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跡山水地 放情詠離騷」 ——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賞析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賞析
山水遊記是柳宗元最具特色的文學作品,其代表作是作者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團而被貶為永州司馬時寫的「永州八記」。作者在這些作品中,一方面用清新的筆觸對永州的佳山異水作了精細的摹寫,繪狀傳神,給讀者以極高的美學享受;另一方面,又時時在山水景物的描寫刻畫中寄託自己政治上遭受迫害後的憤激與感慨。
《鑽鉧潭西小丘記》寫的是一座無名小山,因為寫景中融鑄著作者的感情,所以很有個性,把小山也寫的很有個性。鈷鉧,熨斗。鈷鉧潭,永州山水之一。它的形狀有點像熨斗。這是柳宗元給它起的名字。「八記」中有一篇《鈷鉧潭記》,這篇「小丘記」即寫鈷鉧潭西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山。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樑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是說,發現西山(也在永州,有《始得西山宴遊記》一篇)後第八天,沿著西山口向西北走二百步,又發現了鈷鉧潭。從鈷鉧潭向西二十五步,在那水很急、很深的地方是捕魚的堰(魚梁,在河中用土石壘成堰,中間留缺口,可放魚笱捕魚)。過了這魚梁的上邊是一座無名的小山,山上生長著竹子和樹木,而且有很值得觀賞的石頭。小山上石頭相當傲慢地向上突起(突怒,聳起的樣子。偃蹇,傲慢的樣子)。從地上冒出好像頂著出來,這些石頭好像競爭著表現自己的奇形怪狀,這樣的石頭幾乎數不過來,好多好多。那高聳著的一個挨著一個是向下傾斜的(嶔然,高聳的樣子。累,重疊),其精神形狀就好像牛馬從山上奔下來到小溪里去飲水一樣,那向上的石頭就像獸角一樣排列著、傾斜著(衝然,向上前進的樣子。角列,像獸角一樣並列),這種石頭精神狀態,就好像熊羆這類大野獸登山一樣。
文章起始,敘述發現小丘經過之外,集中突出地寫山上石頭之美,這裡有柳宗元特殊的審美情趣。他把無知的、靜止的石頭寫得有動態,有生氣,如同一組刻畫生動的、凝瞬間動態於靜止之中的雕塑群,形神兼備。「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這些石頭經他這樣一描寫,好像身受壓抑而不馴服,傲岸不群,與世抗爭,奔突著一種難以遏制的生命活力。柳宗元所以如此生動地刻畫山上的石頭,同他身為「孤囚」卻在內心騷動著強烈的抗爭情緒是有密切關係的。被貶後,他表示:「省而不疚,雖死優遊。」(《憂箴》)(反省之後我覺得沒什麼過錯,儘管我死了也是安詳的)堅持理想,不以為非。但也正因為這樣,罪謗交積的處境才使他無法忍受。一天天變著法罵他,又貶到這樣地方,他無法忍受。「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為此戾也。」(《懲咎賦》)(從前我把我的志向策劃的那麼好,我的本質是非常好的,現在為什麼受到如此大的罪過?)所以抗議、激憤之情,反覆出現在他筆下。這種情懷使他在接觸自然時,便不是待之以超然物外的散淡心情,而是使山水染上作者自己與黑暗現實相對立的感情色彩。他之欣賞形態特異的奇石,恰是因為他從石頭中看到了自己,發現了自己,寫在文章中的已經不是自然形態的石頭,而是人化的自然,是主觀的創造,從中表現了作者的強烈憤懣。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余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卧,則清冷之狀與目謀,漕澄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是說,山之小不到一畝,可以把它包舉而為己有。打聽一下這小丘的主人是誰?說,「唐家一塊閑置不用的地,想出賣而賣不出去。」打聽一下要多高價錢,回答:「只要四百錢。」(唐朝貨幣多用「文」和「貫」。一貫是一千文,這裡可能說的是四百文。若是四百貫,一貫能化銅六什,那價錢就太高了。而四百文則價錢低廉。)我很喜愛這座小丘,於是就買下了它。(李深源、元克己是柳宗元在永州的朋友。)當時李、元和我一同游這小丘,見我買下了這小丘,都非常高興,發現這塊地方是出乎意料的。於是立即取來一些工具,把一些雜草都鏟掉了,把長得雜亂無章、不好看的樹木也破掉了,把砍下來的惡木、雜草一把火燒掉了。經過這一番修理之後,秀美的樹挺立起來了,長得很漂亮的竹子也都顯示出來,供玩賞的奇石也都顯現了。這景觀很美了。在這小山上向四周去看,遠望,所看到的是高山、浮雲、溪流,鳥獸的遨遊,全都非常快樂,呈現出自己的工巧和技能,把這技巧呈現在這座小山之下。鋪上席子,放上枕頭,躺在上面,那清幽寧靜的景色就和自己的目光相接,那非常好聽的流水聲就與自己的耳朵相接。這是說眼睛所見的是清幽寧靜的景色,耳朵聽到的是很美妙的流水聲。安閑而空虛境界與自己精神相接,即自己精神感到非常安閑、虛空(忘懷了許多煩惱的事情),深幽而寧靜的境界與自己內心相迎合,即心理產生深幽而寧靜的情態。(「悠然而虛」、「淵然而靜」,既是小丘所形成的景觀境界,也是觀賞人本著自己的精神狀態和客觀自然相結合以後產生的一種心境)。不滿十天就得到了非常優美的地方兩塊:一是鈷鉧潭,一是鈷鉧潭西小丘。儘管古代那些好發現自然、喜好自然的人,也許他們也沒達到像我這樣的程度。
文章的第二部份,寫敘述購買和整理小丘的經過及對自然景觀的享受。這部分描寫,是逐層推進的。先是環視全局、由近及遠的表層描寫,再推進到枕席而卧以後視聽感官的感受,最後進入「悠然而虛」、「淵然而靜」的深層境界,這樣的境界是自然景觀與作者的精神融合的結果,既是寫景,也是寫情。悠然淵然的虛靜,也就是「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始得西山宴遊記》),在這樣的物我冥合的境界中,塵俗的榮辱拘牽都不復存在,精神得到凈化。這種凈化,也是作者與黑暗現實相對立的精神狀態。但是,即使這樣的心境,也是不能保持長久的。正如他在與友人書中所說:「仆悶即出遊,……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牆搔摩,伸展文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與李翰林建書》)(我悶了就出外游山水……偶而看到一些好樹好石頭,心情為之一顫。過去之後又不快樂了,就好像一罪犯被拘囚在監獄裡一樣,一碰到好天氣,自己就靠著牆搔一搔,摩一摩,活動一下支體,當這個時候,也覺得很舒服。再看天地有多大,不過是一尋一丈之間,終於自己還是出不去,那怎麼能夠總是感到很舒暢呢?)儘管是好天氣,也只是偶爾舒服一下,只要一看自己的處境,立刻就會感到煩悶了。因此,這座小丘給予他的暫時舒暢隨即轉換為面對現實的不平之感了。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鄂、杜,則貴游之土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是說,以小丘這勝景,把它放在長安一帶貴游之地(沛、鎬、鄠、杜都是長安附近的地名,多是豪門貴族居住之地。這裡指長安貴游之地),那富貴游賞之士一定會爭著來買它,即使它每天增價千金,越發難買到手。現在這麼好的地方卻閑置在永州這個地方(這是荒僻之鄉,沒人能賞識這小山的美),農民、漁夫他們不能欣賞這座小山,到這裡來認為它很不好,所以僅僅四百錢,連年都賣不出去。可我同我的朋友們反而得到了它,很高興。這種情況是這小丘真的有遇合嗎?(小丘與我們間有了知遇的關係了)。所以把我這篇文章寫到石頭上邊,目的是用這文章祝賀這小山的遭遇(終於得到了能欣賞它的人,欣賞這是那小丘的福運)。
此文最後一段,作者以小丘自比,抒發懷才不遇的感慨,寫小丘之被棄置窮僻之鄉,勝景全被埋沒,實際上就是抒寫作者反遭遺棄埋沒及在貶謫中的憤懣不平。
這篇文章初讀時不會覺得它有什麼好處。若把文章寫作背景加以介紹、深入了解之後,尤其是柳子厚寫這些文章時的心情,那遊記會有更深層的含義了,其欣賞趣味也就會更濃了。
柳宗元被貶永州以後,在其內心深處,並未誠惶誠恐地輕意否定自己(認錯了),也沒有消極的自我調節(即以超然淡忘去求得心理的平衡)。他始終認為,當初的改革活動是正確的,但因「年少氣銳,不識幾微」(《寄許京兆孟客書》)(年輕氣盛,對一些微妙的東西不太懂)「性又倨野,不能摧折」(《與裴塤書》),(性情又強傲,不肯收斂,不肯受人摧折、捉弄),終於獲罪,他自認是忠而獲咎,罪不當罰。不公道。被貶荒僻之鄉,已是沉重打擊;既貶之後,整個社會並未停止對革新的攻擊、迫害。「嗔罵者尚不肯已」(同上)(謾罵革新的人還不肯停止)。他在《與蕭翰林俛書》中敘述當時的情況:「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悅讎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那些裝飾聰明才智來求官的人,越發罵他們,以取悅仇人的歡心,變著法來罵,越罵越出奇。用這種辦法來加速對有錢、有勢人的提拔,而我們這些人就更加困窘和侮辱,所有的罪名都加在頭上,不知由來,真是莫名其妙)。他被貶之後,一方面是罪不當罰,一方面仍是加以攻擊、壓抑、迫害。在如此險惡卑污的環境中,柳宗元一方面憤懣不平,一方面感郁凄愴,精神上的痛苦是十分強烈的。他把自己的痛苦表現於詩文之中,「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自己被投放在山水之地,就放情詠離騷----不得志者歌唱,表內心痛苦),這就成了他在永州的文學創作的基調。山水遊記雖以自然為對象,在他筆下卻也鮮明地著有這樣的主觀色彩。
這篇文章在藝術上的第一個顯著特點是採用了化靜為動、把山水景物人格化的手法。本無生命的山、石、雲、溪,在作者筆下或則有如血肉之軀,或則似乎善體人意,給讀者十分鮮明、深刻的印象。如第一段中作者描寫小丘之石「負土而出,爭為奇狀」,「爭為奇狀」四字寫丘石似乎有意以各種各樣的姿態形狀爭巧斗奇,表現自己。這就比一般地說丘石「千姿百態、形狀各異」之類要生動得多。接下去作者具體描寫丘石形狀:「其嶺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有了「若牛馬」,「若熊羆」六字,已經使石頭具有了較為鮮明的形象,只是還不夠生動。作者又添上了「飲於溪」、「登于山」六字,這就化靜為動,把塊塊石頭全寫活了。第二段,作者寫小丘經過整理之後面目一新,自己游於其中,心曠神怡,寵辱皆忘。作者寫道:「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邀游,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高山、浮雲、溪流、鳥獸本皆無情之物,但此時在作者眼中、它們都一起興高采烈地來到這小丘之下,向作者獻巧呈技。這就更生動地表現了作者此時的愉悅心情。枕卧其中,目所見為天宇清冷之狀,耳所聞為泉水瀯瀯之聲,心神所感受到的為一片幽靜清虛之氣氛。但作者不是這樣說,卻偏說是這些風光聲色紛紛主動來與我的眼耳心神相謀。這就反客為主,把風光景物寫活了。
本文的第二個特點是描寫、議論和抒情的有機結合。一二兩段以敘事、描寫為主,而抒情、議論已在其中。作者因遭受政治打擊而貶滴永州,他把這些無人過問的偏僻地的奇山異水看作是和自己有著相同不幸的失意者,對它們寄予無限同情。因此,他在看到這有奇石、美竹、嘉木、清溪卻「貨而不售」的小丘之後,立即「憐而售之」』,井親自動手加以整修。對自己「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感到大喜過望,認為「雖古好事之士,或來能至焉。」仔細咀嚼這些充滿了感情色彩的敘述、描寫文字,我們不難品味出作者以小丘自比,抒發其懷才不遇之憤的言外之意。第三段則以議論進一步點明了這層含義。這一段的議論正是建立在前兩段描寫的基礎之上。前兩段的描寫中愈是把小臣景物寫得美,這裡的議論也就愈是有力。
本文的第三個特點是詞句的簡練精潔,語不虛設。文章開頭」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已暗含下文「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之意,前後照應,嚴絲合縫。寫石之高聳曰「突怒偃蹇」、狀丘之小曰「籠而有之」,遣詞力避熟濫,造句務求警醒,這語言文字運用上的成就也為全篇生色不少。
這篇山水遊記,把自然山水與作者的主觀感受融為一體,所寫的是作者心靈、審美情趣所鎔鑄創造的自然美,有濃厚的主觀色彩和抒情意味,「文有詩情」(林紓《柳文研究法》),是它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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