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龍分析AlphaGo：願你為人類劃開圍棋的新天地

「黃博士」淡漠的神情，職業棋手們有時也會「嚇住」。

李世石和AlphaGo去年3月的人機大戰，只是AI來襲的第一波攻擊。接著跨年之際空襲警報再次響起，人類棋手們在60：0的廢墟中茫然不知所措。但是硝煙稍散，人們就會心懷希望，重整家園。現在，中韓日三國棋手皆投入了AlphaGo棋譜的研究。歸納、總結、發現規律。。。人類就是靠這個法寶進化為碳基生命之靈長。其實，升級版AlphaGo所下的60局，還是有模式可循。首先，這60盤AlphaGo執白下了31局，執黑下了29局。

金成龍九段在「手工」整理60局棋譜

AlphaGo在序盤階段，有以下主要的模式和套路。

AlphaGo執黑時

1、小目大飛守角使用17次。

2、小目二間跳守角使用5次。

3、職業棋手最愛使用的小目締角只使用1次。

4、職業棋手們看破AlphaGo執黑第5手小目守角的模式，白4就直接掛小目，但均未獲得成功。

AlphaGo執白時

1、二連星使用17次，星。小目使用14次。

2、下星。小目布局時，小目小飛締角4次，一間跳守角3次。

3、和執黑不同，執白時不使用小目大飛守角和二間跳守角。

沒有貼目的時代

在沒有貼目的時代，執黑的作戰方針就是堅實走棋，而執白就要積極主動。在幾乎不走星位的時代，執白第三手大多會掛進黑棋的小目，而目外和高目的盛行，正如現在的星布局。隨著貼6目半的時代的到來，目外和高目逐漸從職業對局消失了。

圖一 秀策的黑棋

秀策（黑） 伊藤松和（白） 1850.11.17~18

有必要關注黑1、3、5，這是使用頻度最高的現代布局之一。黑7也稱之為「道策的三間夾攻」。黑9稱之為「秀策的小尖」，也是很有名，即使有貼目的現在，也是經常被使用。黑15又如何呢？AlphaGo在60局中共使用了四次。

吳清源是怎麼下的呢？

圖二 吳清源的白棋

吳清源（白） 岩本薰（黑） 1954.5.9~10

在吳清源的時代，執黑第1手小目居多，吳清源白2就直接二間高掛。如果對手小目守角，白4就脫先佔角。現在很多職業棋手們都說吳清源九段愛下肩沖，但吳清源從不曾黑1、3小目締角後再肩衝過去。大概吳清源的對局中這個局面出現得太多，以致忽略次序錯認為吳清源愛用肩沖。當然，我是同意「小目締角後肩沖的靈感來自吳清源」的說法。吳清源執黑時，喜歡下的是二連星。

在沒有貼目的時代，黑棋穩健，白棋積極。但是進入大貼目時代，黑棋積極、白棋穩健。而AlphaGo的棋恰恰也是證明了這種傾向，執黑第3手喜歡大飛締角，更加積極地布陣，也在「感受」貼目的壓力。

但AlphaGo畢竟不是人類，布局第三手不會情緒性地自由找落點，至少AlphaGo的黑布局，總是有某種模式可循的，這或許是攻堅的一個方向。AlphaGo在序盤階段表現出的「驚世駭俗」的手段，大致可以總結為以下三個。

1、三連星的下法

1月15日晚，日本棋聖戰挑戰第一局（棋聖：井山裕太 挑戰者：河野臨）河野臨執白取得勝利。大概有人會問，為什麼忽然要說現在無人問津的日本棋戰 ？其實，日本棋手研究AlphaGo的熱度並不亞於中韓棋手。在圍棋上最為保守的日本，而且是日本最高棋戰的棋聖戰（冠軍獎金4500萬日元，高於世界大賽獎金）上，河野臨採用AlphaGo最不可理解的下法，而且取得了勝利。

圖三 河野臨效仿AlphaGo

河野臨（白） 井山裕太（黑） 2017.1.14~15

看河野臨的白16，不是自招「扳二子頭」嗎？

圖四 AlphaGo對古力

AlphaGo（白） 古力（黑）

在60局中，AlphaGo執白對古力下出了白18、20。這兩步是AlphaGo在序盤布局表現出的最不可理解的手段。

看圖三、圖四，職業棋手大致會有如下感受。

1、第一感。。。最臭、最難看的棋。

2、即使下一百盤，在前20手內白18能成為正手的可能性絕不會有。

3、如同布局階段走了單官。

這手棋如果不是AlphaGo下的，根本不值得一駁。旦現在是「狗狗」當道，只有誠惶誠恐先接受為「真理」再問為什麼？

圖五 朴正祥的見解

基本布局

1月19日晚在韓國棋院往十里站附近的啤酒屋，朴正祥拿出了自己的見解。白10~17是基本定式，但最近很少這麼下了，因為黑棋眼見比白棋好。不知何時起，職業棋手們白16更願意從?位貼上來，觀念就這麼轉變了。AlphaGo必然是按場合最佳手段，所以不能按人類目前的理解力斷定圖四的白18是「不可理解」的。或者人類敢下斷言的時代永遠結束了。

羅玄的見解

羅玄的見解

1月20日上午，在韓國國家隊訓練室碰到羅玄和申真諝，就問了兩人的意見。羅玄認為，AlphaGo和古力這局棋的關鍵在於，古力的三連星布局已在左下黑5位做好了交換。以下走最新定式，因為在黑5位事先做了交換，黑23不是扳在白24位，而是單退不棄子。以下白28時黑29飛應，正好與黑5呼應。站在白棋場合，不可能喜歡這個變化圖。羅玄認為：AlphaGo可能算到了這個變化，就毫無顧忌走了人類通常認為不好的棋。

申真諝的見解

河野臨的棋聖戰挑戰首局

回頭再看河野臨的棋聖戰挑戰首局。河野臨的白棋局面和古力那盤棋大為不同，首先白棋的急所在下邊。河野臨不認為白16是大惡手，而且悠然脫先搶佔了下邊大場。

變化圖7-1

-黑1先手立下，不是很痛嗎？

申真諝：白2拐出來即可。如果黑3擋，白4就接上，黑棋本身就暴露出了弱點，所以很可能會落後手。

變化圖7-2

-如果黑3跳應呢？

申真諝：那麼白棋可以脫先。

-也就是說，白16成立？

申真諝：「當然成立。甚至以後逆收?或?見合。」

不由長嘆一聲。「天下大惡手」按場合也能成為最佳手段，不過AlphaGo是怎麼算出來的？

2、突兀打入3.三

AlphaGo（黑） 金庭賢（白）

AlphaGo執黑對金庭賢，AlphaGo的黑19在完全不可理解的時機，忽然打入了3。三。

變化圖8-1

以下走定式，AlphaGo沒有在A位扳，忽然停手了。這是AlphaGo「3。三打入」的特點。我們人類學棋時，老師教導說「A位無條件要扳」，但AlphaGo顯然不是這麼認為。人類是只算清黑棋A位扳後拿到的實利，但一直算不清白棋相應拿到的厚味價值幾何？而AlphaGo是顯然算清了這個價值。或許，人類在形勢判斷上已不可能和人工智慧較高低，這個坎需要銘記。

打入3.三的人類理論

吳清源（白） 加藤信（黑）

「過去」打入3。三的典型場合是，黑29、33兩翼張開白棋不好掛角時，白34打入3。三。以下白42扳粘是當然的定式下法。但是AlphaGo，突兀就打入3。三，而且只能用「突兀」來形容。

3、「妖怪」的妖刀定式

先回顧去年3月的人機大戰。

AlphaGo（黑） 李世石（白）

去年3月的「人機大戰」AlphaGo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的新概念定式就是黑11。這一局AlphaGo黑11刺一手後脫先掛左下角，這一冷僻的下法讓職業棋手們一度懷疑AlphaGo的實力。而跨年之際的60局，AlphaGo留下的最具震撼力的「新定式」是小目二間高夾的「妖刀定式」。

圖十一 AlphaGo對金志錫

AlphaGo（白） 金志錫（黑）

在60局中，AlphaGo分別對金志錫和陳耀燁使用了「妖刀定式」白16、18拐沖的變化。

變化圖11-1

AlphaGo和金志錫是如圖定型。金志錫是不願損實力，黑1、3擋後粘。

變化圖11-2

陳耀燁的選擇是黑1先斷。

韓國國家隊新任主教練睦鎮碩說，過去尹盛鉉九段下過這個變化，但棋譜沒有找到。筆者（金成龍九段）就打電話給尹盛鉉，他說：入伍前成績尚好的時候下過多次，但具體記不清留棋譜的本賽下的，還是預賽下的。筆者問「你當時為什麼下這個變化？」

尹盛鉉說：「我在日本圍棋大辭典看到過。辭典的結論是黑棋厚，但我覺得白棋的實利也不壞，就用了。」

家中棋書堆積如山，但偏偏沒收藏過這套書。韓國圍棋界中藏書最豐當屬崔圭丙九段，我打電話給崔圭丙。果不其然，他藏有這套辭典，並發過來截圖。

日本圍棋大辭典是木谷實九段的恩師鈴木為次郎編撰的巨著。日本圍棋大辭典1923年第一次發行，1947年戰後發行了修訂版。鈴木為次郎直到1960年紫綬褒章賞慶功宴上腦溢血去世，完成了3萬圖定式變化。崔圭丙九段所藏大辭典是1981年修訂增補版，此妖刀定式變化佔兩圖，分別為7215號和7216號。

大辭典的結論分明如此：黑厚。

那麼，AlphaGo是如何判斷的呢？是不是認為貼6目半的棋，是白好（真是苦於AlphaGo不長嘴）？金志錫是覺得給白棋實地太多，選擇了擋後粘的變化。

那麼，過去的實戰有沒有留下的棋譜呢？翻箱倒櫃幾近絕望之際，很偶然地找到了。

林海峰（白） 藤澤秀行（黑） 1968.3.2

1970年發行的《本因坊戰二十五周年全集》登載了第23期本因坊戰本賽循環圈實戰棋譜。這一局可以總結以下幾個要點。

1、林海峰執白照搬了定式大辭典的變化。

2、當時是執黑貼4目半。

3、當時本因坊戰挑戰棋每方10小時，循環圈每方9小時。

4、這一局藤澤秀行執黑勝4目半。林海峰用時6小時31分鐘，藤澤秀行用時3小時14分鐘。

5、實戰未取勝的變化，無人會跟從，況且大辭典下結論黑厚，所以再難尋到實戰棋譜。

作為參考：

1、第23期本因坊戰林海峰在循環圈6勝1負奪得挑戰權。唯一敗局就是對藤澤這一局。

2、林海峰奪得挑戰權後，七番棋4勝3負戰勝坂田榮男戴上本因坊頭銜。

3、林海峰成為日本現代棋史上的第二位名人-本因坊。

職業棋士們對AlphaGo的總體感受

去年3月李世石孤獨應戰AlphaGo

啊，真是奇怪，其實並沒有新的，也沒有什麼妙手。AlphaGo只是自由自在使用人類迄今的下過的手段，而選擇的絕妙無比。AlphaGo其實並沒有下出人類不懂的手段，也沒有超出人類認知的範圍，但下得就是比人類強。如果AlphaGo目前的版本不再升級，人類或許通過努力能趕上現在的版本？

筆者本想在此處結尾，但忽然聽聞AlphaGo2.0版本的消息，擯棄人類棋譜，純粹靠自我學習增長。若如此，筆者這篇文章就可能要「過時」了。如果AlphaGo2.0版本獲得成功，下得會是什麼樣的圍棋呢？道策、秀策到吳清源，不是邊角為中心的價值觀的流變，而是下一種全方位、全局觀的圍棋，AlphaGo會根本改變圍棋的面貌嗎？

而眼下這個版本，雖然打破固定觀念帶來新鮮的衝擊，但仔細分析皆是人類曾經下過的棋。AlphaGo靠量尺般的精確毫無顧忌地把人類束之高閣的手段拿出來使用，某種意義上是對「人類下法」的再詮釋。所以說，也有專家們認為人工智慧反而證明了人類幾千年來積累的圍棋技術是多麼優秀。

AlphaGo，去年3月你帶來人工智慧的衝擊，所以謝謝你。跨年你又六十連勝，展現圍棋最強的境界，所以謝謝你。未來的AlphaGo，願你為人類劃開圍棋的新天地。

作者：金成龍九段（原載韓《烏鷺網》） 藍烈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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