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過海——青田人在西班牙的隱秘商業王國
1995年10月初的一個清冷之夜,19歲的鄭建茂離開家鄉浙江青田,踏上偷渡之路。
他乘火車先從上海到哈爾濱,再換乘國際列車穿過西伯利亞,經莫斯科進入烏克蘭,在基輔潛伏2個星期後,進入匈牙利。一路上,蛇頭帶他趟過第聶伯河、德涅斯河,翻過冷杉覆蓋的克喀爾巴阡山,橫穿斯洛維尼亞,12月13日進入義大利邊境城市烏迪內——這是青田人通往富裕西歐的第一站。
過去300年出現了一連串重大的移民事件,鄭建茂的冒險之旅只是滄海一粟。18到19世紀, 1200萬西非黑人被迫遷移到新大陸做奴隸。奴隸制瓦解之後,150萬之巨的印度勞工湧入歐洲。19世紀50年代直到20世紀30年代,數以百萬計的工人逃離經濟蕭條的國家進入美國。聯合國將在常住國以外滯留至少一年的人定義為國際移民,根據這一定義,2005年聯合國估計全球共有大約2億國際移民——每35人就有一個是國際移民。
在家鄉神秘消失17年後,2012年8月8日,我在馬德里見到了鄭建茂。36歲的鄭身材健壯,膚色黝黑,他留著短髮,頭略前傾,言辭懇切。歲月完全洗凈了亡命天涯的痕迹。
鄭建茂是沿著鄉人開闢的路線進入歐洲的。青田50萬人口,有25萬人僑居海外,其中約60%採用鄭這樣的非法途徑去國。鄭建茂在義大利黑了6年,2001年他來到西班牙,並取得永久居留權。隨後,鄭相繼帶出了家鄉的6個哥姐,如今這個家族近百人散居西班牙、義大利、法國。
鄭的經歷也是青田移民的縮影:為了追求一個更好的生活,青田人先是風餐露宿、偷渡國境,在歐洲地下工廠充當廉價勞工,進而藉助「中國製造」勢頭開始中歐貿易,形成了一股獨立的經濟力量。就這樣,在近30年的時間裡,他們在歐洲建立起了一個隱秘的王國。這些移民並非單向移動,特別在西班牙經濟危機的衝擊下,眼下很多人又在向中國迴流。
看起來,鄭混得還不錯。他在馬德里北部一座小城擁有一家1400平米的超市,在馬德里老市區有一家手機店,買了2棟房子。他2000年娶了老婆(也是偷渡來的青田人),老婆為他生了5個孩子:前4個都是女兒,最後一個是兒子。
我隨鄭穿過GranVia大街,向北深入一處迷宮般的街區,他告訴我「這裡是中國人的地盤」。出現在我眼前的場景像科恩兄弟電影中某個超現實主義的畫面:GranVia大街上那些擁有木質轉門、充滿透視感走廊的典型西班牙店鋪頃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宏達手機店」「青田美食」「吃吃看小吃店」「美美理髮店」,諸如此類的繁體字招牌,曲曲折折延續了好幾個街區。
這是中國勢力在歐洲擴張的有力證據,最近20年來,這一擴張變得尤為明目張胆。該街區位於馬德里老城與北部富人區的交界線上。中國人喜歡選擇這種交通方便房價便宜的邊緣地帶聚居。那些耳熟能詳的「中國製造」:裹著金色錫紙的聖誕節小飾品、山寨版的任天堂遊戲機、比競爭對手總要便宜幾分的行動電話卡,源源不斷從這裡運輸出來。西邊街角曾經有一家專賣盜版的影碟店,那是鄭建茂在西班牙開的第一家店。東行500米有一家「青田肉鋪」,繼續往東是「海外情緣俱樂部」和玻璃上貼著「好消息:新到特白麵粉」廣告的萬通商場。街區北面,Noviciado地鐵站附近一棟古舊建築物的半地下室,還隱藏著一家中國人開的地下服裝廠,晚上我經過那裡,發現幾乎找不到入口,窗玻璃上蒙著白色的高麗紙,裡面傳出機器馬達沉重的轟鳴聲,伴有熱浪從窗口噴涌而出。
西班牙正深陷經濟危機的泥潭,但這裡的中國人卻在展示韌力:倒閉了一家店他們就再開家新的;拉低物價,跟其他族群爭地盤,直至全面接管這個地方。西班牙勞工部2012年3月31日發布數據稱,西班牙取得合法居留的華人有17.3萬人,比起2011年6月30日的統計反而上升了5000人。此間普遍認為西班牙的華人數量在25萬到27萬之間,差額部分——將近10萬人——是仍然沒有取得合法身份的「黑人」。
「警察會經常突擊此地檢查身份。」鄭和我行至一個青石板鋪就的丁字路口時說。
西班牙的失業率已經攀至25%,年輕人的失業率高達52%。西班牙政府加大了對非法勞工的檢查。一方面,隨著消費減少銷售乏力,華人社區的失業率也在攀升。在一家中國超市的門前,一個肌肉結實的消瘦男子正蹲在地上讀一份華文報紙。從他的五官看,是典型的南方人。他的目光盯著報紙,用餘光打量著來人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這是我熟悉的中國人的交流方式,充滿間接和迂迴。
「他們經常來這裡的華人商店轉一下,看看出售的中文報紙上有沒有招聘信息。」鄭建茂說。我們在商店門前站住腳,那人聽到陌生人的交談,不知道什麼時候溜走了,原地留下了一股中國煙草的味道。
沿著ALAMO街走到盡頭,白色的西班牙人大廈曾經是青田人聚集的地方,現在這裡捲簾門緊閉,白灰牆上的塗鴉是一名憤怒的黑人青年端著一把手槍,指著對面一間中國超市。
「現在這裡的中國商人已經少多了。大多數都搬去了烏塞拉區,烏塞拉現在是西班牙最大的華人區,因為那裡房價更便宜。」
西班牙人大廈折回東邊的Manznna街,還有鄭建茂早年開的一家手機店,現在交由他的侄子代為管理。這裡既銷售山寨手機,也銷售手機卡、電話卡。客戶主要是當地華人。因為租用了西班牙本地網路,手機通話費變得十分實惠。門臉上一面印有五星紅旗的中文廣告寫著「便宜才是硬道理」、「直接打中國手機座機1 分錢,撥打西班牙其他任何手機3分錢,撥打本公司0分錢」。
鄭的妻子和第四、第五個孩子也在店裡。他的妻子是一位和善漂亮的女士。他們的三個女兒都在本地最好的學校讀書。鄭建茂最近正在和中國的經銷商談判,準備幫他們引進一種西班牙產的橄欖油,或許下周就要去中國。他來到西班牙之後,曾經連續11年沒有回過中國。但是,2012年,他已經回中國3次,待的時間超過了在西班牙。經濟不景氣,不少華人把生意重心轉向中國。
一旁的四女兒抱住他的腿不希望爸爸離開。他輕輕撥開女兒的胳膊,說,「爸爸要回中國給你們掙學費。」
鄭建茂送我離開時,正值傍晚時分,馬德里大街上出現了一隊抗議的人群,舉著「獨裁」的標語,高呼口號,從馬約爾大街經過太陽門廣場朝市中心行進,最後差點與防暴警察發生衝突。新政府人民黨為減少國家債務大幅削減開支,引發了持久抗議,許多人指責這些措施加深了家庭的財務困境。中國新移民群體選擇靜默旁觀。鄭建茂說中國人不會參與他們的抗議。
「我們很清楚西班牙的弊病是高福利享受慣了,政府已經沒錢了,越鬧死得越快。」
難怪西班牙人會把中國移民看成經濟動物,一旦沒有機會,就選擇撤離,沒有絲毫留戀之情。鄭對此觀點表示部分認同,他說「中國商人的特點是模仿和攀比,你開500平米的超市,我就開1000平米。西班牙人會一家幾代人守著一家店。而中國人如果一家店3年沒有賺錢,就會毫不猶豫換掉,把目光轉向另一家。」
但現在,即便是中國人也很難獨善其身,鄭建茂原本和西班牙人合作賣電話卡為主,但是網路的興起,擊垮了傳統電話卡,生意每況愈下。另外,由於消費減少,他的其他業務也只能勉強維持。他現在急於把賭注壓到橄欖油生意上。
這是鄭建茂頭一回感覺和西班牙人民惺惺相惜:「過去的苦是能熬過去的,現在的苦是一種說不出的苦,有力氣不知道往哪裡使。」
故鄉與他鄉
到西班牙之前,2012年6月,我造訪了浙江青田,想探尋25萬青田移民向海外大規模流動的秘密。鄭建茂的老家青田,隸屬麗水。從青田客運站搭車,東行30分鐘約40公里,就到達中國民營經濟最活躍的溫州。1963年之前青田一度劃歸溫州,早期在海外的青田人都以溫州人自居。
青田地勢狹長,細窄黃濁的甌江從兩座翠綠色的山中穿過。青田90%是山,5%是水,只有5%耕地。很多鄉鎮以山為名:阜山、方山、山口。特產是青田石,可以加工成石雕賣錢,這是本地為數不多的資源。因為地處邊緣,較少正統禮儀的束縛,青田人一直有向外闖蕩的傳統。1935年英文《中國年鑒》記載:在十七十八世紀之交,青田人經過西伯利亞深入歐洲販賣青田石。《華僑史概要》說「18世紀末期,在塞納河中心的聖路易島上,已經有中國人開設的澡堂。」說明包括青田人在內的早期歐洲華人,已經建立了社區概念。1949年前後,一批青田籍軍人撤離中國大陸之後僑居歐洲。當時歐洲華僑約5萬,青田人有1.7萬。對於後來的青田移民來說,這些前輩鄉人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在歐洲建立了一張可以依賴的關係網。
青田人第三次大規模移民始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至今未有間斷。改革開放使得中國對世界經濟的影響逐年增長,同時也涉及到移民問題。隨著農業與非農業活動收入差距急劇擴大,農民及其家庭成員湧向城市,中西部移向發達的東部,這種內部移民只是走出國門成為國際移民的第一步。
《國際移民》一書的作者Khalid Koser說,導致移民的並不一定就是發展不足、人口過多或者統治不善本身,而更應該是世界各地的差別。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是使用最廣的、表示國民收入的經濟指標,發達國家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比發展中國家的高66倍。出生於布吉納法索的兒童比出生在日本的兒童少活35年,出生於印度的人比出生在美國的人要少活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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