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與他的繪畫藝術

「唐伯虎」這個名字可謂家喻戶曉,他和祝允明、文徵明、徐禎卿在明代中期被並稱為「江南四才子」,同時,唐伯虎還是明代繪畫史上著名的「吳門四家」「明四家」之一。唐伯虎,本名唐寅,「伯虎」是唐寅的字,因唐寅是家中老大,古之稱老大為「伯」,他又是「寅年」所生,寅年又是「虎」年,所以唐寅得字「伯虎」。他於明憲宗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生於蘇州,唐寅才藝精湛,除了精通詩文,在繪畫方面不論山水、人物,還是花鳥無不精妙。明世宗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年僅五十三歲的唐寅因病去世,匆匆結束了他短暫悲苦而又成就卓著的一生。

  唐寅並非出自書香門第或藝術世家,他的父親唐廣德只是一位普通的小業主,在姑蘇吳趨坊皋橋經營著一家不大的酒肆,酒店開門做生意,迎來送往熱鬧的很。客人來自社會各個階層,有遠道而來在此休憩的生意人,有得意的和不得意的文人畫士,還有附近的市井小販居民,進進出出,魚龍混雜。唐廣德雖然讀書不多,卻深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道理,他不贊成唐寅繼承家業走經商這條道,反而全力培養他「讀通萬卷書」,為了以後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於是,在父親有意識的栽培下,唐寅從小就在自家生意場上結識了不少文人墨客,這使天才早發的他在享樂於都市通俗文化的同時,在繪畫詩文上獲益匪淺。唐寅和其他文人名士一樣把參加科舉考試作為步入官場的敲門磚,並且自信滿滿,自謂「明年當大比,吾試捐一年力為之。若弗售,一擲之耳。」雖然唐寅年紀輕輕,但憑藉天資聰穎和後天勤奮,果然就在鄉試中一舉拔得頭籌,中了「解元」。本來仕途前景一片美好,不料竟遇上科考舞弊案,唐寅被同鄉意外牽連入獄,在獄中受盡了折磨和屈辱。加上親人接二連三的離世,一連串大打擊讓唐寅措手不及,悲慟之餘心灰意冷,他終於清醒了,領悟到科考成名已成鏡中花水中月,於是放棄了對功名利祿的追逐,重新致力於繪畫。

  他曽在自畫的《騎驢歸思圖》上題詩:「乞求無得束書歸,依舊騎驢向翠微。滿面風霜塵土氣,山妻相對有牛衣。」(見圖1)由此得見,唐寅當年在返鄉途中心情十分沮喪,遭受挫折的他只想回家去,與妻子粗服布衣、安安心心好好過日子。誰能想到,唐寅到家後情況竟然更加窘迫:原先嫉妒他才能的人趁機攻擊他;過去口口聲聲仰慕他,求詩乞畫的「死忠」視他為路人;丫鬟、僕人頂撞他;甚至連結髮妻子也不體諒他,棄他而去。唐寅一向心高氣傲,他忍受著周圍的白眼和辱罵,默默追憶往昔,心中怎能不產生巨大的落差!唐寅本性就狂放不羈,於是在這以後,玩世不恭的他變本加厲,將外界壓力轉變為自我放縱,終日借酒澆愁,他時常和朋友們聚集豪飲,又往往醉倒,客去不問,醉便酣睡。後來唐寅又一心向佛,開始講禪論道、研究起命理星象來,並取《金剛經》里「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之意,自號「六如居士」。而實際上,唐寅並非遁入空門,只是藉此逃離人事,希望獲得一份安寧。晚號「逃禪仙吏」,便是他好佛卻不守法戒的最好證明。

  圖1 唐寅 騎驢歸思圖

  高居翰先生認為畫家會因為社會地位的流動而產生與時相應的一套畫風。事實上,繪畫風格的變化沒有局限性,從拘謹保守到草書入畫,從生活寫實到追求逸品格調,這與畫家的生活狀態相吻合,就像文人畫與宮廷繪畫各具不同的氣質。而表現在唐寅身上,則是文人畫家和職業畫家身份的轉換。唐寅的不可複製性在於他突破了職業畫家和文人繪畫在社會和藝術方面的明確界限,兼取二者之長,不論以文人畫家或是職業畫家的標準來衡量,他的作品都毫不遜色,甚至在兩者之上。

  關於唐寅繪畫風格的形成,有學者研究認為,他早期的繪畫得益於「明四家」之一的沈周,的確,在他的一些繪畫作品中,筆墨可見中年沈周的影子。早年在父親的酒家,唐寅就通過祝枝山拜見了當時已經大名鼎鼎的沈周。沈周看過唐寅的畫作後也非常欣賞,讚美一番之後,向他提出了臨摹古人、學習傳統的重要性,並且推薦唐寅跟隨當時的蘇州名家周臣學畫。

  周臣,字東村,是明朝中期著名的職業畫家,主要承襲南宋院體李唐、劉松年、馬遠、夏珪一派「大斧劈皴」的技法。所以,晚明的一些文獻稱他「亦院體中之高手也」。在周臣的鼓勵下,唐寅開始遊歷名川大山,他通過對自然山川細緻觀察、親身感受,從真山真水中汲取營養,足跡遍布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福建、浙江七省,遊歷過祝融、匡廬、天台、洞庭、彭蠡等名勝之地,,時間長達近十個月,數千里的壯遊行徑使他開闊了眼界,他飽覽了南方的名川大山,胸中充滿千山萬壑,遊歷經歷也為他日後潛心研習繪畫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唐寅雖然師從周臣,從周臣那裡學到脫胎自南宋李唐、劉松年的風格,但是,唐寅更憑藉著自己深厚的文學素養和他風流洒脫的天性在筆墨上顯現出奔放不羈、揮灑自如的個性,這從他的一些山水畫作品中可以窺見一斑。

  《看泉聽風圖》軸(南京博物院收藏)是唐寅的一幅山水畫精品,畫中山勢雄峻,石質堅峭,近處古木濃蔭,清風飛泉,意境空靈清曠(見圖2)。圖中細部描繪了兩位高士並排坐在靠近瀑布的石塊上,一邊暢談一邊看泉聽風,悠然自得,好不愜意。作品既體現出南宋院體畫剛勁挺健的斧劈皴技法,又和諧的融入了文人畫線條飄逸的特徵,畫面中既有南宋水墨蒼勁的骨力,行筆中又見線條舞動的空靈與飄逸,整個畫面滋潤明潔,書卷氣十足,讓我們在感受雄渾之氣的同時,體味到唐寅俊逸瀟洒的繪畫風格。畫上有唐寅自題七絕詩「俯看流泉仰聽風,泉聲風韻合笙鏞,如何不把瑤琴寫,為是吳人姓是鍾」。詩情畫意正是畫家惆悵滿懷,寄情山水的真實寫照。

  圖2 唐寅 看泉聽風圖

  《落霞孤鶩圖》(上海博物館藏)是唐寅最為優秀的山水畫之一,絹本設色,畫高柳垂蔭,峰嶺聳峙,亭閣水榭,煙江茫茫(見圖3)。畫中題詩「畫棟珠簾煙水中,落霞孤鶩緲無蹤,千年想見王南海,曾借龍王一陣風」。畫家用尖細的筆墨輕鬆勾皴對象,看似以南宋院體的「小斧劈」技法畫石皴山,實際是用飄逸的筆線在紙面上洒脫自在的遊走,這種獨具唐寅風格的「長帶斧劈」全無南宋院體畫剛勁刻露的痕迹,清淡柔潤,極具文氣。

  圖3 唐寅 落霞孤鶩圖

  《古木幽篁圖》軸(南京博物院藏)圖繪高樹虯木,俯伸偃仰,篁竹聳翠,溪水瀠迴,其中枯枝畫法明顯受到李成、郭熙「蟹爪枝」畫法的左右,畫風顯得含蓄文儒(見圖4)。雖然遠處山石以「大斧劈」作皴,受南宋院體的影響,但絕無板硬刻露之嫌,畫面溫潤明潔,韻味十足。

  圖4 唐寅 古木幽篁圖

  《杏花仙館圖》(上海博物館藏)是唐寅五十歲左右學習古人之法的上乘之作,以文人隱居生活為體裁(見圖5)。畫中蒼翠蔥蘢,樹影婆娑,山石聳立,山澗小橋流水,杏花妍紅,山間茅屋隱落,兩高士正臨流賞花、漫步。遠處水渚沙洲,漁艇浮游,青山隱隱。這幅作品畫格疏朗靜秀,筆法細秀工謹,敷色清淡雅逸,頗有李唐、夏圭風貌。但畫中唐寅又結合了元代山水畫的意趣,將南宋院體畫方剛利落的用筆加以變化,改側鋒刷掃為中鋒兼側筆。在山石的表現上更是把南宋陳雄剛健的斧劈皴變為細長清勁的線條或長皴,表現出山石堅凝厚重的質感。這也正是唐寅汲取文人畫和南宋院體畫之長,將兩者有機結合的典範,畫作深顯傳統工底又有出藍的動人之處。

  圖5 唐寅 杏花仙館圖

  藝術創作是一個比較複雜的過程,他是畫家精神釋放的途徑,想將它完整的表達往往需要理性和感性的綜合運用,因而除去上文討論的唐寅繪畫的師承、技法,更需注意到的是畫家在作品創作時期的心境和情感。唐寅在大多影視娛樂作品中被塑造成放浪形骸、沉湎酒色的形象,實際上,唐寅才華橫溢,但他因坎坷的經歷和不平的遭遇,內心沖盪著凄苦、憤懣、失意、空虛、玩世不恭、憤世嫉俗、俠骨柔腸、安平樂道等複雜的情愫和心緒。透過唐寅放蕩不羈的外在表現,探求他深層次的人生觀,才能更加準確的把握畫家在繪畫等藝術領域的創作宗旨、思想內涵和社會價值。

  唐寅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仕女題材的繪畫作品於唐寅來說不在少數。中國古代文人經常借落葉殘秋來抒發對世事無常的不安和不滿,柔弱的女性形象作為一個綜合體集哀傷、失落、憂愁、追思等等情緒為一身,舉手投足間情愫自成。於是文人經常以描繪女子形象來暗喻自身處境和心境。很多時候,對女性身世的憐憫也並非初衷,「同是天涯淪落人」,詩畫中的女性形象歸根結底也是文人顧影自憐,比較含蓄的表現手法。

  唐寅的人物畫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敷色艷麗、氣質高雅,主要表現宮廷貴族、上流社會婦女的生活,如《王蜀宮妓圖》(故宮博物院藏),描繪了蜀後宮奢華荒淫,後主縱情於聲色的場景(見圖6)。蜀後主王衍曾自製「甘州曲」歌,形容宮妓身著道衣,體態勻稱優美:「畫羅裙,能結束,稱腰身。柳眉桃臉不勝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許,淪落在風塵」。唐寅的這張作品構圖新穎,四位宮女雲髻高聳,頭飾珠冠,相對交錯而立,輕聲耳語的兩位面對觀眾,另兩位手持執壺和餐盤,以背面示人。四人身材修長,體態瘦削,頭部各有不同程度傾斜,配合手部動作,整體造型、布局安排和諧、自然,動態十足。人物飾品、服裝的搭配十分講究,款式有繁有簡,墨色有濃有淡,敷彩有冷有暖,或呼應或對比,相互映襯,極富裝飾效果,給觀者以視覺享受。輪廓線條精細勁道,整體設色明艷華麗,侍女額頭、鼻尖、下巴用白粉烘襯,這種「三白」的人物畫法是唐寅為表現女子柔嫩肌膚的一種典型的畫法,是唐寅仕女畫的獨創,面部暈染細膩,顯得女子容顏格外嬌美,體態高貴優雅,彷彿正帶著醉意等待君王傳喚侍奉。裙邊隱隱露出繡鞋一角,偏偏是那一丁點鮮紅,小巧又精緻,惹人浮想翩翩,作品雖沒有描繪享樂場景,卻通過展示女性柔美的氣質,傳達出富貴奢華而又荒淫腐敗的宮廷氣息。畫上有題跋「蓮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緣(錯別字,應為「綠」)與爭緋。蜀後主每於宮中裹小巾,命宮妓衣道衣,冠蓮花冠,日尋花柳以侍酣宴。蜀之謠已溢耳矣,而主之不挹注之,竟至濫觴。俾後想搖頭之令,不無扼腕。唐寅。」文字中透露出對宮妓的憐香惜玉,也是通過這些弱小悲慘的女性形象,寄予了畫者對自己身世跌宕坎坷、懷才不遇的悲憤之情。

  圖6 唐寅 王蜀宮妓圖

  第二大類是學習南宋院體畫風格的人物畫,筆墨流動爽利,著色淡雅秀麗,大多表現了民間仕女、歷史人物的情態故事,代表作品有《秋風執扇圖》(上海博物館藏)。畫中女子手執紈扇,面露憂愁,在庭院中款款挪步,她的裙擺在蕭瑟的秋風中擺動。主要用白描線條,筆墨粗細、濃淡、乾濕變化豐富,寥寥數筆便將冷漠寂寥的氣氛烘托極好(見圖7)。上題「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性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借漢成帝妃班婕妤色衰恩馳,好比紈扇在秋風起後被割棄的命運,抨擊了世態炎涼。唐寅一生在大喜大悲中沉沉浮浮,從一介江南才子無限風光,到落魄悲慘的階下囚,從不為生計發愁到無奈賣畫度日,從得意的高峰跌落進失意的深淵,這些對唐寅的人生觀有著極大的影響,他對社會、對人性的判斷也有了更深的領悟,「秋扇見棄」的悲情正是他身處不幸,內心發出的哀鳴。

  圖7 唐寅 秋風紈扇圖

  唐寅在畫史上是一位風格多樣、技法較為全面的畫家,他把對人生、社會的理解與他個人的文化修養、詩情書法、高超的繪畫表現技藝相融合,形成了具備個人鮮明風格的繪畫作品,不拘一格,充滿意趣,雅俗共賞。唐寅在《五十言懷》中為自己的一生作了這樣的總結:「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眾人多道我神仙。些須做得功夫處,莫損心頭一片天。」唐寅,這位終日花天酒地的風流才子,詩文再瀟洒,氣度再豁達,終是難掩筆墨背後的痛苦和失意。「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這些看似活色生香、醉生夢死的場面帶著濃重的頹廢色彩,只更加襯出詩人內心深處的寂寞無助與掙扎。回顧唐寅的一生,撕下世人眼中「浪漫多情」「洒脫不羈」「風流倜儻」「狂妄自負」的標籤,真正的唐寅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不羈少年,是那個懷才不遇、內心矛盾的中年人,是那個命運多舛、努力掙扎的孤苦老人。痛苦是藝術創作的催化劑,李開先有雲「唐寅如賈浪仙,身則詩人,猶如僧骨,宛在黃葉長廊之下」,這位優秀的畫家一生顛沛飄零,卻不影響他為後人留下諸多寶貴的遺產,實在惹人唏噓。最後,以唐寅的絕筆詩結束本文:「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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