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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遭遇低俗(文學觀象)

文學遭遇低俗(文學觀象)

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李敬澤(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評論家) 麥 家(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作家) 賀紹俊(瀋陽師範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教授) 黨聖元(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黨委書記、研究員)

《 人民日報 》( 2014年05月30日 24 版)

  閱讀提要

  通俗與低俗有兩個基本區別。一是審美取向上,通俗寫作在世俗化的故事裡包裹嚴肅的話題,使讀者得到審美享受與精神啟迪,而低俗寫作則是通過慾望化的敘事提供生理性的快感;一是表現形式上,通俗寫作追求語言與文風的大眾化,而低俗寫作則展示和渲染人性與人情中的陋習、醜態

  文學不是慾望的加油站,相反,它應是慾望的制動器,它的核心意義是要展現出人類心靈的高度,以及活著的勇氣

  低俗是一種精神病菌,它在向受眾散播毒素的同時,也在侵害自身肌體,低俗化救不了文學,只能將文學推向深淵

  雅俗共存是一種需要努力維護的健康文學生態。對於「俗」的批判和抵制,指的是「低俗」而不是「通俗」,更不是要取消通俗文學的存在,使通俗文學都變成嚴肅文學

 

  張江:近年來,文學發展遭遇越來越嚴重的低俗之風。這與整個社會環境的客觀變化有關係,但更與一些創作者理念觀念認識模糊密切相連。許多人認為,文學要接地氣,就要「俗」。還有人宣稱,只要老百姓喜聞樂見,無論俗與不俗,都是好作品。這話得好好辨析。「俗」有通俗、低俗之分,通俗指向風格,低俗指向趣味。文學可以通俗,不能低俗。

  低俗不是通俗

  李敬澤:我們反對文學中的低俗傾向,但並不反對文學中的通俗方向。追求通俗,不僅沒有錯,而且應該予以積極肯定與大力提倡。

  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這個問題做了有力的闡述,他要求文藝工作者「和新的群眾的時代相結合」,正確處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統一的問題;在《新民主主義論》中,他指出我們要建設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這種新文化「是大眾的,因而即是民主的」,所以「要把提高和普及互相區別又互相聯繫起來」。

  這些論述至今仍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在網路時代,隨著城市化、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和人民生活的變化,文藝如何做到「喜聞樂見」,如何滿足人民群眾豐富的、多層次的、多功能的精神文化需求,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很大的課題。

  什麼是低俗?在我看來,低俗就是對公序良俗的挑戰,對人的尊嚴的貶損,比如對背德行為的玩味,以弱小者為取笑對象,等等,還有某些性的描寫和展示,也流於低俗,因為它把人「物化」。低俗否定人的精神向度,極力地向下想像人,由此,受眾也被帶著向下,得到一種惡趣。低俗並不必然地和通俗相關。

  通俗文學,也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自古以來就有,只不過現代以來的很長時間,在我們的文學觀念中,被有意識地抑制了。上世紀90年代,借著網路,通俗文學大規模地興起。所以,我們現在看待這個現象,應該注意到時代的變化,人民生活的變化,要重新認識文學的某些屬性,比如文學的消費性、娛樂性,這個功能我們過去是很少提的,一提就覺得俗,但是,在現代生活的緊張節奏中,人們這方面的需求很大,這是客觀的,不能不正視。

  怎樣區分文學創作中的通俗與低俗,我看應該有兩個方面的基本區別。一個是審美取向上,通俗寫作通過世俗化的故事,包裹或表達一個嚴肅的人生話題,使讀者在閱讀中得到一定的審美享受與精神啟迪;而低俗寫作則是在慾望化的敘事中,釋發一種感官性的情緒與情愫,旨在提供一種生理性的快感。另一個是表現形式上,通俗寫作追求語言與文風的大眾化,力求為廣大的讀者所喜聞樂見,而低俗寫作則是儘力迎合一些低級趣味,以炫目的情色化的敘事與語言,展示和渲染人性與人情中的陋習、醜態。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通俗寫作是從愉悅人的精神出發,旨在滿足人的審美要求,而低俗的作品是從人的物質慾望出發,意在刺激並滿足人的淺層需求。兩者的區別既然明顯可見,那麼,靠近通俗和避免低俗,就是一切有志於創作好作品的寫作者和有意閱讀好作品的讀者,在日常文學生活中的應有之義。

  「俗世」里的精神堅守

  張江:文學當然要「入世」。離開了人間煙火,離開了世俗鏡像,文學不復存在。但是,這不等於放棄精神。文學的要義,恰恰就是通過對世俗生活的介入和觀照,最終使人類獲取精神的成長。一切進入文學中的世俗生活,只有作為精神表達的物質載體出現,它才具備了文學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崇高是文學的基本向度。寫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男歡女愛,入於俗,且出於俗,在俗世里執著於精神的堅守,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麥家:都說小說是俗物,小說家要有一顆世俗心,他才能寫好生活中那些微妙的人與瑣細的事。確實,小說是通過俗世生活的描寫,來展現人活著的狀態,以及人類複雜的精神世界。沒有一個堅硬的生活外殼,人物的靈魂就沒有容器來盛裝,讀者也無從得知人物的心靈是怎樣成長的,每一次的挫折或痛苦,他又是如何應對的。

  好的小說家,從來不是抽象地在寫一種生活,而是要熟悉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器物,風景,習俗,氣候,道路的樣子,食物的味道,說話的口氣,等等,小說要寫得生機勃勃,就要把每一個細節都落到實處。所以,小說家堪稱是生活的專家。按沈從文的說法,專家就是有常識的人。小說家要對生活熟悉到一定程度,對生活具有了常識,那些獨特、微妙的細節,他才可以信手拈來——什麼是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我想這就是了。

  我雖然寫不來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但我也知道,進入小說中的生活,是要經過作家的選擇、過濾和重新組織的。作家不能沉溺於生活中的某種趣味而不能自拔。有一段時間,文學界流行寫小事,寫慾望,寫細碎的生活,一些人甚至還津津樂道於此。這固然從一個角度表達出了一些人的生存狀態,但人的生存又不止是這些生活的外表,它的背後,還有人的心靈掙扎和精神衝突,還有人之為人一直在堅守的品質。

  這是文學的內生活。它才是值得作家去探索、去書寫的生活。

  光有外生活,小說就會寫得湯湯水水,變成一筆流水賬;有了渾厚的內生活,小說才會有靈魂的縱深感,才會站立起一種有力量的精神。也就是說,小說永遠不能滿足於表達生活是什麼,而是要敞開一種生活的可能性,通過想像,讓人看到生活的希望和亮光。作家的世俗心,任何時候都必須是活躍的,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對生活的敏感,不抗拒生活對他的召喚;但另一方面,作家對庸俗的趣味、赤裸的慾望,對人類內心黑暗的經驗以及那種令人下墜的力量,也要保持足夠的警惕。好的作家,永遠不可能放棄他的批判性、他的作為人的良知、作為作家的尊嚴和責任。

  作家的心中必須有一塊凈土,無論生活如何喧囂,無論作品寫得如何花紅柳綠,他都要守護好這塊凈土。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說,「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削弱我們並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他說出了文學的一個方面。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文學要探索匱乏背後的真理、悲哀之中的仁慈,以及冷漠人群中隱藏的那顆溫暖的心,從而讓我活得更沉著、更勇敢。

  在一個文學似乎越來越無力的年代,作家更要有所放棄,有所堅持。文學不是慾望的加油站,相反,它應是慾望的制動器,它的核心意義是要展現出人類心靈的高度,以及活著的勇氣。它拒絕在俗世里沉溺,保持著批判的姿態,最終目的是為了創造一個「真善美」的理想世界,並發現一種值得我們為之折腰、甚至為之犧牲的精神。只有這樣的創造和發現,才能讓我保持著寫作的興奮和價值。

  低俗是一種精神病菌

  張江:低俗化被一些寫作者當作近年來文學面對日益嚴峻的生存困境自我救贖的一種策略。的確,上世紀90年代以降,隨著市場經濟的轉型和大眾文化的崛起,傳統的精英文學和主流文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被迅速邊緣化。於是,一些作家改弦易轍,試圖以低俗為代價重新喚回散去的讀者。殊不知,低俗是一種精神病菌,它在向受眾散播毒素的同時,也在侵害自身肌體。低俗化不僅救不了文學,還可能將文學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賀紹俊:我們在閱讀中會發現,不少文學作品已不同程度地遭到了低俗的傷害。需要探討的是,文學怎樣才能抵禦低俗這一精神病菌的傷害。這首先需要作家保持精神的健壯,精神健壯也就意味著具有健康的審美趣味和深厚的審美素養。為什麼低俗文學在現實中泛濫,首要的原因就是不少作家本身的審美趣味不高,他們是帶著「病體」上崗的。但他們顯然並沒有將低俗看成是一種精神病菌,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審美趣味是一種「病體」。

  有一位電視明星就曾自負地說:讓我高雅起來很費勁,我不是干這個的!這種觀點在文藝界相當普遍。甚至還有人理直氣壯地為低俗辯護,認為低俗具有群眾基礎,既然讀者喜愛,就有存在的理由。這種觀點很有誘惑性,因為它綁架了群眾,以為只要抬出群眾,就有了道德豁免權。事實上,群眾的需求也要一分為二。低俗文學擁有大量讀者,不過是因為低俗的內容刺激讀者的感官,使他們獲得生理上的快感。一個人如果沉湎於生理上的快感,久而久之,也就關閉了心靈的通道,精神世界變得越來越蒼白和空虛。文學就是要避免群眾的精神世界變得蒼白和空虛,它應該成為群眾精神的成長家園,增益群眾的心智。

  抵禦低俗對文學的傷害,這是一個在現實中變得日益嚴峻的問題。因為低俗這一精神的病菌,在市場化的作用下,有了更加適宜生長繁殖的土壤,它不僅侵害我們的文學藝術,而且也瀰漫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同時,這也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一位俄羅斯作家就曾對俄羅斯文學的低俗化表示了極大的擔憂,她傷心地說,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偉大作家今天拿著書稿去見出版商肯定也得不到出版。不久前,俄羅斯公布了一項國家法令,禁止俄羅斯文化、藝術、娛樂領域出現低俗語言,以確保俄羅斯公民使用國家語言的權利,保護和發展語言文化。這是俄羅斯政府對低俗文化採取的應對措施。

  語言的低俗也是文學低俗化的重要表現。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對於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語言起到了提升的作用。文學錘鍊了語言,使語言精緻化、審美化、優雅化,也使語言的文化蘊含更加深厚。過去我們使用文言文作為書面語,文言文經過一千多年的文學錘鍊,成為了一種高度典雅的語言。「心有靈犀一點通」「衣帶漸寬終不悔」,像這樣雋永的詩句在古代文學中俯拾即是。現代漢語的文學至今也有了一百餘年的發展歷程,但我一直認為,現代漢語文學還沒有完全建構起穩定的優雅語言。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始終不能堅定有力地抵制語言的低俗化。如詩歌界從熱衷於下半身寫作,到所謂的口水詩、梨花體,說到底是詩人們內心的語言焦慮所致。小說創作中的語言問題就更大了。一些作品雖然從故事性和思想性來說還不錯,但語言粗鄙、粗俗,缺乏提煉,更遑論以深邃的文學語言去表現更深邃的文學意蘊。文學語言是用來承載民族精神內涵和表達精神取向的。因此,抵禦低俗對文學的傷害,作家首先就要從語言做起,要把建構優雅的文學語言當成自己的義務。

  雅俗文學的共同敵人

  張江:人們經常將文學的高下與文學的類型對等,事實並非如此。有些文學,表面嚴肅,正襟危坐,義正詞嚴,骨子裡卻低俗得很;有些文學,寫的是柴米油鹽、市井人生,語言也非土即俗,內里卻蘊藏豐富而深刻的內涵。這說明,低俗與否並不取決於它是嚴肅的文學還是通俗的文學,關鍵還要看它最終傳達出的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對低俗的抵制,實際上是各種類型的文學面臨的共同挑戰。

  黨聖元:在文學史上,雅俗之分,與文學的功能和作用、作者身份等有著直接的關係。一般來說,官方的、載道的、文人的文學,往往視為雅;而民間的、消閑的、大眾的,往往視為俗。雅與俗之間沒有絕對的阻隔,呈現出相互流動的狀況。一些本來很俗的,來自民間的文學和藝術,例如小說和戲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雅起來。一些本來很雅的文學藝術,例如詩詞,也可以變得家喻戶曉,在民間大眾中產生廣泛的影響。雅俗之間的相互流動,促進了文學的豐富和發展。

  隨著媒介方式的變化、文學傳播接受途徑的多樣化,以及大眾文化、影視產業、市場化寫作興起帶來的影響,當代文學的雅俗問題更加複雜,其中的衝撞更加激烈。我們不能單純以雅俗來區分文學高下。雅俗共存是一種需要努力維護的健康文學生態。

  我們要有健康的通俗文學、通俗文化,讓民眾喜聞樂見,豐富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同時,我們也要有積極的高雅文學、高雅文化,使它成為文化的標杆。我們對「俗」批判和抵制,指的是「低俗」而不是「通俗」,更不是要取消通俗文學的存在,使通俗文學都變成嚴肅文學。低俗不僅存在於通俗文學之中,在嚴肅文學中也照樣有所顯現。一些以精英自居的藝術中,也存在著嚴重媚俗現象。從這個意義上講,低俗是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共同敵人,也是兩者需要共同面對的挑戰。一般來講,通俗文學中的低俗易於辨識,也容易引起警醒,而嚴肅文學中的低俗,由於假借了一個貌似高雅的外表,甚至打著純文學的幌子,反而不容易被發現,更加需要注意。

  張江:面對低俗之風,文學當如何自處?這是每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都需要考量的問題。按照一些西方理論家的說法,在人性的複雜構成中,可能每個人的潛意識深處都隱藏著或多或少的低俗因子。但是,這並不構成文學滑向低俗的理由。文學是一種公共話語,它最根本的價值和意義,體現在對人類心靈和靈魂的養育,從而推進文明的進步。從這個意義上講,遠離低俗、抵制低俗,應是文學的基本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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