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視界/ 趙偉:天下皆說先生是禪學:陸九淵與禪學(上)

天下皆說先生是禪學:陸九淵與禪學(上)

趙偉

與宋代理學家相比,宋明的心學家入禪更甚。心學的提出者,南宋的陸九淵就是在禪宗的啟發下而提出心學之說的。

陸九淵,生於宋高宗紹興九年(1139),死於宋光宗紹熙三年(1193)。陸九淵的著作被後世不斷刊刻。宋開禧元年(1205)六月,陸九淵的長子陸持之編遺文為二十八卷,外集六卷,楊簡為之序。開禧三年(1208)九月,撫州守括蒼高商老刊先生文集於郡癢。嘉定五年(1213)八月,張衎季悅編遺文成,傅子云為之序。同年九月,陸九淵的學生、江西提舉袁燮,刊先生文集,並自為序,序中云:「先生之沒,遺言炳炳,精神猶在,敬而觀之,心形俱肅,若親炙然。臨汝嘗刊行矣,尚多闋略。先生之子持之伯微裒而益之,合三十二卷,今為刊於倉司。」[1] 可知袁燮刊刻的是陸持之編集本,由原先的三十六卷合為三十二卷。據《年譜》云:「理宗黃帝嘉熙元年丁酉,秋七月既望,泉使陳塤刊先生語錄,自為序。」其序云:「見同門所錄訓語,編未入梓,咸以請。再拜三複,乃授工鋟勒焉。」[2]說明該刻本是以前刻本的補充。明萬曆時人周希旦重刻陸九淵《文集》,傅文兆在所作《敘》中說:「先生生於金溪青田之鄉,吾家子云與先生同里,其受知先生為最深,故愚亦得竊聞其緒焉。《文集》已經七刻,殊無善本。友人周希旦氏,孝友人也,慕先生之高致,乃求全集而刻之金陵,以廣其傳。且聖朝道學大明,而先生之學益彰,當必有知而好之者。《集》中不敢刪削一字,雖其瑕瑜不相掩,然去聖益遠,論人於千百載之下,求其如先生人品之高,心學之正,亦不可多得。」[3]經過不斷的收集和刊刻,陸九淵《文集》越來越完善。1980年,中華書局出版了鍾哲點校的《陸九淵集》,該本以上海涵芬樓影印嘉靖本為底本,並參考其他各種版本,本書所引用陸九淵的文獻,即以該書為基礎。

作為心學的創始者,陸九淵的一生異於常人且頗具神秘色彩。《年譜》記載陸九淵去世說:

冬十二月……七日丙午,先生疾。十一日庚戌,禱雪。郡僚問疾,因言冬暖盍祈雪,乃命倪巨川濟甫畫《乾卦》揭之黃堂,設香花。翌早,往迎蒙泉,取水歸安奉,而風雲遽興。辛亥日,雪驟降。先是十一月,語女兄曰:「先教授兄有志天下,竟不得施以歿。」女兄盡然。又語家人曰:「吾將死矣。」或曰:「安得此不祥語?骨肉將奈何?」先生曰:「亦自然。」又告僚屬曰:「某將告終。」先生素有血疾,居旬日大作。越三日,疾良已,接見僚屬,與論政理如平時。宴息靜室,命洒掃焚香,家事亦不掛齒。雪降,浴罷,盡易新衣,幅巾端坐,家人進葯,卻之。自是不復言。十四日癸丑日中,先生卒。[4]

能祈雪,又能預知自己將終,這段話似乎展示了陸九淵的不平常。陸九淵年幼時所嶄露出的思想確實表露了他不平常的一生,紹興十二年四歲時,陸九淵「常侍宣教公行,遇事物必致問。一日,忽問天地何所窮際,公笑而不答,遂深思至忘寢食。總角誦經,夕不寐,不脫衣,履有弊而無壞,指甲甚修,足跡未嘗至庖廚。常自洒掃林下,宴坐終日。立於門,過者駐望稱嘆,以其端莊雍容異常兒。」[5]紹興二十一年,陸九淵十三歲,「志古人之學」,讀書至「宇宙」二字,解者說:「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陸九淵忽然省悟,說:「元來無窮。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之中者也。」又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6]所有這些,都顯示了陸九淵過人的氣魄,不在瑣碎的細節上為學。

這種攝人的氣魄,與禪學有剪不斷的淵源。四庫館臣曾說「宋儒之學,至陸九淵始以超悟為宗」[7],黃宗羲在《宋元學案》中提到朱、陸二家之說時說:「先生之學,以尊德性為宗,謂『先立乎其大,而後天之所以與我者,不為小者所奪。夫苟本體不明,而徒致功於外索,是無源之水也。』同時紫陽之學,則以道問學為主,謂『格物窮理,乃吾人入聖之階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從事於覃思,是師心之用也。』兩家之意見既不同,逮後論《太極圖說》,先生之兄梭山謂『不當加無極二字於太極之前,此明背孔子,且並非周子之言』。紫陽謂『孔子不言無極,而周子言之。蓋實有見太極之真體,不言者不為少,言之者不為多。』先生為梭山反覆致辯,而朱、陸之異遂顯。繼先生與兄復齋會紫陽於鵝湖,復齋倡詩,有『留情傳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沉』之句,先生和詩,亦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紫陽以為譏己,不懌,而朱、陸之異益甚。於是宗朱者詆陸為『狂禪』,宗陸者以朱為俗學,兩家之學各成門戶,幾如冰炭矣。」[8] 狂禪在這裡指的應當是五家禪呵佛罵祖、背離經教的禪風。說陸九淵之學「超悟」和「狂禪」,就是說明了其心學的禪學特質。

從表面上看,陸九淵在書信和語錄中提到佛教的地方並不多,而且從這些資料中所體現出來的態度主要是批評。

陸九淵以「實」來判定三家之同異:「大抵學術,有說有實,儒者有儒者之說,老氏有老氏之說,釋氏有釋氏之說,天下之學術眾矣,而大門則此三家也。昔之有是說者,本於有是實,後之求是實者,亦必由是說。故凡學者之欲求其實,則必先習其說。既習之,又有得有不得。有得其實者,有徒得其說而不得其實者。說之中,又有淺深,有精粗,有偏全,有純駁。實之中亦有之。凡此皆在其一家之中,而自有辨焉者也。論三家之同異、得失、是非,而相機於得與不得,說與實,與夫淺深、精粗、偏全、純駁之間,而不知其為三家之所均有者,則亦非其至者矣。」三家各有說有實,各家又有淺深、精粗、純駁,這是對三家之說一個客觀的評說。但陸九淵對三家之說之實並不是平等地對待,而是從儒家之「實」來批判佛教,以義利判別儒釋,認為儒家義、公,而釋氏利、私:「某嘗以義、利二字判儒釋,又曰公私,其實即義利也。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於萬物,貴於萬物,與天地並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並。人有五官,官有其事,於是有是非得失,於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迴,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有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本無輪迴,本無煩惱。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如兄所謂菩薩發心者,亦只為此一大事。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惟義惟公,故經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於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於經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於出世。今習釋氏者,皆人也。彼既為人,亦安能盡棄吾儒之仁義?彼雖出家,亦上報四恩。日用之間,此理之根諸心而不可泯滅者,彼固或存之也……從其教之所由起者觀之,則儒釋之辨,公私義利之別,判然截然,有不可同者矣。」[9]公私義利,是陸九淵判定儒釋同異的原則,從這個觀點來看,「儒為大中,釋為大偏。」[10]

陸九淵對佛教的祈福功能存在疑問,說:「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但自考其心,則知福祥殃咎之至,如影隨形如響應聲,實必然之理也。愚人不能遷善遠罪,但貪求冨貴,卻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處,何緣得福以與不善之人也。」[11]不善之人受到懲罰是應該的,佛則為什麼要賜福於不善之人呢!

有意思的是,朱熹及其從朱熹學者批評陸九淵為禪學,陸九淵及其門人不僅批評朱學為俗學,陸九淵甚至亦批評朱熹涉禪:「尊兄兩下說無說有,不知漏泄得多少。如所謂太極真體不傳之秘,無物之前,陰陽之外,不屬有無,不落方體,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語,莫是曾學禪宗,所得如此。平時既私其說以自高妙,及教學者,則又往往秘此,而多說文義,此漏泄之說所從出也。」[12]學術無定規,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果從實際上來考論的話,朱學與佛教確實也脫不了干係。

陸九淵評價宋代士人入佛、老說:「佛老之徒遍天下,其說皆足以動人,士大夫鮮不溺焉。」[13]實際上,陸九淵就是沉溺其中的士人之一,他對佛老尤其是禪宗的批評,絲毫掩蓋不住其思想中的禪學特質。陸九淵的先祖「好釋老言」,陸九淵在為其兄陸九齡作的《全州教授陸先生行狀》中提到家世,說:「先祖……好釋老言,不治生產。」[14] 「出入於釋、老」[15]的陸九齡則「自少以聖賢為師,其於釋老之學辨之嚴矣,然其徒苟有一善,亦所不廢。」[16]也就是說,陸九齡並不偏廢佛教。可能是受到先祖與其兄潛移默化的影響,陸九淵從小就顯示出了如上所述的近於禪家高僧的氣魄。

楊簡在《二陸先生祠記》中說陸九淵「天性清明,不染雜說。」[17]但陸九淵心學的禪學特徵還是非常明顯的。

陸九淵承認佛教的「高明」:

佛入中國,在楊子之後。其事與其書入中國始於漢,其道之行乎中國始於梁,至唐而盛。韓愈辟之甚力,而不能勝。王通則又渾三家之學,而無所譏貶。浮屠老氏之教,遂與儒學鼎列於天下,天下奔走而鄉之者,蓋在彼而不在此也。愚民以禍福歸鄉之者則佛老等,以其道而收羅天下之英傑者,則又不在於老而在於佛。故近世大儒有曰「昔之入人也,因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謂佛氏之學也。[18]

因此,在為學中,陸九淵不是一概地排除佛經,如其自己所說,深入了解佛教之後才能更好地批駁佛教。陸九淵自言所讀佛經說:「某雖不曾看釋藏經教,然而《楞嚴》、《圓覺》、《維摩》等經,則嘗見之。」在同封書信中,陸九淵還說:「尊兄日用中所行合理處,自是天資之美,與探討儒書之力,豈是讀《華嚴》自省發後方始如此。」[19]由此可知,陸九淵了解大乘經典。

陸九淵與禪僧的交往很頻繁。紹熙二年,陸九淵五十三歲,作《跋資國寺雄石鎮帖》,文中說:「寺僧海瓊乃周氏子,丞鄴之後也。好文學詩,懼此帖之磨滅,將刊諸石,求予為跋。」[20]可知此帖陸九淵是應寺僧海瓊所作。《年譜》云:「寺在象山之西址,隔溪之山間,先生往來必憩焉。」[21]這兩段材料至少可以透露兩個信息,一是陸九淵與禪僧之間的關係很密切,陸九淵也很尊重他們,為之作帖;二是陸九淵在象山的居所與寺廟僅一溪之隔,頻繁出入寺廟,與禪僧往來。因此,陸九淵受諸禪理浸染是不可避免的。

在《與王謙仲》書中,陸九淵提到唐代禪僧馬祖道一和元代僧瑩:「鄉人彭世昌新得一山,在信之貴溪西境,距弊廬兩舍而近。唐僧有所謂馬祖者,廬於其陰,鄉人因呼禪師山。元豐中有僧瑩者,為寺其陽,名曰應天寺,廢久矣。屋廬毀撒無餘,故址埋於荊榛,良田清池,沒於茅葦。」[22]看來陸九淵對禪宗的歷史頗為熟悉。陸九淵稱讚阿育王寺禪僧祖新「質甚穩實」:「育王有一僧曰祖新,姓趙,字日新。其為僧非本志,質甚穩實。」[23]又復書明珠庵似清說:「九月八日,蒙泉守陸某,書復明珠庵清長老禪師侍者:自從臨安一別,直至如今,談詠髙風,便同睹面。去年百八侄歸自南嶽,得書,又承惠葯,足慰別懷。道人家信緣信腳,到處為家可也。明珠庵幸有諸貴人賢士相愛,得住且住。若是名山大剎,更尚有緣,頂笠便行,亦且無礙。不須擬議,不勞擘劃,在在處處皆是道場,何處轉不得法輪?何人續不得慧命?」[24]陸九淵感謝似清的贈葯,「不須擬議,不勞擘劃,在在處處皆是道場」、處處皆可轉法輪,顯示了他對禪宗之說理解頗為準確。

陸九淵留下來的詩歌數量不多,其中有兩首與禪宗有關,其一《贈化主》:「學佛居山林,往往儀狀野。道人翩然來,禮節何爾雅。職事方惽惽,言論翻洒洒。安得冠其顛,公材豈雲寡。」[25]其二《題慧照寺》:「春日重來慧照山,經年詩債不曾還。請君細數題名客,更有何人似我頑。」[26]透露出來了陸九淵對禪人生活的喜愛和愉悅之情。元人方回編《瀛奎律髓》中收有陸九淵的一首詩:「自從相見白雲間,離別嘗多會聚難。兩度逢迎當汝水,數年隔闊是曹山。客來濯足傍僧怪,病不烹茶侍者閑。不是故人尋舊隱,只應終日閉禪關。」此首詩不見於《陸九淵集》,與上面的《贈化主》、《題慧照寺》兩詩比較來看,風格完全一致,應當是陸九淵所作,不是誤收。詩中反映了陸九淵與僧凈璋之間的親密關係,以及對禪人生活發自心底的體認和認同,頗具有唐代禪詩的味道,所以作者評論說:「陸復齋雖不以詩名,此詩後四句佳,有唐味。」[27]

正因為深入禪理,所以儘管陸九淵以公、私、義、利來判別佛教,實際上對佛教並不一味地排斥,而是如陸九齡一樣對佛教、禪學「苟有一善,亦所不廢」,對交往的禪僧亦持讚賞和尊敬的態度。禪僧允懷原是陸九淵的弟子,後來出家為僧,陸九淵對其十分讚賞:「子弟之於家,士大夫之於國,其於父兄君上之事,所謂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者,顧乃不能竭力致身以供其職,甚者至為蠧害。懷上人,學佛者也,尊其法教,崇其門庭,建藏之役,精誠勤苦,經營未幾,駸駸鄉乎有成,何其能哉!使家之子弟,國之士大夫,舉能如此,則父兄君上,可以不詔而仰成,豈不美乎?懷本陸出。」[28]如果家庭的子弟和國家的士大夫都能如允懷這樣,「父兄君上」可自然而成。佛教「道偏」,但心正身直,胸懷家國,一樣可以成為士大夫的榜樣。

與儒學之士相比,僧徒更能斷棄富貴利達:「富貴利達之不足慕,此非難知者。仙佛之徒、拘曲之士,亦往往優於斷棄,而弗顧視之。」[29]又肯定佛教的八風之說:「利、害、毀、譽、稱、譏、苦、樂,能動搖人,釋氏謂之八風。」[30]佛教中的八風又名八法,即利、衰、毀、譽、稱、譏、苦、樂,此八法常為世人所愛憎,又能煽動人心,所以叫做八風。《頓悟入道要門論》卷上云:「定者對境無心,八風不能動。八風者,利、衰、毀、譽、稱、譏、苦、樂,是名八風。若得如是定者,雖是凡夫,即入佛位。」在這些方面,佛教徒確實值得稱道,因此陸九淵說某些儒者闢佛教,絕不與僧徒交談,未為全是:「儒者好辟釋氏,絕不與交談,亦未為全是。」一方面要對佛教深入參究,才能更好地批評佛教:「假令其說邪妄,亦必能洞照底藴,知其所蔽,然後可得而絕之。今於其說漫不知其涯涘,而徒以名斥之,固未為儒者之善,第不知其視棲棲乞憐於其門者,其優劣又如何邪?」[31]闢佛教要深入研究佛教,看得出陸九淵對佛教的一些批評,可能就是在深入研究之後而發的,說明陸九淵對佛教有很深的認識。另一方面表明了陸九淵並不完全擯棄佛教,而是採取具體分析的原則,進行辨別,合理的、積極的和有益於士人、國家、社會的內容,加以肯定和讚揚。

陸九淵不反對他的門下弟子學習、參究佛教。弟子劉淳叟參禪,其友周姓者問之曰:「淳叟何故舍吾儒之道而參禪?」淳叟答曰:「譬之於手,釋氏是把鋤頭,儒者是把斧頭,所把雖不同,然卻皆是這手。我而今只要就他明此手。」友答云:「若如淳叟所言,我只就把斧頭處明此手,不願就他把鋤頭處明此手。」先生云:「淳叟亦善喻,周亦可謂善對。」[32]陸九淵不僅不批評劉淳叟參禪,相反還肯定劉淳叟的答語。

陸九淵對佛教肯定的另一個表現,是不象程朱學者及其他一般學者那樣,將佛教稱為異端。許多學者和文人認為佛教是外來信仰和學說,與孔孟等聖賢之學不同,是異端,陸九淵則說,孔子所說的異端,並非指佛教: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今世儒者類指佛老為異端。孔子時佛教未入中國,雖有老子,其說未著,卻指那個為異端?蓋異與同對,雖同師堯舜,而所學異緒與堯舜不同,即是異端,何止佛老哉?有人問吾異端者,吾對曰:「子先理會得同底一端,則凡異此者,皆異端。」[33]

在《與薛象先》書中又明確說異端非佛老:「異端之說出於孔子,今人鹵莽,專指佛老為異端,不知孔子時固未見佛老,雖有老子,其說亦未甚彰著。夫子之惡鄉原,《論》、《孟》中皆見之,獨未見其排老氏。則所謂異端者非指佛老明矣。」[34]陸九淵多次申明對異端的這種看法,在《與陶贊仲》書中又說:「古人所謂異端者,不專指佛老。『異端』二字,出《論語》,是孔子之言。孔子之時,中國不聞有佛,雖有老氏,其說未熾。孔子亦不曾辟老氏,異端豈專指老氏哉?天下正理不容有二。若明此理,天地不能異此,鬼神不能異此,千古聖人不能異此。若不明此理,私有端緒,即是異端,何止佛老哉?近世言窮理者亦不到佛老地位,若借佛老為說,亦是妄說。其言闢佛老者亦是妄說。」[35]說「近世言窮理者亦不到佛老地位」,的確是陸九淵心裡話吧,不過認為借佛老為說是妄說,則不全符合實情,禪宗講求簡易直接、明心見性,陸九淵易簡之說的淵源,與禪宗擺脫不了干係,門下弟子在轉述陸九淵對異端的看法時說:

先生云:「今世儒者類指佛老為異端。孔子曰:『攻乎異端。』孔子時,佛教未入中國,雖有老子,其說未著,卻指那個為異端?蓋異字與同字為對。雖同師堯舜,而所學異緒,與堯舜不同,此所以為異端也。」先生因儆學者攻異端曰:「天下之理,將從其簡且易者而學之乎?將欲其繁且難者而學之乎?若繁且難者果足以為道,勞苦而為之可也,其實本不足以為道,學者何苦於繁難之說。簡且易者,又易知易從,又信足以為道,學者何憚而不為簡易之從乎?」[36]

在對繁難和易簡兩條為學途徑的選擇上,陸九淵主張簡易之說,也主張學者學簡易之說。

為學方面接受禪宗的簡易直接之說,而在講學上,陸九淵的神情、舉止頗類似唐宋禪門高僧。如《年譜》中記載陸九淵平常誦經訓、講學說:「先生常居方丈。每旦,精舍鳴鼓,則乘山簥至。會揖,升講座,容色粹然,精神炯然。學者又以一小牌,書姓名年甲,以序揭之,觀此以坐,少亦不下數十百,齊肅無譁。首誨以收斂精神,涵養德性,虛心聽講,諸生皆俯首拱聽。非徒講經,每啟發人之本心也,間舉經語為證……平居或觀書,或撫琴,佳天氣則徐步觀瀑。至高,誦經訓,歌楚辭及古詩文,雍容自適。雖盛暑,衣冠必整肅,望之如神。」[37]講學啟發人的本心,神態「望之如神」,與禪宗高僧有何異處?《語錄》中有一段陸九淵與包敏道的對話:

一夕步月,喟然而嘆。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嘆?」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擔閣,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38]

這段話雖然不如禪宗高僧棒喝那樣簡練,也起到截斷眾流的作用。

在接引弟子時,陸九淵往往採取禪宗高僧式的直契學者本性,使其頓悟,最著名的是開悟楊簡的扇訟公案:

偶有鬻扇者訟至於庭,敬仲斷其曲直訖,又問如初。先生曰:「聞適來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此即敬仲本心。」敬仲忽大覺,始北面納弟子禮。故敬仲每云:「簡發本心之問,先生舉是日扇訟是非答,簡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先生嘗語人曰:「敬仲可謂一日千里。」[39]

通過簡單一句點撥,楊簡頓悟為學之旨。同里的朱濟道、朱亨道兄弟,都年長於陸九淵,《年譜》記載其向陸九淵問道:

同里朱桴濟道,弟泰卿亨道,長於先生,皆來問道。與人書云:「近到陸宅,先生所以誨人者,深切著明,大概是令人求放心。豈有志於學者,數人相與講切,無非此事,不復以言語文字為意,令人嘆仰無已。其有意作文者,令收拾精神,涵養德性,根本既正,不患不能作文。」陳正己、劉伯文皆不為文字也。

禪宗即不立語言文字,收拾精神,直契本心。本段話接著云:

盱江傅子淵云:「夢泉向來只知有舉業,觀書不過資意見耳。後因困志知反,時陳正己自槐堂歸,問先生所以教人者。正己曰:『首尾一月,先生諄諄只言辨志,又言古人入學一年,早知離經辨志,今人有終其身而不知自辨者,是可哀也。』夢泉當時雖未領悟,終念念不置。一日,讀《孟子》公孫丑章,忽然心與相應,胸中豁然蘇醒。嘆曰:『平生多少志念精力,卻一切著在功利上,自是始辨其志。』雖然如此,猶未知下手處。及親見先生,方得個入頭處。」嘗云:「傅子云自此歸其家,陳正己問之曰:『陸先生教人何先?』對曰:『辨志。』復問曰:『何辨?』對曰:『義利之辨。』若子淵之對,可謂切要。」周伯熊來學,先生問:「學何經?」對曰:「讀《禮記》。」「曾用工於九容乎?」曰:「未也。」「且用功於此。」後往問學於晦庵,晦庵曰:「仙里近陸先生,曾見之否?」曰:「亦嘗請教。」具述所言。晦庵曰:「公來問某,某亦不過如此說。」[40]

陸九淵唯以「辨志」教學者,可謂簡潔,也符合其為學「先立乎其大者」的宗旨。《年譜》中還有一段一語便使學者啟悟的事例:

阜民既還邸,遂屏棄諸書。及後來疑其不可,又問先生,則曰:「某何嘗不許人讀書,不知此後有事在。」又曰:「讀書不必窮索,平易讀之,識其可識者,久將自明,毋恥不知。」先生舉《孟子》鈞是人也一章云:「須先使心官不曠其職。」子南因是便收此心,如此半月,一日下樓,忽覺此心已復澄瑩中立。遂見先生,先生目逆而視之曰:「此理已顯也。」[41]

這段話,就是放到《五燈會元》中,也是一個出色的禪門公案。前言中引康熙朝御定《孝經衍義》中提到陸九淵啟悟從學者的這幾個故事,說:「至陸九淵辟釋氏以為自私自利,而其學以收拾精神、自作主宰、窮究磨鍊、一朝自省,亦禪學也。其弟子如詹阜民下樓之覺,徐仲誠鏡中之見,楊慈湖雙明閣上扇訟之證、夜中黑幕脫去之悟,一禪機也。」這些對門下弟子的啟悟,都是禪機的體現。而明代學者羅欽順亦提到陸九淵啟悟楊簡和詹阜民這兩個故事:「有楊簡者,象山之高第弟子也,嘗發『本心』之問,遂於象山言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無始末,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有詹阜民者,從游象山,安坐暝目,用力操存,如此者半月,一日下樓,忽覺此心已復澄瑩。象山目逆而視之,曰:『此理已顯也。『蓋惟禪家有此機軸。」[42]也明白說明,陸九淵這是以禪家的機軸接引學者。

(本文節選自《心海禪舟:宋明心學與禪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作者系青島大學教授)

參考文獻:

1、《袁燮序》,《陸九淵集》附錄一,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37頁。

2、《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526頁。

3、《傅文兆敘》,《陸九淵集》附錄一,第544頁。

4、《年譜》,《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512-513頁。

5、《年譜》,《陸九淵集》卷三十六, 第480頁。

6、《年譜》,《陸九淵集》卷三十六, 第482-483頁。

7、《楊子折衷六卷》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九十六。

8、《宋元學案》卷五十八《象山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86-1887頁。這裡提到的「狂禪」一詞,有多種含義,具體可參看拙著《晚明狂禪思潮與文學研究》(巴蜀書社2007年版)。

9、《與王順伯》,《陸九淵集》卷二,第17頁。

10、《與王順伯》,《陸九淵集》卷二,第20頁。陸九淵還有多處地方提到佛教「道偏」,如「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卷三十五)「諸子百家,說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處未是。佛老亦然。」(卷三十五)這是站在孟子之說的立場上批評諸子和佛老之說。「禪家話頭不說破之類,後世之謬。」(卷三十五)等等諸如此類的說法,說明陸九淵承認佛教學說有高明之處,只是與儒學之道不同。

11、《荊門軍上元設廳皇極講義》,《陸九淵集》卷二十三,第285頁。

12、《與朱元晦》,《陸九淵集》卷二,第30頁。

13、《與曹立之》,《陸九淵集》卷三,第41頁。

14、《陸九淵集》卷二十七,第312頁。

15、《梭山復齋學案》,《宋元學案》卷五十七,第1873頁。

16、《陸九淵集》卷二十七,第316頁。

17、《年譜》,《陸九淵集》卷三十六, 第515頁。《慈湖遺書》中所載此句稍有差別,為「天性清明,不染物慾」(卷二,四庫全書本)。

18、《策問》,《陸九淵集》卷二十四,第289頁。

19、《與王順伯》,《陸九淵集》卷二,第19、20頁。

20、《陸九淵集》卷二十,第255頁。

21、《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508頁。

22、《陸九淵集》卷九,第119頁。

23、《與詹子南》,《陸九淵集》卷十,第140頁。

24、《與似清》,《陸九淵集》卷十七,第219-220頁。[1]

25、《陸九淵集》卷二十五,第300頁。

26、《陸九淵集》卷二十五,第303頁。

27、《與僧凈璋》,《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四庫全書本。

28、《贈僧允懷》,《陸九淵集》卷二十,第245-246頁。

29、《與趙然道》,《陸九淵集》卷十二,第157頁。

30、《語錄》下,《陸九淵集》卷三十五,第435頁。

31、《與陳正己》,《陸九淵集》卷十二,第163頁。

32、《陸九淵集》卷三十四,第408頁。

33、《語錄》上,《陸九淵集》卷三十四,第402頁。

34、《陸九淵集》卷十三,第177頁。

35、《陸九淵集》卷十五,第194頁。

36、《語錄》上,《陸九淵集》卷三十四,第423頁。

37、《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501-502頁。

38、《陸九淵集》卷三十四,第414頁。

39、《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488頁。

40、《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489頁。

41、《陸九淵集》卷三十六,第495頁。

42、羅欽順:《困知記》卷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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