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思想研究的總體性原則

仰海峰 《 光明日報 》( 2011年04月06日 07 版)

按語本文作者認為,在當前馬克思思想研究中存在著以下幾種傾向:一是受傳統研究方式的影響,將馬克思思想劃分為不同學科如哲學、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的研究對象,而這些學科之間缺少相互的溝通與整合;二是將馬克思思想研究局限於純思維層面,而沒有將其思想發展與社會歷史的變化看作一個總體;三是忽視當代歷史與思想史的發展,將馬克思思想研究固步自封,這就無法從當代歷史與思想的高度,為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發展提供參照系。正是基於這些考慮,文章提出馬克思思想研究中的總體性原則,一方面強調馬克思思想研究必須實現學科整合,真正深入到馬克思思想的深處;另一方面,力圖為馬克思主義當代發展提供一種研究思路,為批判地吸收當代思想提供一種方法論的自覺。實際上,這種總體性的研究方式也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中所缺乏的。

康德曾認為,在教導人們認識上帝與宇宙的真理之前,有必要先對人的認識能力加以考察。這一要求雖然曾遭到黑格爾的嘲笑,但如果從理論研究的方法論自覺這一視角來說,這種反思又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它有助於人們更好地理解所要研究的對象。在馬克思思想的研究中同樣如此。為了更好地理解馬克思的思想及其當代意義,在方法論上同樣需要一種理性的自覺。不同的學者可以提出各自不同的方法,我個人認為,一種總體性的原則可能是最為根本的。

這種總體性的要求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馬克思思想內容的複雜性要求我們必須從總體上把握它們之間的內在關係,進而把握馬克思思想。

馬克思的思想來源和理論內容非常豐富,列寧曾從主要層面將之概括為三大來源與三大組成部分。根據這一描述,後來者將它們劃分為三個學科的研究對象。這種學科劃分雖然有助於人們從某一方面了解馬克思的思想,但也帶來了一個重要的缺陷:即人們無法從這些思想來源的內在關係中理解馬克思。我們知道,在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中,他的哲學思想的發展與變革,離不開他的經濟學研究,而這兩方面的內容又都與他的社會主義思想聯繫在一起,這三個方面的內容始終處於一種內在互動之中。我們可以說,馬克思的思想變革實際上是哲學、政治經濟學與社會主義思想的同時變革,這是一種思想的總體轉型與重建。如果我們不能從總體上把握這種內在的關係,我們就無法真正地理解馬克思思想的根本涵義。

如傳統的研究認為,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實現了哲學變革,在其後來的思想發展中,只須將已經變革了的哲學思想運用於政治經濟學批判,從而得出剩餘價值學說。而對其哲學思想的變革又只是哲學這條線索來理解。但如果從馬克思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及其所遭遇的問題來看,傳統的這種單線索式的閱讀是有問題的。按照我的理解,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只是完成了以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產邏輯為基礎的歷史唯物主義,這種一般物質生產邏輯還不足以將他與李嘉圖社會主義者區別開來。在《倫敦筆記》以及《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通過批判李嘉圖社會主義者才真正地意識到上述問題,從而形成了以剩餘價值論為核心的資本邏輯,這時他才能從哲學上透視古典政治經濟學與社會主義者的基礎,並提出獨特的剩餘價值理論。因此,歷史唯物主義存在著雙重邏輯,即人類學意義上的生產邏輯與面對特定社會的資本邏輯,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邏輯對生產邏輯具有統攝地位。馬克思思想的這一發展過程,是無法從單一線索來把握的。

這意味著,今天的馬克思思想研究,首先就需要將馬克思思想的這些來源當作一個無法分割的總體,我們在閱讀中需要將這些要素整合起來,探索它們之間的理論基礎與內在關係。如果做馬克思哲學思想研究的人不去理解其經濟學思想,就只能陷入一些哲學概念的玄思中。只研究其經濟學思想而不能從哲學上反思經濟學的前提,就無法真正理解馬克思是如何超越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如果不能將馬克思的哲學—經濟學思想與其科學社會主義的主題結合為一個整體,就無法理解哲學—經濟學批判的理論意義。這種總體性原則給研究者提出了更高和更難的要求。

按照這種總體性的原則,我們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也需要改變現有的模式。雖然在新的馬克思主義原理教學中,哲學、政治經濟學與科學社會主義已經重新納入一個整體,但它們仍然是三個相互獨立的組成部分,它們之間的內在關聯還沒能得到充分的理解。當這三個部分處於相互獨立的狀態時,也就很難真正地提出並揭示出它們之間的內在關係。因此,如何從總體上把握馬克思思想的來源及其組成部分,從而從理論深層上理解馬克思,這是當前馬克思思想研究中需要解決的難題。

第二,要將馬克思的思想與當時的社會歷史生活作為一個總體來理解。

任何一位思想家的思想都不單純是一種思想史的邏輯延伸,真正的思想從來都是歷史的;即使思想家運用的是一些看似超歷史的、形而上的語言,他所要直面的問題都有其歷史的定位。真正的學術從來都是面對社會歷史生活的。比如黑格爾,他的著作在直接層面表現為一種思想的邏輯,其晦澀的論述要解決的是思想史上的難題。但如果透過這些形而上的沉思,我們就能看到黑格爾直面的恰是德國當時的歷史難題。面對已經發展的英、法等資本主義強國,處於封建城邦林立的德國該如何選擇自己的發展道路?黑格爾對英國經驗論與大陸唯理論的批判、在《法哲學原理》中對「市民社會」以及政治經濟學的批判與對國家理性的探討,按照我的理解,無不是以形而上的語言探討社會歷史生活中的根本問題。他對「絕對觀念」以及這種「絕對觀念」的現實表現形式即國家理性的強調,雖然是唯心主義的,但卻體現了他對德國現實發展道路的思考。如果不能將他的思想與他所處的歷史情境聯繫起來,把他的思想與他所處的歷史情境當作一個總體,我們就只能看到一個思想史邏輯中的黑格爾,看到作為形而上學哲學家的黑格爾,但卻不能真正地激活他的思想,體會其思想的歷史意義。

馬克思思想的研究同樣需要遵循這種總體性原則。正如馬克思後來所反思的,他的青年時期的理性批判體現了資本主義經濟不發達的德國知識分子的要求。當他意識到這種批判的軟弱性時,他開始想做的是實現德國哲學與法國政治激情的融合,並來到了巴黎。在巴黎他看到了資本主義的現實存在狀態並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一方面他認識到政治問題的基礎是經濟的現實發展水平決定的,另一方面他拋棄了原先想像中的「法國」與「英國」,開始認識真實存在的法國、英國,並反思古典政治經濟學與工人運動,並從中透視現有理論的缺陷和問題。只有在這樣的歷史情境以及在理論與歷史情境的整合中,馬克思才能突破自己原有的理論框架,反思當時的歷史生活。因此,對馬克思的思想研究不僅要關注他自身的個人傳記,而且要研究當時的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並將之與馬克思的思想融為一體,才可能真正地理解馬克思。在我看來,只有在這種總體性原則的指導下,我們才能歷史性地理解思想史。

實際上,思想史研究的歷史性方法,也是馬克思面對思想史時的一個基本理念。他在討論勞動價值論的形成時指出:從重農學派將農業勞動作為價值的源泉向斯密的勞動價值論的轉變,不僅體現了理論邏輯的提升,而且體現了這種理論邏輯對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理解與抽象。從理論邏輯上來說,這體現了從特殊勞動向一般勞動的提升;從資本主義社會發展過程來說,這表明工業勞動已經普遍化,或者表現出一種普遍化的趨勢。只有當工業勞動普遍化時,這種勞動才能取得統治地位,才能將之作為勞動價值論的原型。在馬克思的這種分析中,我們不僅看到了思想史的邏輯進程,而且看到了歷史的進程,也看到了這種思想史的邏輯進程與歷史進程的內在關係。

因此,將思想與歷史當作一個總體,不僅是理解馬克思思想的重要原則,也是我們從馬克思思想出發麵對當代思想與歷史的重要原則。在我看來,當我們從這種總體關聯中去理解思想時,我們才能建構透視歷史的理論構架,這種理論構架才不是簡單地將理論聯繫實際,而是能夠從總體上透視歷史問題,並從更高層面為歷史發展提供思想的支撐力。

第三,將馬克思思想研究與當代歷史與思潮的研究作為一個總體來看待。

按照我的理解,馬克思思想的變革在於:他既從邏輯上來理解思想進程,又將這種邏輯置於社會歷史生活過程中,揭示兩者的內在關係。在這一視域中,馬克思才能既擺脫簡單的經驗主義,又擺脫思想中心論,使思想變成為一個開放的過程。按照這一理念,今天我們研究馬克思思想,就不能不研究當代歷史的變化過程以及產生於這一歷史中的思想變化過程,從中揭示馬克思思想走向當代的途徑。比如盧卡奇關於物化與階級意識的討論,就體現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新階段的思考,而這種新的歷史情境是馬克思沒有遇到的。在馬克思時代,雖然已經開始了工業化生產,但這種以技術為基礎的工業化程度並不高,以致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有時以「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過渡來加以描述。相比於工場手工業而言,技術的應用體現出巨大的解放作用。但隨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科學技術的長足發展及其在生產領域中的應用,技術對人的支配與控制越來越明顯,這種控制不僅體現在身體的物理層面,而且深入到人的心靈中,這才有盧卡奇針對泰勒制提出的「物化」批判理論,以之作為馬克思批判理論在當代的應用與發展。這種「物化」理論不僅承襲了馬克思《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相關思想,同時受到了韋伯、席美爾等思想家的影響。如果我們看不到這種歷史與思想的變化,簡單地以馬克思的思想來批判盧卡奇,說他背離了馬克思,在學理上也許是正確的,但在面對歷史情境時,可能卻難以把握歷史的變化與思想的變化,難以把握新的歷史階段所出現的問題。如果將馬克思的思想研究與對當代歷史與思想的研究結合起來,那麼我們更能理解馬克思思想的意義,同時也能看到其進一步發展的方向,從而真正地找到從馬克思走向當代歷史與文化的內在邏輯。

我接受一種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分期理論,即將之劃分為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組織化資本主義(列寧稱之為帝國主義)與後組織化資本主義(或稱之全球資本主義)。馬克思主要面對的是第一個階段;列寧、盧森堡、盧卡奇、葛蘭西以及法蘭克福學派等早期代表人物,面對的是第二個階段;後馬克思主義對應的是第三個階段。今天的馬克思思想研究需要清晰地理解這一歷史與思想發展過程,澄清其中存在的問題。與此同時,還需要將馬克思思想的發展與每一階段其他思想家的思想進行一種總體性的研究,真正地理解當代社會的歷史變化,理解這一歷史進程中的思想文化變遷。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實現馬克思思想的當代發展這一理論目標,並從馬克思思想出發來面對當代歷史與文化問題,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注入思想的力量。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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