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的傲嬌、彆扭、橫

06-27

一個約稿。

我們常說一個詞，大咖。我以為擔得起「大咖」稱呼的人，除了知名度，還得有那麼點自己的風格、派頭。

比如，馮小剛。《唐山大地震》之後的他，越來越大咖了。或者，用去年那部電影里的話說，馮小剛，很老炮兒。管虎導、馮小剛演的《老炮兒》，並非純讚頌一種精神，而是記錄，以及自嘲。講規矩，論字型大小，守著過去；面對時代潮流，撐不下去，最後穿著55式大衣拿著軍刀——頑主們最後的驕傲——殉了已被時間埋葬的夢想，好比是鴕鳥上街：荒誕又率性地，最後蹦躂一回。傲嬌，彆扭，橫。老炮兒如此。馮小剛也如此。

馮小剛和他的電影，傲嬌、彆扭、橫在哪兒呢？一方面，他傲嬌。馮小剛的電影，一直在嘲弄與消解，「我們就是俗，誰也別裝！」。《大撒把》里，跟潮流出國的人都負心了。《甲方乙方》里，嫌自己太富貴要吃苦的尤老闆餓過頭吃了全村的雞，找罪受的傅彪怒髮衝冠，覺得自己太有名的唐麗君無名之後反而又渴望成名。《不見不散》里嘗遍美國酸甜苦辣的二位決定回國。《私人訂製》里宋丹丹過了一天有錢人的癮就覺得沒勁了；李成儒還覺得自己太雅，必須往俗了整的。《手機》里葛優和張國立衣冠楚楚的一面都被揭穿，還出了「審美疲勞」這種神詞。至於《大腕》更是從頭諷刺到底。最後還有那著名的「不求最好，但求最貴」。對於觀眾的喜好拿捏，馮小剛也時刻保持著傲嬌范兒。早年賀歲片紅火時，他說要相信觀眾的眼光，在各色電影里，讓葛優自詡「老百姓」。但自始至終，他也不肯對觀眾真擺出討好的架勢。在訪談節目里直言「我有我的創作追求，我希望做一些不同的事。但我覺得這些道理，跟觀眾也說不著。」《我不是潘金蓮》里被外界質疑的方圓鏡頭切換，馮小剛拒絕承認是為了討好觀眾。——我就講我想講的話，至於觀眾認不認可、愛不愛聽，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我管不著。真傲嬌。

馮小剛和王朔那一代人，還很樂意戳穿一切偽裝，消解一切神聖。他先是借著葛優，然後《老炮兒》里自己上陣，出來了：用老北京小孩的調子，消解一切疑似端莊的東西。他們不太相信許多疑似的崇高，所以要想方設法，讓「打死我也不說」和「阿伊圖拉公主」這類有神話色彩的玩意解構掉，並通過葛優不動聲色的冷臉，讓觀眾大樂一番。馮小剛為什麼偏要找有「毯星」頭銜的范冰冰來演女主？同樣是對權威的消解和回擊，捧出影后不稀奇，能把「范冰冰」符號給消解掉，才是真牛逼。（當然，背後的資本運作……那就不是我們能理解的了）

但還不止於此。馮小剛除了消解的破，也企圖立。立規矩的立，立範兒的立。他們那批人還年輕時，《頑主》裡頭，葛優、張國立們也是組個3T公司，替人排憂解難。一整篇《編輯部的故事》，諸位編輯做刊物的時候寥寥無幾，凈忙著彼此扶危解難、代人解決問題、間或彼此耍貧嘴了。《大撒把》，你也會覺得葛優幫襯徐帆，實在熱情得有些過分；《甲方乙方》和《私人訂製》，只不過是讓葛優從3T公司和《人間指南》編輯部里走出來，不打幌子了，直截了當，實現人們的夢想。

後來，馮小剛立的，是葛優，是張涵予，是傅彪，是他自己。是《集結號》，是《1942》：他企圖表現的姿態是：不唱高調，立足草根，接地氣，有幽默感，冷著臉，幫扶各色人等，順帶不動聲色耍貧嘴。最後，圓一點很質樸的夢。在創作上，劉震雲（那個沒娶到阿依土拉公主的單身漢）和王朔，是其靈感之源、精神領袖。玩了二十年喜劇的馮小剛，居然和花了幾年時間，和劉編一起去思考，去沉澱《我不是潘金蓮》的劇本。在氣質上，馮小剛和王朔，和劉恆，和梁左，也有類似之處。這股子傲嬌彆扭橫勁兒在於，「我們有夢，我們有三觀，我們有理想，但我們也知道這裡頭挺可笑，所以我們一邊嘲笑別人，一邊自嘲」。但這裡，有一個問題，彆扭開了：馮小剛的電影，馮小剛的訪談，都是嘲弄裝腔作勢的。各色端著的情懷，他都要消解。但這種無差別攻擊，很容易就攻擊到自己。他們年輕時，可以用青春熱血嘲笑一切中年顢頇，一切端著的東西。當一切權威都被他嘲弄完了，當他自己成了中年人了，成了權威了，就有點尷尬了。說到底，馮小剛是想拍點東西的。《一聲嘆息》、《集結號》、《1942》包括《我不是潘金蓮》，很明顯是馮小剛「想拍的東西」。這是他的情懷所系，但他已經擺了太久的姿態，沒法說。何況，這個時代的資本運作，也不允許他如當年《甲方乙方》似的，隨意抖開來玩了。

本來嘛，事情很容易說清楚。如果換一個導演，大可以說，「我先前拍《大腕》，拍《私人訂製》，是想諷刺來著。我的確看不起那些裝丫挺的導演。但我自己其實也有點情懷。《集結號》啦，《我不是潘金蓮》這樣的。我這回還挺真誠的」

——這麼說就很實在。但這就不是馮小剛了。打個比方，《老炮兒》里，馮小剛演的那位其實心裡有許晴話匣子的位置，也有兒子波兒的位置。但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架勢，橫慣了，拉不下臉來。真被逼急了，就得走極端，一副要給兒子跪下的架勢，那是將軍呢：「你橫不能讓我給你磕一個是不是？」——所以只能剩下「橫掃一切全無敵」的架勢了，憤世嫉俗了。因為他們這點傲嬌彆扭橫，寧可被人橫，也不能拉下臉來搏同情。而老炮兒們，總有老了的時候，總有許多東西不再能豁出去的時候。

就像一直看著馮小剛和王朔們，嘲弄一切，慢慢走到今時今日的我們。觀《環球人物視頻·馮小剛》及《大咖的腔調：馮小剛的戰場與情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