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燦:媲美李清照的女詞人
蘇州拙政園美景,徐燦曾經是該園的女主人。
導讀
在編輯這篇文章時,坦率地說,編輯的焦點主要不在徐燦堪比甚至超過李清照的詞,而是她從大家閨秀、一品誥命夫人、蘇州拙政園女主人,到朝廷政治重犯之妻、戴罪流放呵氣成霜的遼東,丈夫和三個兒子死於流放地、晚年獨自愴然歸來,其間她所垂直下降的社會地位高度,以及隨之而來的世道沉浮、國破家亡、人事跌宕,足以讓她看清人生和歷史。這樣的才女寫的詩詞,能沒分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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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拙政園女主人
徐燦是誰?
說她是清初高官陳之遴(1605~1666年)的繼室,一品誥命夫人,相國夫人,聽來不免隔膜;知道他們夫婦是大詩人吳梅村的兒女親家後,依然覺得疏遠;看到當時著名詞人陳維崧的誇讚,說徐燦「才鋒遒麗,生平著小詞絕佳,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清代詞評家陳廷焯等,也都對她極力推崇,公認我國古代女詞人中,能與李清照相提並論者,唯有徐燦,說她的《永遇樂·舟中感舊》「可與李易安並峙千古」;當代著名學者葉嘉瑩甚至認定,徐燦詞不僅可以媲美李清照,她在題材、意境和視野上比李清照更有拓展……這就再也不能忽略徐燦的名字了。
徐燦有詩詞集《拙政園詩餘》《拙政園詩集》,前者錄有詞近百首,刊於順治十年,後者收錄詩兩百多首,刊於嘉慶年間。其詞作比詩的影響更大。
游蘇州拙政園的日子,距今天太久了,細節已經模糊,大致還記得這座古典名園的精雅、清幽。後來讀吳梅村的《詠拙政園山茶花》,非常遺憾當年沒能留心看看——園中是否仍有那幾株曾經「為江南所僅見」的名貴寶珠山茶花?三百多年後它們是否還燦如雲錦、枝葉紛繁?
之所以對那些山茶花突生好奇,是因為徐燦一度是拙政園的女主人。而且,隱藏於拙政園的世道沉浮、人事跌宕,簡直一言難盡。
拙政園的樓台水榭中,掩映著無限滄桑。它本是唐代詩人陸龜蒙故宅,元代成為大弘寺,林木幽深,風物宜人。明嘉靖年間,致仕還鄉的御史王獻臣在此營建別墅拙政園,此後不爭氣的兒子「旋拋先業隨流水」,豪賭時一擲輸給蘇州人徐氏。清初,這裡成為駐防將軍府,後來被陳之遴購得。陳之遴買下此園後,在京城居官不曾回江南,沒有機會觀賞園中景緻。待他獲罪後,拙政園充公。
康熙初年,王永寧夫婦成為拙政園主人,他是當時權勢與富貴達到高峰的平西王吳三桂的女婿。王永寧貪鄙跋扈,常與小民爭利。他在園中大興土木,雕欄玉砌,窮極奢華,不時以崑曲《牡丹亭》《邯鄲夢》等待客。到吳三桂起兵反清,王永寧懼而先死。後來,拙政園被籍沒入官——又是一出簪纓之族樹倒猢猻散的戲劇。咸豐年間,已用作官署的拙政園,成為太平天國李秀成的忠王府……主人變換得突兀而頻繁,園林無語,否則,該要講述多少曲折盛衰。
順治十六年四月,陳之遴夫婦已被流放,他們讓二兒媳(吳梅村次女)回到太倉娘家。吳梅村的女婿陳容永於順治十一年(1654年)中舉,有詩才,一隻眼盲,依照律例,殘疾者可以贖身,故一度免於流徙。女兒對父親說:自己身為高官兒媳,所以會經歷這番磨難。假如夫婿得以倖免於遣戍,骨肉能夠團聚,就在太倉父親的房舍旁邊租屋,紡織為生。
順治十七年(1660年)春,吳梅村的女兒「積憂勞久」,病重咳血,在蘇州就醫,他前往陪伴。偶過拙政園,那幾株山茶花正開得如火如荼,它們的主人卻已經是戴罪之身。詩人觸景傷情,懷念親家,憐惜女兒,寫下長詩《詠拙政園山茶花》,其結尾寫道:
楊柳絲絲二月天,玉門關外無芳草。
縱費東君著意吹,忍經摧折春光老。
看花不語淚沾衣,惆悵花間燕子飛。
折取一枝還供佛,徵人消息幾時歸。
當時,「徵人」陳之遴與徐燦等已經前往山海關外。
兩個四五歲的外孫女聰慧乖覺,還在大人的教導下禮佛,祈求她們的父親早日歸來。這年四月中旬,吳梅村的女婿陳容永最終也未能逃脫厄運,與兄弟們同樣被遣戍尚陽堡。吳女滿懷憂悸,於五月六日咯血數升而亡,年僅二十三歲。
吳梅村《詠拙政園山茶花》云:「近年此地歸相公,相公勞苦承明宮。」陳之遴居官京城,購買拙政園後從未涉足。「花留金谷遲難落,花到朱門分外紅。獨有君恩歸未得,百花深鎖月明中。」從前主人蒙受皇恩,花開朱門,似乎也分外鮮艷,如今拙政園已被官府沒收,它當年的清靜與當下的冷寂,不可同日而語。
拙政園女主人徐燦也長住京城,後來隨陳之遴流徙遼東。當她終於從貶謫地歸來,途經蘇州時,不知可曾涉足拙政園?又會有怎樣的感慨?
2.合歡樹下曾流連
徐燦字湘蘋,是明末光祿丞徐子懋的次女,做閨女時家住蘇州城外支硎山畔,「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她的閨中歲月過得悠閑、優裕:「少小幽棲近虎丘,春車秋棹每夷猶。」「幾曲欄塘水亂流,幽棲曾傍百花洲。採蓮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獨倚樓。」
陳家為海寧望族,陳之遴的元配沈夫人早逝。待徐燦嫁入陳家,她的生活就隨著丈夫陳之遴、公公陳祖苞的宦海沉浮而起伏。如果沒有經歷由明入清的劇烈動蕩和陳家陡峭驚險的變故,或許她留給後人的,就僅僅是一些清新爛漫、富於才情的閨閣詩詞了。徐燦早年的詩詞,題材比較狹窄,基本內容也是惜春悲秋、閨怨離愁,跟普通才媛接近。她後來那些沉鬱頓挫、有大悲切大視野的文字,非得有閱歷墊底,有痛楚繞身,才流瀉得出。很可惜,雖然徐燦淹留塞外的詩作被其後人保存下來,她晚年所寫之詞,卻「不留一字落人間矣」。
徐燦的祖姑徐媛(字小淑)是明萬曆年間著名才女,其詩詞集《絡緯吟》曾經廣為傳誦。陳之遴為徐燦《拙政園詩餘》所作序文里說,徐家女士都享譽詞壇,但祖姑小淑嫁給范允臨(長倩)先生,後者的仕途基本上愉悅適志,後期他們居於蘇州天平山,更是坐擁園林泉石之美。而自己與妻子則遭遇流離坎坷,經歷大相徑庭。
陳之遴(號素庵)在明末曾經命途蹇塞,於崇禎元年、四年、七年三次參加會試,都落第了。直到崇禎十年(1637年)好運終於來臨,他高中榜眼,被授職翰林院編修。春風得意馬蹄疾,前路似乎一派敞亮寬廣。徐燦獲知喜訊後,填有《滿庭芳》:「麗日重輪,祥雲五色,噌吰(cēnghóng形容鐘聲洪亮——編者注)玉殿名傳。紫袍珠勒,偏稱少年仙。」這闋詞寫得一般,就是沐天恩、迎鴻運的歡天喜地。她在小序里說:「丁丑春,賀素庵及第,時中丞公撫薊奏捷。先太翁舉萬曆進士,亦丁丑也。」陳之遴進士及第,恰逢擔任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的父親陳祖苞在前線獲勝,真是雙喜臨門。巧得很,祖父萬曆年間中進士也是丁丑年,剛好相隔一個甲子。
1637年還有一件高興事,徐燦、陳之遴的次子容永(字直方)八月三日問世,正好同僚吳梅村的二女兒七月廿八日出生。陳之遴之父陳祖苞提議兩家結親。兩位榜眼兼知名詩人成為親家,也是一時佳話。
吳梅村寫於順治十七年的《亡女權厝志》回憶,妻子郁淑人懷此女時,每日因為兒子「下殤」(8歲至10歲去世)而哀傷痛哭,有一個月病重得瀕臨死亡。臨產時,他很擔心母子(女)難以俱全,結果上天保佑,大人孩子都無恙,因而非常欣喜,「雖女,絕憐愛之」。
陳之遴考中進士後,與徐燦住在北京西城那段日子,充滿歡悅。當時他倆都還年輕,居所也讓人喜歡,「書室數楹,頗軒敞」,房前的古槐如傘蓋一般撐開濃蔭,灑下清涼。後庭有幾十步寬,中間的小亭子前,有株青翠舒展的合歡樹,葉片成對成雙,夜晚合攏,清晨展開。徐燦夫婦都喜歡這株合歡樹,常在樹下逗留、吟詠。夏日,合歡花美如朱絲,徐燦有時摘下絨球似的紅花,插上髮髻。她經常帶著寶貝女兒,坐在樹下欣賞夕陽斜暉。閑暇時,夫妻倆愛登臨亭子右側的小丘,看西山雲霧,朝舒暮卷。
那時候公務不怎麼繁忙,陳之遴常與詩朋酒侶往來,跟徐燦頻繁唱酬,「出有朋友之樂,入有閨房之娛」,日子無限愜意,很令世人艷羨。
但是,僅僅過了一年,父親陳祖苞就獲罪下獄,飲鴆而亡。崇禎皇帝認為陳祖苞自儘是企圖「漏刑」,盛怒之下,表示對陳之遴「永不敘用」。陳之遴黯然扶柩南歸,父親屍骨未寒,自己背上則燙著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仕途絕望,世態炎涼,痛徹肺腑,那是他第一次遭遇滅頂之災。
之後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大亂,江南飽受戰火摧殘,他們也輾轉逃難,嘗盡驚恐。等到陳之遴仕清,再居北京時,曾與徐燦一起踏訪西城故地。舊居的房舍亭榭早已被毀,人與物都歷經改朝換代的滄桑,兩人無限感喟,忍不住寫詩填詞。徐燦的詞《水龍吟·次素庵韻感舊》寫道,崇禎年間在合歡樹下流連,享受著花好月圓時,自己曾經對夫君說,繁花如夢,怎麼可能永久都不凋謝呢?榮枯、悲歡的轉換,往往就在轉瞬之間。
從前她這麼講,算是居安思危;也是人在十分滿足、幸福時忍不住冒出的一絲悲劇性幻想——擔心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誰能料到,後來他們真的經歷了家破國亡之大劫,而今西山依然在,溢滿歡聲笑語的舊居,卻已經「台空花盡」。只不過呢,比起陳之遴後來的徹底敗落,崇禎年間的第一次磨難,還不算特別慘烈。
清順治二年(1645年),陳之遴投身新朝,成為秘書院侍讀學士。他機敏能幹,一再升遷,高官厚祿迅速收入囊中——順治五年擔任禮部侍郎,順治八年升為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順治九年已成為弘文院大學士(清人稱大學士為相國)。
陳之遴有詩文集《浮雲集》十二卷傳世。他早年就有才子之名,不少評論家認為,其詩歌風格與吳梅村頗為相似,只不過功名太盛,遮掩了詩名。陳之遴與徐燦有大量唱和詩詞,傷時感舊或寄懷詠史,都彼此默契,交流暢達。兩人分離時,則有許多文字,濃情蜜意地傾訴相思。陳之遴的「無邊夢,啼痕笑靨,著枕便逢君」「花落花開才一度,足抵十年離別」等,都寫得濃烈;徐燦抒發離情別恨,也十分纏綿:「幾日離愁愁未了,今朝起又上眉端」(《臨江仙·病中寄素庵》)「一寸橫波愁幾許,啼痕點點成紅雨」(《蝶戀花·每寄書素庵不到有感》)「鏡里分鸞,燈前瘦影,羞把湘簾揭……問今宵,多少凄涼,枕棱衾缺。」(《永遇樂·寄素庵》)
順治十年初冬,四個兒子將徐燦的《拙政園詩餘》付印,他們的跋文說,母親對詞「研思獨精,匠心獨至。又經歷患難,故感觸獨深,度越宋人而超軼近代。」
清初那段時間,大概也是徐燦最安寧的日子。就像陳之遴為她賀壽的《滿庭芳》詞描述的那樣:夫人正當華年,生日恰在春季;不時會獲得來自宮廷的恩典;幾個兒子都聰穎孝順;更難得風神依舊,「朱顏長駐」,還像剛剛出嫁的時節;她閑來沉醉於吟詠,新詞人皆誇好……自身集才華美貌、榮華好運於一身,丈夫則文採風流,長身玉立,且十足顯達。似乎,世間的圓滿繁盛,都很難超過她了吧?
陳之遴於順治七年替徐燦編選《拙政園詩餘》並寫序,那時正值仕途通達,他頗有閒情逸緻。徐燦的許多舊作在明末清初的兵荒馬亂中散佚了,他與她一起重閱餘下的一百多闋詞,每讀一闋,都會憶起往昔與履跡所至,「相對黯然」——海寧老家的「海濱故第」,已化為荒煙斷草;曾經相伴遊歷之地,都發生滄桑巨變;西城書屋外的合歡樹,早就被人當作柴火燒掉……唯有徐燦對它們有過的吟詠,讓往事舊痕,歷歷在目。
陳之遴為徐燦寫的序,筆調從容,覺得她的詩詞大多清新可誦。他說徐燦喜歡他的詩勝於詞,他則覺得她的詞比詩更勝一籌,徐燦特別喜歡賞玩李後主、歐陽修、蘇東坡、秦觀、李清照的作品,落筆「得溫柔敦厚之意,佳者追宋諸家……中多凄惋之調,蓋所遇然也。」凄惋,大約是倉皇亂世的主旋律。
3.繁華轉眼成空
清初,無論滿、漢官員之間,還是漢臣的南方、北方集團之間,都矛盾重重。陳之遴的官階扶搖直上,並不意味著他就一路光風霽月、高枕無憂。宦海波濤洶湧,礁石密布,幾次都差點將他掀翻。高處不勝寒的驚險,徐燦也都心知肚明。
順治八年,御史張煊彈劾陳名夏,鋒芒已經涉及陳之遴。順治十年,鄭親王向皇帝告狀,說陳審理要案時閃躲、自保,不堪重任;順治十三年(1656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等上疏彈劾陳之遴「植黨營私」,給事中王楨則指控他「市權豪縱」。王楨還揭發:陳之遴頭天剛剛被皇上嚴詞厲色當面斥責,卻不思閉門思過,第二天居然逍遙自在地跑去遨遊靈佑宮,簡直「罪不容誅」。他請求對陳之遴加重處分。順治皇帝讓吏部嚴議,陳之遴差點被革職且「永不敘用」。後來他以原官被遷往盛京(今瀋陽)居住。同年底,皇帝讓他返回京城。
他們在冰天雪地中趕路,算來回家時可以趕得上吃春節的五辛盤(春盤)。這一年多麼驚心動魄,讓容貌與心境都積滿沙塵,與丈夫同行的徐燦悲喜交集:「風沙滿鬢人非昨,道路經時歲已闌。差喜長安今咫尺,歸來恰及五辛盤。」(《玉田縣》)
順治十五年(1658年),陳之遴與另外幾位大臣因交結、賄賂大宦官吳良輔而獲罪,經過審訊後,原擬將陳之遴斬首,後皇帝下旨將他革職並抄沒家產,要求其「父母兄弟妻子」全家流徙尚陽堡(今遼寧鐵嶺市開原縣東)。
尚陽堡是懲罰獲罪的官員、文人、抗清者及其家屬之所。順治皇帝口吻嚴厲,顯得深惡痛絕:陳之遴受朕提拔重用,備受深恩,雖屢有罪愆,都屢受饒恕。上次犯罪就該嚴加懲處,朕對他特別從寬處置,之後還考慮到他效力多年,「不忍終棄」,將他召還京師。結果陳之遴「不知痛改前非,以圖報效」,居然又交結、賄賂宦官,大大觸犯法紀,「深負朕恩,本當依擬正法,姑免死……」天子之怒,雷霆萬鈞,刀下留人,已是皇恩浩蕩。
順治十六年春,陳之遴夫婦與弟弟們偕家人包括老母,前往關外。吳梅村詩《贈遼左故人八首》,寫盡禍從天降的愁慘:「短轅一哭暮雲低,雪窖冰天路慘凄……百口總行君莫嘆,免教少婦憶遼西。」
陳之遴第一次出山海關,是在明末擔任編修時,請假去探望任遼東巡撫的父親。那時,他是前途無量的新科榜眼,更是巡撫大人的長公子,當地將領身著戎裝到郊外遠迎,參將以下的官員,爭相扶著他的轎子前行,那是何等尊榮顯貴。清順治十三年他以結黨罪被遷往盛京,是第二次出關。那時好歹官職猶在,「遇公事,位在諸卿以上,猶然大學士也」。處境還不算很差。這一次則不然,陳之遴從榮華富貴的巔峰,直墮谷底。康熙年間文人王一元的《遼左見聞錄》,說他「竟與軍伍雜處矣。之遴平生凡三出關,而榮辱頓異」。
關外的荒涼苦寒,首先體現在冬日凜冽,呵氣成冰,風狂雪罩:「氣息著髯皆積雪,唾珠脫口即堅冰。」(《渡遼河》)「怒風宵撼孤城動,積雪朝吞萬嶂平。」(《杪冬感興》)陳之遴當然不再擁有輕柔保暖的貂裘狐腋了,好在還有粗布衣、羊皮背心勉強禦寒。
徐燦的《秋日漫興》八首,既懷念北京與姑蘇,也描繪眼前的「蕭條涼氣」:「絕塞風沙增白髮,凜秋霜霰剝青杉。」《秋草》則勾勒了北國的枯索蒼涼:
秋色蒼蒼滿大荒,輕裘不敵晚風涼。
可憐玄莵城邊草,未到霜飛已半黃。
陳之遴的《蝶戀花》詞,慨嘆「半世浮榮彈指過,生死悲歡,一任天公做。淚點雨聲相應和,迴腸卻被愁撐破。」繁華散盡,愁緒滿腹,自不待言。他的《初冬》等詩,極言心境之蕭索:「世事已如此,餘生將若何……」世態炎涼,更令他感嘆:昔日屢過高軒華堂,家中賓客如雲,如今門庭冷落,整天枯坐陋室,看盡盛衰榮枯。
徐燦和陳之遴韻的一首七律,頸聯和尾聯寫道:「羈人夢遠清宵短,明鏡愁侵旅鬢涼。天外亂雲橫過雁,幾聲凄絕益神傷。」憂愁傷身,也添鏡中白髮,她時常纏綿病榻,一次次夢回蘇杭:「眼見故國雲飛盡,心繫高堂雁去難。」「一片寒城月,依稀似六橋」。「如葉輕帆清夢裡,分明歸路向吳江。」他倆都生長在溫軟旖旎的江南,環境越惡劣,就愈發懷念鶯飛草長的故園,也想念居住多年、有過溫馨回憶的京城。
徐燦夫婦這一時期的詩作,寫滿衰颯——望家鄉,山高水遠。嘆周遭,草枯葉黃。加上發如雪,齒搖落,病足蹣跚,記憶減退。邊荒之苦,遷客之痛,更揉進老病窮愁……
陳之遴的兄弟等獲准南歸了。不少貶謫者及其家屬也被赦免,得以還鄉,他們有的從前跟陳之遴是同朝為官的故交,到尚陽堡後同病相憐,更添情誼。每次有人啟程,徐燦夫婦都為他們高興,同時遺憾自家未獲恩准,顧影自憐,倍增凄涼。每當開春,徐燦都祈盼這一年好運降臨,但年年歲末,卻依舊沒有歸期。
4.世事流雲人生飛絮
徐燦的詞最被人稱道的,是「佳在絕無脂粉氣」。詞評家陳廷焯的《詞則》論及她的《永遇樂·舟中感舊》時拍案稱奇:「不謂婦人有此傑筆。」對其《滿江紅·將至京寄素庵》又讚歎又驚訝:「有筆力,有感慨,偏出自婦人手,奇矣。」
脂粉氣確實是女人筆墨中的常見病,閨閣詩詞易顯露的疲態,是難以越過妝台鞦韆、朱欄繡戶的局限,情緒單一,格局纖小。但是,徐燦的詞固然也婉約綿麗,也有怨花傷柳、閑愁離恨,卻不乏廓大恢弘的襟懷和沉雄蒼涼的氣象。她詞中寄寓的興亡之感,盛衰之嘆,家國之痛,不僅僅是女人的,更是親歷過明清之際世道變故的所有人的,情感的覆蓋面更寬,因而在當時得到廣泛的共鳴。
《永遇樂·舟中感舊》寫於陳之遴仕清後她再次赴京途中。朝代變換,人事更替,雖然桃紅燕舞依舊,但心情與眼中春景,都與從前迥然不同。「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世事流雲,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前朝君王謝幕,仁人志士消亡,江山如故卻空留憾恨,世事人生之嘆,唯有交付哀猿悲泣。人們評說,這些雄奇大氣之句,即使放在辛棄疾詞集中,也難以分辨。
徐燦拓展了閨秀詞的視野、境界,其性別特質,又使得她的沉鬱慷慨中,有女人細膩、靈慧的本色,剛與柔調和得非常好,既筋道又潤澤。她寫於清初、痛悼江南淪陷的《青玉案·弔古》,遣詞、立意、氣度,都不平凡:
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半月模糊霜幾樹。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隱隱羊車度。
鯨波碧浸橫江鎖,故壘蕭蕭蘆荻浦。煙月不知人事錯。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
葉嘉瑩先生說,李清照認為詞要寫得委婉才算正宗,當詞發展至明末清初,徐燦已經能夠坦然地用它書寫悲歌慷慨。
很多學者認定,徐燦的《憶秦娥·春感次素庵韻》表達了丈夫納妾、她受到冷落後的極度哀傷:
春時節。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拋撇。
銷魂不待君先說,凄凄似痛還如咽。還如咽,舊恩新寵,曉雲流月。
葉嘉瑩先生卻覺得,此論值得商榷。她的依據之一,是陳之遴的那闋《虞美人·戲贈湘蘋》:
藤花葛蔓閑牽繞,枉送韶顏老。雙鸞鏡里試新妝,奪得一枝紅玉滿懷香。
勞君揀盡吳山翠,心已三年醉。閨人常作掌珠擎,那(哪)得老奴狂魄不鍾情。
葉先生在《風景舊曾諳》一書第八講《幾位不同風格的女詞人》中解說,徐燦替陳之遴納妾,為他「奪得一枝紅玉滿懷香」,他很感激妻子精心給自己挑選了如此可人的江南美女——「勞君揀盡吳山翠」,三年來他都為這軟玉溫香的絕色佳人沉醉。「閨人」指妻子,徐燦自己也把這個女子視為掌上明珠,「連你都這麼愛她,我這個老奴又怎能不愛她呢?」末句用了一個典故,東晉將軍桓溫成功滅蜀後,納成漢末代皇帝李勢的妹妹為妾,金屋藏嬌。他的妻子南康長公主乃晉明帝之女,聞訊大怒,率數十個婢女持刀襲來。恰逢李姑娘正在臨鏡梳妝,長發委地,玉膚雪貌。見到殺氣騰騰的桓溫夫人,她卻並不慌亂,行禮並從容說道:「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表示自己來此,原屬無奈,且不妨一死。李姑娘楚楚動人,讓桓夫人也驀然心動,竟將快刀一扔,趨前抱住姑娘說:「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
跟絕大部分敗落的高官相似,陳之遴獲罪後,只得讓姬妾另謀出路。他寫有四首感傷無奈的《遣姬詩》,傾吐心酸:「今日風流零落盡,眼邊珠淚鬢邊絲。」詩前小序說,自己在翰墨閑餘,也懂得欣賞美人,身邊不乏「瑤草瓊枝」。現在長辭朝堂,高門深院已將殘破,自己會墮入貧寒卑微,不得不遣散姬妾。這麼做並非效仿東晉權臣王敦,因為從善如流而開閣釋妾;只是為了避免重演石崇故事——西晉高官、富豪石崇被捕時,愛姬綠珠為他墜樓而亡。如今,姬妾如同飛花飄落,很難預知其未來的處境是優是劣。自己並非槁木寒灰,一朝各分東西,畢竟藕斷絲連,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只能以詩歌抒發離別之恨。其三云:
花易飄零月易斜,未圓初月未舒花。
春來懶授金鈿盒,憔悴潘郎已破家。
徐燦替丈夫納妾並善待美人,展現的是舊時賢媛遵循的「婦德」。她內心有怎樣的波瀾暫且不論,至少在表面上,以其身份和「教養」,不會用文字顯豁地流露妒意。
葉嘉瑩先生進一步從傳統詞學的美感特徵來解析徐燦的《憶秦娥》:「中國詞學中有一個講究:男女之情要以言外之意來寓托,而說出來了,說白了的男女之情反而不是真的男女之情,而是意有他指了。」因而,徐燦是在慨嘆國破家亡,所謂「舊恩新寵」,指陳家在明朝有過的顯達和丈夫在新朝又被重用。如今他身居廟堂之高,卻也如履薄冰,多少憂懼與掙扎揮之不去,繁華顯赫就像曉雲流月,短暫而不可把握。她因此希望他告別官位。
徐燦其實一直期盼能與丈夫偕隱田園。她的《答素庵〈西湖有寄〉》也說:「從此果醒麟閣夢,便應同老鹿門山……寄語湖雲歸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間。」
陳之遴投靠清朝後身居高位,使他成為當時貳臣的代表人物,很受明朝遺民冷眼輕視。徐燦最負盛名的《踏莎行·初春》,有「故國蒼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雲猶疊舊河山」等悲涼句,清末學者譚獻的評語是:「興亡之感,相國愧之。」也忍不住要拿陳之遴的投清揶揄一番。
徐燦的詞流露過對陳之遴仕清的不以為然。然而,她無法影響丈夫的進退出處,不管本願如何,她必須跟他同命運共榮枯。就算「悔殺雙飛彩翼,誤到瀛洲」,悔意甚濃,她終究還是要接受丈夫的所有選擇並承擔選擇的後果,命運也因此大起大伏:既在軒敞舒適的府邸安享過「相國夫人」的尊崇榮耀,也要陪他消化著名貳臣的尷尬難堪,更要在北國荒寒的貶謫地體會落寞凄苦。
陳之遴一直滯留尚陽堡,康熙五年(1666年)病故。隨他們流放的四個兒子,有三個死在北國,其中長子陳堅永卒於康熙元年(1662年),次子陳容永卒於康熙四年(1665年),幼子陳堪永卒於康熙六年(1667年)。七年之間,如此密集地失去丈夫與三個兒子,可以想見徐燦的肝腸寸斷。流落塞外十二年後,隨她凄涼南歸的,僅有第三子陳奮永。他們的小女兒、曾經的相府千金,在父親獲罪後,竟然嫁給一個秀才為妾。
侄子陳元龍在《家傳》中講述,徐燦嫁到陳家後,對公婆十分孝順。先前她身份華貴,卻並無倨傲之氣,妯娌們幾乎想不起她是一品夫人。後來禍從天降,謫居塞外,其悲嘆最終感動天地,得以攜親人靈柩返回故里。康熙北巡至盛京時,徐燦與其他罪臣的家屬上疏申訴,請求還鄉,僅有她被批准。待她長途跋涉重返海寧時,親屬前往迎接,問起緣故,徐燦說:「君父之恩,天高地厚,雷霆雨露,無非教也。」別人上疏都陳述冤屈,只有我引咎自責,所以得到寬免。陳元龍讚歎:「其卓識過人如此。」徐燦覺不覺得冤,或者她是否訴冤,已屬次要。莫非要皇上承認先帝有過失嗎?如今唯一的訴求,不過是重返故土而已。她的表態,既通達也無奈。
徐燦精於繪畫,清宮藏有她的白描觀音像等。她曾經手繪五千多幅觀音大士像,為婆婆祈壽,筆墨精妙,世人爭相收藏。她的宮妝美人圖等,筆法古秀,也頗受好評。
順治十六年(1659年)除夕,徐燦在詩中說:「八口皈依乞梵王,客心親夢兩難忘。」那時一家人已經在尚陽堡信佛。她和陳之遴還一起抄誦《金剛經》,「漸解經中意,渾忘塞上秋」。徐燦南歸後,居于海寧新倉小桐溪邊的南樓(後被稱為閣老樓),長齋禮佛,虔心刺繡或繪製觀音像,靜默沉潛,不問戶外事。
徐燦活到80多歲,其漫長一生,經歷繁多,時勢的艱險乖謬、人生的顛簸無常,五味盡嘗。雖說在陳之遴剛投身清廷時,她就有過「世事流雲,人生飛絮」的透徹之嘆,但人真正的大徹大悟,往往得等到痛徹心扉的體驗之後——年輕時,話說得再世故,都是故作老成語。(王鶴)《中國青年報》(2018年05月25日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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