環境是比較協調的,所以不會讓我們輕鬆和失笑。但是,當劉姥姥進入榮府之後 ,儘管劉姥姥家道艱難,但是由於她的生活發生了錯位,所以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與笑聲。在 小 說的開始,用一個劉姥姥充當這樣的角色,使得小說具有了某種喜劇效果。當然,這樣說並 不是意味著劉姥姥是一個笑料,是一個所謂的反面人物。她的喜劇效果,只是一個輕喜劇效 果。 甲戌本回後批:「一進榮府一回,曲折頓挫,筆如游龍,且將豪華舉止令觀者已得大概,想作者應是心花欲開之候。借劉嫗入阿鳳正文,『送宮花』寫『金玉初聚』為引,作者真筆似游龍,變幻難測,非細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那能領會也?嘆嘆!」一個劉姥姥,曹雪芹這一 次寫了將近七千字,儘管她幾十回再也沒有上場,但是在《紅樓夢》中,一次用七千字寫一個人物似乎也不多見,本文羅列的一些方面,基本是就事論事,或許還不及曹雪芹用意之十一,有待方家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