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張·愛玲畫語(張愛玲逝世十周年祭)(12) 作者: 安意如
姑姑語錄
夜來讀《全唐詩》,有「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的句子,震動良久。其實詞句平易,略通古文的都可解得,但是意思深重,非情之所至,意不能有所動。
比之現在的文章,我更愛古文。因古人情意婉轉清亮,「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抬眉舉目之間心意盡知,自有一種風流尊重,比現在張口即來的「愛」啊「情」啊,來得珍重。
像「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說的雖也是男女之間一見傾心的感覺,但與現在常言的一見鍾情又迥然有異。我們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如膠似漆,四見已是「只愛陌生人了」。
當然,古人非個個有情有義,今人也非個個薄情寡義。我看愛玲就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無論對胡蘭成,還是後來的賴雅,她都是這樣的情深意切,仁至義盡。
因愛玲的緣故,偶然讀到她姑姑張茂淵與李開弟的情事。一讀之下,訥訥無言。因著和我想的張茂淵有不同,又相同,心底如石擊靜水,只是不住震動。我看她,是將她和愛玲合在一起看的,只當她是她的親人,讀了才發現是另一段傳奇。她早年留學法國,回國後一直在洋行里做事,有一個時期還做過電台的播音。一直未嫁。她的一生是一段等待的傳奇,一點也不比愛玲遜色。這樣的發現就算是後知後覺,我也開心。
我一直覺得張茂淵是怪人,比愛玲還古怪,為人處事已經到了疏影橫斜水清淺的地步。輕易不惹情牽,看上去冷漠孤傲。愛玲和胡蘭成戀愛之時,她就不大讚同,因為胡是有妻室的。但愛玲說,她未往婚姻那上頭想,此後她也就不再多說了。胡蘭成來的時候,她在自己的房間里,既不客套也不迎送。她身上有西式的疏離尊重。
但她又的確是個重情義的人。有一段時間生活十分拮据,饒是這樣她也沒有嫌棄過愛玲,與她朝夕相伴,兩人相依為命近十餘年,待愛玲比女兒還親。她亦是遇事可以商量,惟一可以幫著愛玲拿主意的家裡人。黃逸梵長年在國外,她強似愛玲的母親。
一九二五年,張茂淵和黃逸梵一起出國留洋,在從上海駛向英國的輪船上,邂逅了風度翩翩的李開弟。船顛簸得厲害,張茂淵不住地嘔吐,黃逸梵此時也自顧不暇。李開弟是謙謙君子,一個有教養的男人。他端來熱水,遞上熱毛巾,還衝了兩杯龍井茶,主動照顧著兩位一起同行的女士。
傍晚,張茂淵站在船頭,觀賞海景,忽覺得有人將一件衣服悄悄地披在她的肩上。張茂淵回眸一顧,這一眼註定滾滾紅塵的半世情緣交纏。正是: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後來愛玲在《姑姑語錄》中提到的一方淡紅色的披霞,就是兩人的定情物,張茂淵一直珍藏身邊。
她是清堅果決的人。算命人說她晚嫁,她也如同孔雀愛惜羽毛,不肯對凡鳥青睞有加。又是陌上游春賞花者,不輕落情緣與人。但若花落塵緣,如白素貞愛了許仙,那也只有一路相從到底了。
李開弟在和張茂淵不間斷的交往中了解到她出身豪門望族,外公是李鴻章,父親是張佩綸。在李開弟眼中,李鴻章是一個民族敗類,簽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張佩綸也決非英雄,「馬尾之敗」主帥難逃罪責,其狼狽逃竄的舉止被李開弟視為懦夫行徑。又聽到其兄是個打嗎啡、嫖妓的浪蕩子。於是,李開弟在張茂淵面前絕口不提婚嫁之事。
其實稚女何辜?為何要她背負祖上和父兄的罪責,何況《馬關條約》和「馬尾之敗」罪也不在其臣,而在其主其國,病如膏肓積弱難返。但就是這般清流之見,幾乎誤了張茂淵終身,就像後來愛玲因為和胡蘭成的戀情被上海的文化小報視為文化漢奸。中國人視人和家族為整體,罪則連坐同誅,是思維定勢,不似西方將人和人區別分開來看。
後來長時間的接觸,李開弟漸漸了解她是女兒身男兒心,是一位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有女子婉轉強韌的生命力和毅力。股票投資失敗,萬貫家財化為烏有,她也是淡淡的,沒有死去活來。倒看得我這等財迷心驚肉跳。說她和愛玲錙銖必較其實是表象,內心裡,這兩人都是那樣的心清心亮,視錢財為身外之物,洒然到讓人敬慕。
愛玲毫不掩飾自己對姑姑個性的欣賞,她極力追隨姑姑的生活方式——自己掙錢自己花,自己管自己,自由自在住在公寓里,清清靜靜,沒有人事糾纏,過一種清潔爽利的生活。
有段時間,張茂淵在無線電台上報告新聞,誦讀社論,每天工作半小時。她頗為感慨地說:「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到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後來,她也做過其他工作,和愛玲一樣是獨立自主的職業女性,而不是附在舊家老屋上曬太陽的藤蔓。
愛玲的少女時期到青年時期,都與她住在一起,兩個人相處十年,她的人事處置方式,對愛玲深有影響。
等李開弟漸明佳人之心,卻為時已晚——他已與他人結為夫婦。此後六十年,她隱忍退讓了自己,只作為好友與他交往,從未越雷池半步,獨身自好始終未嫁。她和他,都是善良的人,怎忍為自己的幸福而讓別人痛苦?還是都藏了吧!
在《姑姑語錄》的最後,愛玲寫她嘆了口氣,說:「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哀怨,從紙上沁出來,讓人掩卷心酸。我們或可說,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人生太短,世事無常,誰又敢說,六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
六十年是怎樣漫漫無盡的時光,她一個女子是怎樣熬過一個個無盡的長夜。長河漸落曉星沉,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星輪轉了幾次,這心熬幹了幾顆?生命真的沒有意義。
她與他結婚的時候,已是七十八歲,從嬋娟「兩鬢秋蟬翼,娩轉雙蛾遠山色」的少女變成了「塵滿面,鬢如霜,相顧無言淚千行」的老嫗。
她為他等待太久,熬幹了心血才換來暮年花開。
「我早知道你和李開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當初李開弟對你的出身抱有偏見,對你的個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個粗人,就斷然拒絕了你的初戀,貿然和我戀愛並結婚了。真的,當初我一點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戀情暗藏在內心深處,我竟然一點沒有察覺出來。等李開弟了解你的為人個性,了解你的堅韌不拔的戀情之後,我已經懷孕,和李開弟再也分不開了。李開弟苦惱過,悔恨過,內責過,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李開弟也是一位謙謙君子,你視我兒子為己出,李開弟視愛玲為己女,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我將不久於人世,我過世後,希望你能夠和李開弟結為夫婦,以了結我一生的宿願,否則我在九泉之下會死不瞑目。」
寫到這裡的時候,我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下。這話,是李開弟髮妻臨死時所言。人之將死,其言殊善,是不可能騙人的。這話字字聽來是血淚,是張茂淵一生的考語。她要付出多少才能讓另一個女人心甘情願說出這樣的話。這世事永遠是公平的,她的付出,即使她不說,亦有人看在心裡。她那時光亦不可磨蝕的深重情義,終會被人記取。
似她這樣的女子,比愛玲更出世三分。愛玲在她身邊成長,如何能不受恩澤?愛玲有她,是一生之幸。
白樂天有詩云: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但似張茂淵這樣情義堅如金石真是好,痴而慎。這樣一個女人,我忍不住要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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