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 尋羌記:那些直擊心底的平常故事
文 | 王明珂 攝影 | 陳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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億萬年前青藏高原抬升並向東擠壓,在川西製造出一條「皺摺」帶,這裡是汶川大地震發生的地方,也是30萬羌民的家園。
羌族的家園主要在岷江上游的汶川、理縣、茂縣、松潘以及東邊湔江流域的北川、平武,這裡是青藏高原東部邊緣與川西平原相接的地方,在地理上呈現一「皺摺」帶。它的東面是海拔高度約500米的成都平原,西邊是海拔3600米以上的高原。而這「皺摺」地帶本身則是一道道南北向的高山縱谷,岷江、湔江等江河流經其間。山巔常在4500~5000米,溪河流經的谷底則在1500~2000米之間。我一路跟隨文獻記載中的歷史記憶,追尋羌人來到汶川,開始了我十餘年的尋羌之旅。
羌族主要居住在岷江上游的汶川、理縣、茂縣、松潘及湔江流域的北川、平武。台灣學者王明珂於高山縱谷間展開了十餘年的尋羌之旅。
初識羌人:一元錢的命
汶川是我進入羌族地區的第一站,我獨自在街上閑逛。走到威州大橋頭,見著許多人圍著一個瞎眼的算命者,聽他說人的過去未來。我佇足看了一會兒,後來也忍不住坐上瞎子跟前的矮凳。他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後,略為掐指算了算,便以濃濁的川西鄉音念著:43歲……45歲……50歲……當時我對四川話的領受力還很差,除了幾歲幾歲外,我隱約只聽得「走南走北、走東走西,無往不利」,接著便是作為結束的「十全十美」。
我從口袋中掏出兩塊錢遞給他。正要起身,他嘴裡咕噥著,我依然只聽懂最後幾個字「……十全十美」。我有點茫然不知所措。這時我身邊一個身著羌族服裝的小姑娘說:「他是要你給十塊錢!」圍觀的人皆樂得大笑。我窘迫得又掏些錢出來遞給算命的,急急離開。我起身後,那小姑娘坐上了矮凳子。我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回頭又遇到那小姑娘,站在路邊一個花椒麻袋邊發獃。我跟她買花椒,隨口問她:「你的命怎麼樣?」她搖頭不答。在找零錢給我時她才苦笑著說:「他只收我一塊錢!」
羌民以「跳鍋莊」來慶祝大地震後的首個羌歷年,這是他們在慶典中最重要的活動之一。
這十多年來,我雖然並非無往不利,但也應著那算命的所說「走南走北、走東走西」——我的學術旅程由四川、雲南到內蒙古、新疆,由台北到洛杉磯、波士頓。我經常想到那算命的瞎子、那算命只需一塊錢的女孩以及我「走南走北、走東走西」的命。特別是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後,我想,那算命的當時是否知道有三萬羌族要遭此劫?
1995年夏,我二度造訪羌族地區,當地人的熱情讓我難以忘懷。
蕎麥的故事
20世紀50年代以前,由於族群間的歧視,在本地沿溪河的各村落、城鎮人群間形成「一截罵一截」的情況。也就是,每一地方的農村民眾都被下游村落及更下游的城鎮居民喊作「蠻子」或「山蠻子」,但他們都自稱是「漢人」,而罵更上游的村落人群為「蠻子」。
汶川縣龍溪溝的羌民在廢墟里殺年豬、還願,答謝神恩。羌族的來源至少可以追溯至商代,甲骨文提到的「羌」是商人西方的敵人。古代羌人輾轉隴西、湟中、湟源等地,越過蜀道,其中一支便是今天的羌族。
由此傳出了這樣一個笑話:以前有漢人來本地買豬,他們走進村落中到處問:「這是不是蠻子的村子,我要找蠻子買豬。」當地人回道:「不是,不是,我們是漢人,蠻子還在上頭。」這些漢商走到上游村落,當地人仍然說蠻子村落還在上游。於是,來找蠻子買豬的漢人就一直往深山裡走,永遠找不到蠻子的村落。
那麼,蕎麥和這些有什麼相關呢?這是因為,愈往上游去,愈是高寒且土地貧瘠,玉米、大米都長不好,只有種能耐寒耐貧瘠土壤的蕎麥、青稞等糧食,因此愈上游的村落民眾平日吃蕎麥愈多。就是這樣,過去蕎麥被當做是「蠻子吃的糧食」。還有便是,蕎麥磨粉做成的蕎麥麵或饅頭,要比小麥麵粉做的顏色暗些。這也符合人們對「上游蠻子」的意象。
茂縣永和溝的一戶羌族人家圍坐在爐火旁取暖。茂縣目前是羌族人口比例最高的縣,也被認為是最典型的羌族地區,村寨越往東、往南,受漢文化影響越大;往西、往北則包含更多嘉絨藏文化的因素。
但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許多山間村落百姓都自稱羌族,並以此為榮,城裡的羌族知識分子更努力強調本地特殊的羌文化。青片、白草等河川上游村落百姓的一些非漢習俗和記憶,現在都成了珍貴的少數民族文化瑰寶。在這種氣氛下,過去被視為「蠻子糧食」的蕎麥,成了本地羌族有代表性的特色食物。
松潘縣小姓溝附近的村寨旁懸掛著嘛尼經幡。
羌族視蕎麥為本民族穀神,對其偏愛有加,漸漸的將蕎麥視為「綠色食品」或「養生食品」的人愈來愈多。沒有人因恐怕被當作「蠻子」而忌吃蕎麥,大部分人都以蕎麥為本地羌族特色食品為榮,更有少部分人需擔憂自己飲食過度的身子而將蕎麥視為「養生綠色食品」。這樣的時代社會變化,無需深奧的社會變遷理論,便表現在人們對「吃蕎麥」這回事的觀感上。
真實的羌:與世隔絕的村寨
松潘小姓溝埃期村是最偏遠的一個羌族山溝村寨。埃期村是毛老師(毛明軍,藏名克木傑)的家鄉,他是我在羌族地區最早認得的朋友之一。
我到達毛老師家已是晚上11點了。我被安排睡在一個小房間。第二天早晨醒來,一睜開眼,面前的景象就讓我愣住了——我見到的是,天花板上貼的台灣青春偶像林志穎的大幅海報。我感到失望、荒謬,又覺得好笑。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朗綽的房間,朗綽是毛老師的妹妹,那年只有12歲,與台灣、大陸、香港許多小女孩一樣崇拜影星偶像。
這一帶是羌族聚落的西北極限,與其相鄰的熱務溝居住的都是藏族,因此當地羌民深受藏族文化影響。70歲的龍波(右)和54歲的龍波澤里都是小姓溝的羌民,他們身上穿的就是類似藏族大衣的傳統服飾。
杜傑是毛老師的父親,我一般稱他「阿各」(叔叔)。我們常常坐卧在火塘邊,與村民們談話。毛老師的媽媽熱米是獨生女,杜傑由鄰近熱務溝來上門,也就是入贅的意思。熱務溝的村民都是藏族,像他這樣由熱務溝來上門的藏族在埃期溝有好幾個。我曾經問過他一個笨問題:你是藏族,為什麼會到羌族地方來上門?他的回答是,從前他不知道自己是藏族。他的村子屬於「羊部落」,許多人病了,他逃出來,逃到這也是「羊部落」的埃期溝白花寨。後來我逐漸了解,我們所關注的「民族」認同與區分,過去在這兒並不存在或並不重要。
在這兒,重要的是佛教教派的認同與區分,特別是黑教(苯教)與黃教。人們以漢話說的「羊部落」,本地話說就是「察合」;經輪逆時針轉,真言為「嗡嘛智么耶薩理嘟」,所以又稱「嘛智」。「牛部落」本地話稱「博合」,經輪順時針轉,六字真言為「嗡嘛呢唄咪吽」,又稱「嘛尼」。前者是黑教,後者是黃教。
我每次到埃期溝都住在杜傑家。他平日事不多,做得最多的事可能是敬菩薩。以前,祭山神可凝聚群眾,並藉以強調大家共有的資源領域與界線,一個寨子有一個寨子的地盤,一條溝有一條溝的地盤,山神便是這些地盤界線的維護者。現在,大家都認為廣大山區是「國家公共財產」,沒有哪個地方的人可以據為私有,所以山神愈來愈沒人認真地祭了。
帶毒的女人——前來參加婚禮的羌族女人聚在屋裡等待儀式開始。在羌民的認識里,家庭與家族是以男性成員為核心的,因此,女人不論是由外面嫁進來的,或將要嫁到外面去的,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外人」。羌族的女人不能上山參加祭神樹林或祭山的儀式,因為怕「污」了神明,而女子身上系的繡花腰帶則被認為可以消解女人身上的毒與魔。
羌在漢藏之間:無毒不成寨
在羌族村寨中流傳一個諺語,「無毒不成寨」。一個本地老人講述了關於「毒藥貓」的故事。毒藥貓是一種有毒、有巫術的人,通常是女人。她們就在寨子里,白天與一般人無異,但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各種動物,外出害人、吃人。寨子里有個女人是毒藥貓,她丈夫知道。一天晚上她從外面回來,先甩了一隻人手進來,她丈夫就把那手藏起來。那毒藥貓從窗子爬進來,找不到那手,又怕天亮她變不回來,只好算了。第二天這丈夫就準備一桌酒菜,把她愛人的兄弟們請來。
吃到一半,他把那手臂拿出來,說,你們的姐姐是毒藥貓,我不要她了,你們領回去罷。這幾個兄弟就只好把姐姐帶回去。他們走在半路遇到一條河,這幾個兄弟對那毒藥貓說,姐姐你那麼厲害,能不能將這條大河攔腰截斷,讓我們過河呢?那姐姐就用手對江中向左右各推拍了三次,兩頭的河水就被阻隔,中間讓出一條通路。他們過河以後,兄弟們又問姐姐,你可不可以把你身上的毒在這條河中洗乾淨?那毒藥貓說,可以,只不過我如果把毒徹底洗乾淨的話,那人類每天就會死三次、活三次。因此她下了河去,但沒把毒完全洗掉。所以現在毒藥貓還是有毒;人也每天只死一次、活一次,就是晚上睡覺、早晨起床。
代代相傳?42歲的楊忠平手裡拿著師傅傳給他的小鼓和法鈴等法器。他16歲起先後跟隨三位老端公學習傳統法術,現在已經頗有名氣。「端公」羌語稱作「釋比」,是巫師的意思。羌族沒有文字,歷史的傳承主要依賴端公誦唱史詩。1950年後,「宗教」逐漸沒落,廟宇被毀,端公施法被禁止,到80年代,會說唱經文的端公所剩無幾。這些本土文化的記憶者與傳述者的減少,加速了本土文化的衰落。
這個傳說似乎表現了人世間不能沒有「毒藥貓」。村寨生活從來不怡然舒適,由於資源競爭過於激烈,各個村寨間彼此打得很兇,所以過去村寨民眾對外界十分畏懼。而毒藥貓則是人們的想像與創造——創造一個內部敵人作為代罪羔羊,來化解群體內部的緊張關係,這是人類凝聚「我群」的慣用伎倆,這個用來凝聚「我群」的「毒藥貓」恰好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村寨民眾對外界的恐懼。隨著村民與外界的增多,現在,毒藥貓傳說只是人們的閑聊話題。
變遷:新時代的老端公
黑虎溝是岷江西岸一條支流造成的深長溝谷,裡面原有「五族」,目前分作四個大隊(村)。黑虎五族,原來是五個村寨群:二給米、陰嘴河、藹紫關、耕讀百計、爬地五坡。
神人相通——84歲的巫師任永清手持羊皮鼓凝視門外。羌族視巫師為天神派遣來佑福驅邪的神聖使者。
在黑虎溝,我訪問了一位老端公任永清。「端公」在羌語中被稱作「釋比」,是巫師的意思。老人11歲時父母雙亡,跟著爺爺住。他爺爺是個端公,作法都帶上他,所以他11歲起開始學法術。先學叫魂、招魂,再學驅鬼祛邪。學了12年,到了23歲還未學全,本鄉就解放了。後來他有30多年沒作法,「文革」時還是為了曾行「封建迷信」而戴高帽子。到了20世紀80年代後期,才又有人找他作法事。他說,那時有些經文、儀式都忘了,慢慢得又想起一些來。
「端公」重新被人們所接受。
歷史的記憶——當地羌民在清明節祭奠,遠處的山谷包圍著地震廢墟中的北川縣城。羌族人口在地震中減少10%,難以計數的文化遺產被毀壞,羌族的文化傳承受到了極大影響。
震後重建:孝子變孽龍
汶川一帶流傳一個孝子變孽龍的故事:汶川有個瞎眼老婆婆,死了丈夫,跟兒子相依為命。兒子十分孝順,天天上山割草,到城裡賣。老婆婆對他說,兒呀,你真辛苦,每天要上山割草。那兒子答說,不辛苦,山上那叢草今天割了明天還長,好像永遠割不完。老婆婆說,你乾脆把那草挖回來栽在我們院里,免得再費力氣上山割草。兒子就去把草挖回來。他挖的時候,看到草根底下有一個珠珠,他就把珠珠帶回來,草移種在屋前。他把珠珠埋在米缸里,第二天米缸里的米滿出來,外頭的草卻死了。
米缸里的米愈掏愈多,兒子就放米給寨子里的人,整個寨子的人都去吃那米還是吃不完。一個有錢人知道了,仗勢來搶。那孝子心一急,把那寶珠挖出來含在嘴裡,一不小心將珠子吞進肚裡。富人搶了米缸離開後,那兒子感到口渴,但怎麼喝水還是渴。他媽就要他到河邊去喝,他在岷江邊上喝了七八天的江水,他媽再去看他時,發現自己的兒子變成了一條龍。那條龍需要更多的水,於是便沿著岷江往下游去。他捨不得離開老母,邊走邊回頭望他母親,所以造成岷江一個個的回灣。孝子變成的龍到了都江堰,在這兒變成一條孽龍到處害人。後來被這兒的二郎神制服,把他鎖在鐵鏈上。汶川的人說,以後在都江堰掏沙(疏浚),都要掏到那鎖龍的鐵鏈子才行。
渴,渴望,對富足生活的渴望讓一代代岷江上游的年輕人離開母親,順著岷江進入成都平原。然而岷江上游的孝子,來到成都平原卻成了一條被二郎神以鐵鏈鎖在江底的孽龍,這是否意味著在外面他們曾受到許多冤曲與有志難伸?
雜谷腦河由西北流向東南,在汶川注入岷江。河邊山崖上的小道是茶馬古道的一段,古道關口震後猶在。這條路也是當地羌民前往理縣、馬爾康等地的一條捷徑。
如今山裡的人越來越多得外出打拚,孝子故事失去了它流傳的社會背景與動力,成為「只有老年人擺」的故事。與此相類似,山神和地盤神信仰表現人們對本地資源的競爭與劃分,現在人們愈來愈不在意山神所守護的地盤,毒藥貓傳說反映村寨民眾對外界的恐懼,現在成為真正的神話;而蕎麥則由「蠻子的糧食」成為「羌民族特色食物」。我通過十餘年的尋羌之旅,深刻體會岷江上游高山深溝民眾曾走過的艱辛歲月,貼近感觸他們的憂懼與愛憎情感,我在羌族地區記錄的點點滴滴,那些人、事與人們所傳述的故事,它們的背景是自20世紀上半葉以來便逐漸變化消逝的本地社會文化。1994年至2003年間,我在羌族地區所找到的並非傳統,而是變遷。
重建家園 ——茂縣黑虎溝的石砌碉樓仍保留了當年風煙滾滾的禦敵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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