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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的啟示

俄羅斯的啟示

2007-11-21 15:40

  本文轉引自「文化中國」網站,特此致謝  

  【文化中國網站原編者按】關於本文的寫作情況,請參閱余世存先生的「王康 作《俄羅斯的啟示》記」一文。本站幸得王康先生允許在此發表他的大作。必須說 明的是,由於時隔多年,王康先生為我們提供的也只是不完全的版本。由於種種原 因,文本的編輯也差強人意。我們希望能在不久的將來,將王先生的文章全文奉獻 於讀者面前。

  別睡去,別睡去,工作吧,   不要讓勞動停頓,   別睡去,與昏睡搏鬥,   像飛行員,像星星。   別睡去,別睡去,藝術家,   不要沉湎於睡眠,   你已被永恆俘虜   抵押給了時間。

  本世紀最後十年,俄羅斯精神日曆揭扉於一名詩人的百年誕辰。

  1990年2月10日,莫斯科城郊別烈傑爾基諾緊靠公墓和冷杉林的帕斯捷爾納克 墓地,世界各國詩人在聖歌和祭祈儀式中向已故詩人作世紀性的告別。翌日,帕斯 捷爾納克紀念晚會和國際帕斯捷爾納克學術議分別在莫斯科大劇院和作家之家舉行。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已在一年前將1990年定為「帕斯捷爾納克年」。

  俄蘇著名詩人沃茲涅克斯基在題為「帕斯捷爾納克的世紀」的紀念文章中寫道:

  20世紀選擇了帕斯捷爾納克,用以解決詩人與帝國、權力與精神獨立這永恆的 俄羅斯矛盾。

  這次世紀性和世界性的詩人聚會及其對帝國首都的精神入侵,標誌著詩歌意志 的歷史性勝利:詩人與帝國、精神獨立與權力的永恆矛盾,第一次由前者而不是後 者來判定關係規則,第一次不是用暴力而是以詞語來判別善惡是非,用瑞典皇家科 學院常務秘書斯圖爾·艾倫的話,就是:

  詩人承擔著衡量、檢查、質疑的主要作用。詩歌成為與時間、變形原則抗衡的 決定性力量。詩人在專制社會表面的沉默……的信息洪水中成為發言人。

  帕斯捷爾納克195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兩年之後即抑鬱而亡。詩人被稱為「 叛徒」、「敵人」、「頹廢的形式主義者」和「反革命僱傭文人」,面臨被開除國 籍,驅逐出國的危險,他寫信給帝國領袖說:「對我來說,離開自己的祖國不啻是 死亡。因此,我請求你不要對我採取這種斷然的措施。我可以老實地說,我確實為 蘇聯文學做了些事情,將來對蘇聯文學可能還有用處。」當然,他到死也未能再發 表一行詩。

  1970年,索爾仁尼琴也拒絕前往瑞典領取諾貝爾文學獎,但是他在對這一榮譽 表示感謝的同時,寫信公開譴責帝國對自由的否定,並指責蘇聯東正教會對帝國的 屈服。直到1974年被強行驅逐出境,他都在與帝國領袖、警察、暗探和文學檢查官 對峙。1987年,出身彼得堡的約瑟夫·布羅茨基,作為本世紀第五名俄裔諾貝爾文 學獎獲得者,在那個講壇上感嘆道:

  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是一段漫長曲折的路程。

  帕斯捷爾納克的復活,索爾仁尼琴的存在和布羅茨基的感嘆,與之對應的是蘇 聯斯大林、赫魯曉夫和勃烈日涅夫三個時代的終結。在俄國歷史上,詩人命運與帝 國興亡難以分離,由此產生了俄國文學的全部特點。在本世紀,俄羅斯詩人成為與 超級帝國相對峙和抗衡的最英勇的道德和精神力量,恢復了人類的拯救信念,以及 對啟示的信仰。帕斯捷爾納克的勝利,宣告了本世紀帝國和權力對詩人與獨立精神 濫施暴力的終結,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再也不是一個人為的、苦難的地理概念, 而是一個純正的美學和詩意的空間了。

  需要申明的是,本文中「詩人」一詞,泛指以語言文字創造精神價值的勞動者, 「帝國」一詞,指對精神自由採取鎮壓方式的國家。要探討「俄羅斯(這個)永恆 的矛盾」,我們須先審視一下『流亡」這道二十世紀俄國文學的風景線。

  自荷馬、奧德維和但丁以來,流亡就是世界文學的古老母題之一。儘管「流亡」 一詞具有幾乎無所不包的涵義(尋找家園、生存空間、個人烏托邦對全權語言體系 的對抗、本體論存在的正常形態,等等),但近代歐洲式流亡及其文學,則與社會 革命和政治迫害有更緊密的聯繫。

  十八和十九世紀之交,法國既是歐洲歷史風暴的中心,也是流亡文學的溫床。 國民公會與帝制這兩個暴政,先後將自己的所有對立面:持不同政見人士、王室、 教士、貴族、吉倫特派、正統黨、立憲派、共和黨、哲學家、平民和詩人送上斷頭 台,或流放到帝國邊界之外。近代流亡文學三個特徵始告形成:流亡文人不可避免 地屬於那個時代的反對者;他們很難將過去的文化遺產與他們憎惡的社會現實截然 分開;同時,他們大大推進了歐洲主要文化巨流的交融。流亡文學作為帝國與詩人 共享的成果貫穿了整個十九世紀。德國流放了海涅,英國流放了拜倫,法國則把自 己最偉大的詩人雨果流放出境。

  世紀之交的流亡詩人對於未來時代懷有先知式的預見性和使徒般的熱情。斯塔 爾夫人;勃蘭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潮·流亡文學》中讚揚她「使流亡文學意識 它的目標和最好的傾向,……回到過去的傾向和奔向未來的傾向」,使流亡文學成 為新世紀「偉大文藝戲劇的序幕」;在長期流亡之後寫道:

  十八世紀過於絕對地宣布了原則,十九世紀可能會以過於無可奈何的態度來解 釋事物。十八世紀相信事物的本性力量,十九世紀只相信環境的力量。十八世紀希 圖控制未來,十九世紀卻又僅限於努力去了解人類。

  勃蘭兌斯就此指出:「我們彷彿看到流亡文學的作家和作品出現在一道顫動的 亮光之中。這些人站在新世紀的曙光中;十九世紀的晨曦照在他們身上,慢慢驅散 籠罩著他們的奧西安式的霧氣和維特式的憂鬱。我們感到他們經歷了一個恐怖的流 血之夜,他們臉色蒼白而嚴肅。但他們的悲痛帶有詩意,他們的憂鬱引人同情;他 們不能不繼續前一天的工作,而又不得不懷著疑慮看待那一天打下的基礎;而且得 費力地把一夜的浩劫留下的碎片收拾起來。」

  這些悲劇氣質顯然適用於二十世紀俄國流亡文學。正如俄國革命與法國革命驚 人的相似一樣,俄國流亡文學也具備上一世紀法國流亡文學的一切特徵。然而在背 景、規模、性質和成就上,俄羅斯流亡文學更近於一部史詩,更加完整和成熟。

  1921年,恩格斯的私人秘書、「第二國際」的理論領袖卡爾·考茨基在《恐怖 主義和共產主義》一書中,將俄國革命與法國革命作了比較後確認,俄國布爾什維 克未來的發展將導致一次新的熱月9日:

  他們本來是以平等的普選權選出的國民大會的堅決擁護者,可是一旦國民大會 成了他們的絆腳石,他們就一腳把它踢開。他們原是死刑的堅決反對者,卻建立了 血腥的統治……他們在開始執政時宣稱砸碎舊的國家官僚統治機器是自己的使命, 卻以一個新的官僚機器取而代之。他們由於軍隊紀律的鬆懈而篡奪了政權……卻又 建立了一支新的嚴守紀律的龐大軍隊。他們原想剷除階級差別,卻又製造新的階級 差別……最初,他們無情地剝奪資本,今天卻又準備把半個俄國的礦藏拱手交給美 國資本家,以換取他們的幫助……布爾什維克準備對官僚政治、軍國主義和資本主 義作出一切可能的讓步,藉以維持自己的生存。可是在他們看來,對民主作出讓步 等於自殺,……沒有民主,俄國就要毀滅。最後的結局是可以預見到的。不一定恰 好在熱月9日,可是我擔心,離熱月9日已不遠了。

  70年過去了,人們不難看到,這名「無產階級革命的叛徒」所預言的一切還是 何等保守。而我們更關切的是,使十九世紀俄國文學超越帝國權力的偉大傳統,還 存在嗎?

  二十世紀俄國流亡文學得出了自己肯定的結論。

  革命、內戰使俄國文學的基礎遭到粉碎性打擊。曾經使世世代代知識分子感到 激奮或震驚的大問題突然之間失去一切意義;傳統主題和人物傾刻間消失殆盡;各 種流派的論爭都變得不可能,並且毫無意義;俄國文苑中所有的權威和偶像都黯淡 無光。亞歷山大·勃洛克預言道:整個知識界一夜之間就會發現,自己已身陷社會 最底層,;托洛茨基這名赤色猶太人已發出十多年後戈培爾博士在德國發出的同一 威脅,「歷史的鐵掃帚會把你們和其它殘渣餘孽一起清除!」知識分子所珍愛的一 切:精神自由,溫文爾雅,懺悔,矯飾,對專制、警察和庸俗的蔑視,對生命的珍 視、對苦難的抗議,以及對藝術和宗教的尊崇都變得分文不值。「軍事共產主義」 和「集體化」的艱苦歲月與未來主義的先知式預言和象徵派那種堂皇唯美的神秘詩 意毫無相似之處。小說家和詩人發現,他們唯一可做的,就是為這片產生過天才和 大師的土地舉行葬禮。雷米佐夫的散文《俄國大地毀滅曲》、愛倫堡的詩作《為俄 羅斯祈禱》、舒米廖夫《死者的太陽》以及普寧《罪惡的歲月》都是絕望的禱文和 葬辭。阿赫瑪托娃厲聲質問詩人們:我們怎麼會這樣不負責任,竟沒有覺察到雷鳴 般的腳步聲,在向我們宣布的,不是日曆上的普通一年,而是真正災難性的二十世 紀?」這是對象徵派、未來派和意象派的救世詩句「一輪巨大的輝煌無比的太陽正 在升起」的反問,阿赫瑪托娃自己和其他阿克梅派詩人也曾歌頌過這輪太陽。懲罰 迅速到來,逮捕、流放、苦役和槍決大規模推進。於是出現俄國歷史(也是人類歷 史)空前絕後的流亡文學。俄國女詩人吉比烏斯1922年在巴黎悲嘆道:整個俄國文 學都流亡到國外去了!連高爾基也不例外,由於一篇反對十月革命的《不合時宜的 思想》,這隻海燕在明媚的義大利呆了十年。

  與歐洲十九世紀流亡文學和革命;暴政;帝國的共生現象一樣,二十世紀俄國 流亡文學也恪守著與帝國遙相對峙的規則。半個世紀後,布羅茨基才以傷感的激情 在《我們稱之為「流亡」的狀態》的演講中說道:

  既然我們無以寄託對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它道路全行不通,那麼讓我們相 信,文學是社會具有的唯一的道德保險;它是戕害同類原則的矯正劑;它為抵擋高 壓政策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論;內容豐富多樣的人生是文學的全部內容,也是它存在 的目的。

  俄羅斯文學在西方的重建構成本世紀世界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觀,這固然與 俄國流亡作家的個人聲望、文化素養、人數和與西方文化界的關係有關,與極權主 義的俄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對西方的現實威脅及其對流亡作家的地位的影響有關; 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仍然出於詩人與帝國這一俄國傳統矛盾,而且更複雜和緊張。 西尼亞夫斯基作為第三代俄國流亡詩人,在《大陸》季刊上發表《俄羅斯文學發展 史》一文,拒不承認俄國新制度「有權代表俄羅斯文學傳統」,也拒不承認「它有 力量切斷這個傳統」。他確信,流亡文學不折不扣地是俄羅斯文學的延續部分:「 一個俄國作家如果不願意按照國家的命令去寫作,他就會處在一個地下作家所處的 非常危險和夢幻般的境遇之中……,他就會面臨各種暴力鎮壓和懲罰的手段。文學 已成為一種禁忌、要承擔風險的事業。」從整體上看,二十世紀俄國流亡文學,既 是上一世紀俄國文化精神的延伸和繼續,也是新時代俄國命運的特殊形式。流亡作 家一開始就不是個別事件、個人生活的錯位和再選擇或一般的政治避難,而是具有 人類意義的俄國命運在西方的承受者,絕非單純的語言流浪,或本體存在性的、俄 狄浦斯式的無家可歸者。

  俄羅斯流亡作家在西方的中心活動,是從源頭上沉痛反思俄國極權主義的歷史 和文化根源,保留和繼續俄國十九世紀的人道主義傳統,復興支撐俄國一千多年的 東正教神學和俄羅斯基督教哲學,探尋俄國與西方世界的未來關係。別爾嘉耶夫、 舍斯托夫、布爾加科夫等俄國思想家,從20至40年代,在巴黎、柏林、布拉格、華 沙及美國等地,創立了「俄羅斯宗教哲學研究院」、「俄羅斯正教神學研究所」、 「俄羅斯科學研究所」、「俄羅斯大學」、「俄羅斯文學藝術劇院」,創辦了《俄羅 斯沉鍾》、《俄羅斯之聲》、《東方與西方》、《路》雜誌以及《俄國新訊》(日 報)、《俄羅斯思想》(周刊)、《面面觀》、《播種》(月刊)、《新評論》( 季刊)等。到索爾仁尼琴的流亡時代創辦的《大陸》雜誌,已成為現實俄國社會和 精神發展的西方窗口,它除俄文外,還用歐洲幾種主要語言出版,其宗旨建立在「 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宗教理想主義、反極權主義、民主與超黨派的基礎之上」,其目 標是「以文學、社會、政治與宗教的健全發展」「拯救俄羅斯」。

  與俄羅斯命運的精神聯繫,是二十世紀俄國流亡文學自下而上地發展,提供了 二十世紀世界文學中人類悲劇的高峰視角,從而贏得西方文學界的尊重的根本原因。 與艾略特、龐德、薩特、阿多爾諾等西方作家對人類的荒蕪感和絕望心情相比,俄 國流亡作家更能自覺地拒斥二十世紀獨有的強大的虛無主義和末世情懷。對世界的 總體觀念、對人的本質的終極性評論被國家性質的意識形態化之後,極大地影響了 二十世紀人類歷史;價值體系、文化意識和倫理學說的衝突使其它一切衝突都相形 見絀。因而知識分子、作家和詩人的承受和表達的事物,空前困難和艱危,因而也 更接近二十世紀總體悲劇的本質。

  布羅茨基這位已適度西方化的俄國詩人,在諾貝爾文學獎集會上演講時告誡西 方說,將俄國的經驗作為警鐘是有意義的。西方世界迄今為止的社會結構從整體上 說與1917年前的俄國是相同的。十九世紀正在西方繼續,它在俄國卻走到了盡頭。 布羅茨基稱,如果我說它以悲劇告終,首先指的是社會;或年代;沿革的路線。「 因為在真正的悲劇中,毀滅的不是英雄,而是歌隊」。

  本世紀俄國流亡文學正是通過與俄羅斯命運的聯繫,以自己的語言抵達時代的 本質。它近期對其祖國凱旋式的回歸,也正是歷史精神本身法則的顯現。毫無疑問, 俄國流亡文學將根本修改二十世紀用語文學的總體評價,是繼屠格涅夫、赫爾岑、 奧加遼夫和涅克拉索夫為代表的十九世紀俄國僑民文學之後,「對世界文化的歷史 性服務」。

  然而,真正蔚為壯觀、悲愴而激人沉思的啟示,更主要地來自那些選擇了另一 條道路、以其生命和精神的最高形式直接構成二十世紀俄國和人類本質的俄國詩人 身上。

  在二十世紀,俄羅斯詩人墓地作為俄國命運的悲劇性風景,真象徵意義甚至超 過詩歌,是以詩人生命凝結的俄羅斯啟示的封頁。

  二十世紀俄國詩人會羨慕他們十九世紀的先輩,他們回首一生的時候,能分辨 出人生道路或事業發展上的里程碑,總有某些事件可以標誌轉折點,新階段的起始。 他們可以對戰爭、農奴制、沙皇、教會、土地和死刑發表宏論,可以同整個俄國社 會探討個人內心危機和俄國的命運;他們創辦雜誌,建立文學團體,在藝術沙龍中 為西方的墮落憂鬱;他們享有自由旅居國外和被視作時代先驅流放西伯利亞的殊榮, 擁有在最後一刻從絞刑架上被特赦的奇遇,能夠在決鬥中名垂千古;他們可以從容 書寫遺囑,挑選一方凈土以作永久的歸宿,而他們的逝世則常常使俄國和世界都陷 於悲哀之中。萊蒙托夫的《詩人之死》和五萬彼得堡人不容任何延遲地要對令沙皇 難堪而又無可奈何的普希金致哀,尊他為「太陽」;屠格涅夫一紙遺囑便將其靈樞 從巴黎運回彼得堡,葬在摯友別林斯基墓旁;彼得堡大學學生徵集了數百人簽名, 把慰問信送到垂危中的涅克拉索夫病榻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列漢諾夫以及「俄 羅斯革命的整個司令部」與千千萬萬市民為這位寫下《在俄羅斯,誰能幸福而自由》 的詩人送葬;至於托爾斯泰,這位「沙皇專制制度、農奴制和一切俄國邪惡勢力的 死敵」,當他把在位沙皇痛斥過,把俄國一切黑暗都盡情揭露之後撒手而去時,在 那個鄉村車站,擠滿了政府代表、省長、總理大臣的專員、憲兵軍官、大批新聞記 者、電影攝影師,全世界的電報線和海底電纜,各大報刊都爭相報道他的死訊。在 托爾斯泰之前,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遁世者在其臨終時受到如此廣泛的注目, 連沙皇、杜馬和內閣也一致「為俄羅斯失去其最偉大的作家而表示哀悼」,全國娛 樂業自動停業,大學生則以違抗法令、走上街頭示威遊行的方式來紀念他們的導師, 托爾斯泰的遺體由專列運載,緩緩而行,農民們在白色亞麻布上寫著: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您的好處將永遠銘記在我們這些成為孤兒的農民心裡。

  他的墓地,是七十五年前少年托爾斯泰在那裡埋下一根「綠樹枝」的小山坡, 那「綠樹枝」是托爾斯泰整整一生都在探索和實踐的啟示物:毀滅人類一切罪惡, 促使人類象兄弟般相愛。托爾斯泰英文傳記之一的作者艾爾默·莫德在其長達一千 余頁的書中最後寫道:

  為了贏得人們的愛,真誠地尋求這個啟示的人,在他的探索中無需完全成功。 他甚至可能會失敗,然而他的榜樣卻比在物質世界所能獲得的最輝煌的成功,更足 以使得人生更有價值。

  托爾斯泰從未讀完這整部啟示,因為沒有人完全讀過它。但是他探求它,這個 事實就給他的從《少年》到《我不能沉默》的全部著作,提供了答案。毫無疑問, 《哪裡有愛,哪裡就有上帝》的作者表明了這個啟示的一大部分。

  這個啟示,在二十世紀的俄國,以一種奇絕、隱蔽、內在而黑暗的渠道繼續被 探索,被解讀。它以一種近乎潛水的姿態、變形得難以覺察的軌跡經歷了漫長的世 紀性狂瀾。

  詩歌日曆似乎有情於二十世紀俄羅斯詩人,十九世紀大師們的遺產甚至超過了 西方,;詩人高踞於帝國權力之上,大聲宜告了舊時代的消亡。1910年,不僅是俄 國,也是歐洲和全世界的精神巨人托爾斯泰溘然長逝時,20歲的帕斯捷爾納克就站 在向這位大師遺體告別的人群之中。是年,勃洛克30歲,古米廖夫24歲,曼傑施塔 姆與阿赫瑪托娃分別比帕斯捷爾納克小一歲和大一歲,15歲的葉賽寧正帶著俄國牧 羊人天真的目光出現在彼得堡文學沙龍……

  然而,俄羅斯詩歌意外地撞上了「真正的、非目歷的二十世紀」,阿赫瑪托娃 已經聽到了「歷史大潰退」的腳步聲:

  繆斯去了,踏著一條   秋天的、陡峭的羊腸小路,   一雙黝黑的腳   沾滿了大顆大顆的晨露。   我久久地向她懇求   和我一起等到冬天再走,   而她說:「你怎能在這裡呼吸?   這裡可是一座墳墓!」

  從普希金到托爾斯泰,十九世紀俄國詩人之墓遠離帝國中心,它們散布在修道 院旁長滿亞麻和蕁麻的粗砂地里、小山坡的林中空地,卻被尊為俄羅斯永恆的精神 聖地。而二十世紀俄羅斯詩人的墓地,則更接近無跡可尋、難以企及的骷髏地:

  1921年,在勃洛剋死後兩星期,古米廖夫倒在行刑隊槍口下,身為「人民的敵 人」,他的墓地只是詩人最後的呼吸和目光:沒有讓他開口。臨終前不久殘存的詩 札寫道:劊子手將砍下我的頭。

  1938年12月27日(這一日期,直到二十五年後的1963年詩人被「平反」後才得 到確認),曼傑施塔姆作為一名瘋子在飢餓中衰竭而死。免去新政權的「九克」。 他被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我們稱之為「海參崴」)的一個集中營轉運站(所有俄 國文學史家都無力指出這個站名)。布羅茨基從這位與他同國同種同行(俄國猶太 詩人)的「死地」發現,二十世紀俄國詩人與帝國的對立,「純粹是極端之間的官 司」,詩人佔據和重造了時間,而帝國;「無聲的空間」;「對此天然懷有敵意」。 因此,曼傑施素,諸如語言的邏輯、歷史環境,她同時代人的素質等等造成的結果」 ,她只能「忠於自己」,她是「自己的囚徒;這種堡壘比彼得;保羅要塞還要牢固」 。就是在這種孤絕狀態中。女詩人仍然以精神的純粹和內心激情戰勝了把她碾為粉 末的帝國,「這位詩人雖然和她周圍的生活相隔如此遙遠,卻用了最革命的詩體和 富有挑釁性的革新;因此,比起那些試圖徒勞地用政治約束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 桎梏來駕馭詩歌並遵循政黨的路線的御用詩人來,她就更真實和更深刻地代表了她 那個時代的精神」。今天,帕斯捷爾納克的預言終於應驗:

  她的作品的出版對俄羅斯詩歌將是一個偉大的勝利和偉大的發現,這一珊珊來 遲的禮物必將立即充實並一舉震動俄國詩壇。

  蘇聯帝國終於在這位女詩人遺骸面前放下它的權杖:1961年,詩人六十周年誕 辰之際,出版了她的詩選,四年之後又出版了一本厚達八百頁的詩集。無論在東方 或西方,茨維塔耶娃都徹底戰勝了死亡,進入不朽的大師之列。

  如果說茨維塔耶娃是孤獨精神高翔於帝國疆域的罕見的事例,帕斯捷爾納克則 是在從俄國歷史中去尋找抵禦新帝國的俄國的普魯斯特。他代表著那個優雅、困惑、 忍受和過時的俄羅斯。美國歷史學家休斯認為,帕斯捷爾納克在官方壓力下低了頭。 包括他在1937年寫信帝國元勛喪妻悲哀的舉動,都是因為他被帝國視為「蘇維埃以 前的殘餘」,「他的聲音是舊時代的聲音:這是他的反抗所以失敗的原因之一。可 是他的經驗教訓在年輕的一代中並未消失」。

  對於索爾仁尼琴這一代人,詩人與帝國的對峙已不再是力量懸殊的較量了。因 為索爾仁尼琴是在死亡帶上辦自己掙到了國際性的寫作聲譽,「他是一個充滿活力 的成熟的作家,一個經歷過戰爭的強勞營的老戰士,是一股不屈不撓的道德力量」。 索爾仁尼琴把自己的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詞命名為《為人類而藝術》:

  我深知自己責任之沉重。借用弗拉基米爾·索洛維耶夫的話,便是:

  讓我們手挽手圍成一圈,   完成我們沉痛的使命。

  在集中營疲憊的長期徒步行軍中,在冰冷的寒夜裡,點點孤燈透過黑暗偶爾照 亮了囚徒的隊伍。不只一次,我們渴望著,要向世界吐出長久哽噻在喉頭的鬱結, 希望這世界能聽到我們之中任何人的申訴。此刻,我們心裡非常清楚,代表我們的 這位幸運使者,他只需放聲吶喊,整個世界必將報以回應。……

  最堪嗟者,莫若許多默默無聞的同道,生前竟未有發表作品的機會。整個民族 的文學,隨他們一道遠遠撣落在後,掩埋之時。竟無棺柩墓誌,被剝得赤條條地, 只除卻系在足趾上的一隻號牌。但是俄羅斯文學並沒有斷氣,只是從外面望去一片 荒涼景色罷了。……

  然而世間最悲哀的,莫過於一個民族它的文學命脈為暴力所斬割。這和禁止「 言論自由」不同,乃是桎梏民族心靈,和民族記憶的割除。……象阿赫瑪托娃和禮 米亞京這樣的文學天才如果一生被活埋了,要他們在墳墓里默默地創作,對自己的 作品不聞絲毫反應,這不僅是他們自己的不幸,同時也是所有民族的悲哀,對所有 國家而言,更是一種危險的威脅。

  有時威脅更及於人類全體:由於此種啞默之故、人類歷史嘎然中斷……由誰來 折中緩和對立的價值規範?誰來給人類創定判別善惡好壞的唯一準則?要如何決定 可忍與不可忍之別?誰來廓清真相使人類全體得知孰為不可忍之真惡,並將舉世之 憤導向真善?誰能把這種了解貫穿個人經驗建立之屏障而溝通人心?誰能在頑固狹 隘的人性本質上注入惻隱,分負世人之悲歡,並使舉世能透視生活中不曾經驗之事 實與虛幻?……

  幸而我們有另一種手段!那便是藝術,那便是文學。它們……能夠把人生的經 驗,把整個民族數十年間各嘗艱苦、歷經辛酸所得來的寶貴教訓,交付給另外一個 民族。從最好的方面來看,這種經驗中可能拯救一個國家,俾不至步及危險、錯誤 與毀滅之途,並從而減短人類歷史之曲折與重複。……是的,俄羅斯文學幾十年來 走著這一方向:努力不使自己在自我陶醉中迷失方向,並避免任意瞎闖。我並不對 此傳統感到羞恥,並願盡綿薄使之得以持續下去。這種思想已經長久在俄國文學中 生根:一個作家必須,而且可能力大眾做出極有意義的事。……

  我深信世界文學有力量在此存亡絕續之時,幫助人類去認知並唾棄居心不善者 和他們的組織所企圖灌輸的一切;溝通各地域人類濃縮的經驗以終止人類繼續分裂; 使世界各族能深刻而正確地去了解彼此之歷史並感同身受……

  朋友們!倘若我們仍有絲毫價值可言,讓我們攜手完成此一使命吧。在階級、 運動、黨派所撕裂的國土裡,有誰自始便關心人類的統一?這基本上是作家的責任: 「我們是民族語言的代言人,是結合民族並從而結合世界使成一族的主要維繫力, 可能的話,更是人類崇高靈魂的表徵。……

  朋友們,這便是為什麼我認為在世界正面臨空前殘酷的考驗之際,我們能幫助 它的地方。我們不應妥協束手待斃,我們不應空度歲月、沉淪在無意義的生活里, 我們應該走出來參加戰鬥的行列。……

  在帕斯捷爾納克之後,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中,俄羅斯文學的整體寫作從未中斷。 索爾仁尼琴1974年被驅逐出蘇聯之前,曾在地下狀態閱讀了卡拉萬斯基的《請求書》 、馬爾琴科的《我的供詞》、布羅茨斯的《長短詩》、尤里·艾亨瓦爾特的《在刀 口的鋒利面》、阿馬利尼克的《被迫的西伯利亞之行》以及曼傑施塔姆的遺孀娜傑 日達·曼傑施塔姆的回憶錄《一線希望》、楚科夫斯卡婭的回憶體小說《嚴峻的歷 程》、瓦拉姆·沙拉莫夫的《科雷馬河的故事》、葉甫益尼、金斯堡的《進入旋風》 等作品後預言道:「將來一定還會浮現出更多這類著作,因為俄國不久就將進入一 個言論自由的時代!」

  在五十年代俄羅斯大地仍然冰封雪閉時,索爾仁尼琴在鐵絲網後面寫道:

  我知道,我並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我知道,我已經接觸到了一個偉大的秘密。 在古拉格群島分散的一個個小島上,在同我一樣孤獨的胸腔中,這個秘密正在人不 知鬼不覺地成長起來,為的是在未來的年代,也許是在我們死後,顯露出它的威容, 匯成整個狂濤怒吼般的俄羅斯文學。

  一個民族的歷史永遠取決於那個民族對自己處境的正確認識,對自己命運的有 想像力、有勇氣的選擇。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和命運最終是民族主觀精神自我顯示 的結果,而詩人作為民族意識、記憶和靈魂的最敏慧的觸角,負有特殊的使命,尤 其是在邪惡泛濫、普遍沉淪的時代,詩人不可避免地要承擔用藝術拯救世界的天職。 正是這種通過民族(空間)和世紀(時間)表現人類本性、命運和無限性的共同選 擇,使俄羅斯詩人具有二十世紀無與倫比的深沉、堅韌、感動人心的藝術力量,從 人類歷史的角度看,比西方文學更自覺和更本質地體現了二十世紀的人類精神,同 時,也正是這種深植於俄國血肉生活之中的藝術力量,使俄國詩人拯救了俄國歷史 中的精神原型,就是以整個民族和一個世紀的聲音對希臘哲人和丹麥王子

  那個問題的回答:

  分手的時刻到了,   讓我去死,你們活著……

  1867年10月,在莫斯科音樂學院院長魯賓斯坦為托爾斯泰舉辦的專場音樂會上, 當弦樂四重奏彈出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如歌的行板」時,托爾斯泰突然啜泣了, 柴可夫斯基本人深受震動。托爾斯泰此時正寫完《安娜·卡列尼娜》後半部,從「 伸冤在我,我必報應」轉向他那著名的內心危機:

  我懂得了,它不是偶然的病痛,而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果這些問題不斷發 生,答覆它們乃是必需的。問題似乎是一些愚蠢的、簡單的、孩子氣的,可是我一 碰到它們,嘗試著要解決它們,我立刻肯定了(一)它們不是孩子氣的,不是簡單 的,而是最重要的,最深刻的人生問題;(二)我儘力試圖解決,但我決不能解決 它們。

  俄羅斯的懺悔精神可能導向一種偶像崇拜,從而分娩出它最卑下的元素;契訶 夫痛斥過的俄國人血液里的「奴性」,以及為現階段人類文明尚難接受的「不以暴 力抗惡主義」;但這種精神作為人類神性的偉大證明之一,是可以保證人類不會淪 為獸慾,不會向邪惡徹底屈從,在苦難和少數尚存的世界上,尤其是對中國詩人日 益濃重所謂的「個人化」,仍然是一種本質的需要。

  索爾仁尼琴在分析二十世紀俄國的悲劇時問道:這個狼種;它在我們人民中是 從哪裡來的呢?它是不是我們的根子上長出來的呢?是不是我們的血統?

  「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我們誠實地回答的話,是我們的。」

  俄羅斯偉大懺悔精神在半個多世紀的苦難里支撐著俄國詩人的生命,使他們從 內心認識到罪惡和邪惡的根源,從而祛除狼種。「在一顆心的生命過程中,這兩條 線交混在那裡,有時為得意揚揚的惡所擠滿,有時則為蘇醒起來的善騰出地盤。同 一個人,在其不同的年齡,在不同的生活處境下;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有時接近 於魔鬼,有時接近於聖者。蘇格拉底給我們的遺言:認識你自己!……民間諺語說, 從善到惡,一念之差。」索爾仁尼琴作為在精神道德上比帕斯捷爾納克等純詩人更 為純潔、優秀的俄國知識界無可爭辯的代表,在古拉格群島的苦難中心把十九世紀 俄國懺悔精神提升了一個世紀的水平,他發現:善與惡的界限並不在國家與國家之 間,階級與階級之間,政黨與政黨之間,;而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穿過,在一切人 的心中穿過。這條線在移動,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擺動;連被惡佔據了的心中也保 持著一小塊善的陣地。連在最善的心中仍保留著一個;尚未剷除的惡的角落。

  自那以後我終於懂得了世間一切宗教的真諦:它們是與存在於每一個人內心的 惡作鬥爭的。世界上的惡不可能除盡,但每個人心中的惡卻可以壓縮。

  自那以後,我終於懂得了歷史上一切革命之虛妄:它們只消滅各時代的惡的體 現者,而在匆忙擾亂中也不加分辯地消滅著善的體現者;至於被更加擴大了的惡的 本身,它們卻當作遺產繼承下來。

  「認識你自己!」對自身的罪過、失算和錯誤進行觸及痛處的思索最能促進我 們諒解一切的覺悟。在這樣的思索中繞過了幾個艱難的、需要走許多年的圈子之後, 每當別人對我說起我國大官們的冷酷、我國劊子手們的殘忍我總回想起帶著大尉肩 章的我,回想起我的炮兵連在炮火紛飛的東普魯士土地上進軍。於是我說:「難道 我們;比他們好嗎?

  從普希金開始,俄羅斯詩人就是拉著苦難俄國艱難前行的馬。無論是整個俄國 文學界,還是在詩人個人身上,總是聖徒拉著天才的手,殉道者扶著歌者的肩頭, 哲人劈開詩人現下的荊棘。

  俄國詩人按勃蘭兌斯在《俄國印象記》(1888)中所說,其氣質是「偉大的、愁 郁的、富於極端住的」。這一切都深深地植根於俄國整個獨特的生存環境與傳統之 中。這些特點概括起來就是:地理環境、民族關係、宗教信仰和帝國主義。

  俄羅斯的地理環境有兩個最基本的特點:一,如美國俄羅斯歷史學家亨利·赫 坦巴哈所說,俄羅斯人民在大草原上繼續生存並且終於征服這個大草原,是歷史上 偉大的給人深刻印象的事件之一;沒有自然屏障的茫茫的草原「瀚海」不僅激發了 一種遠達天涯海角的冒險精神,而且形成了俄國社會的基本特徵。二,俄國在歐亞 大陸所處的中心地位允許並且甚至鼓勵它朝著相反的方向;歐洲和亞洲;退卻和擴 張交替更迭。西方史學家一致認為,這兩點是形成和推進俄羅斯救世主義和帝國擴 張主義的主要本質因素。

  歷史的發展也極為巧合地助長了地理因素的影響,自從1453年拜占廷垮台以後, 勢力極大的教會僧侶集團就開始傳播「莫斯科是新的上帝城,是羅馬和君士坦丁堡 的繼承者」這一概念;修道院院長菲洛費聲稱,上帝的歷史明顯地指向莫斯科,俄 羅斯將要實現上帝的絕對意志。莫斯科的王公貴族,外交官,僧侶和一般民眾,至 此開始把自己看成新的基督教世界的中心。同時,沙皇在把自己與羅馬凱撒的概念 聯繫起來以前,早已同金帳汗的遺產聯繫起來了。德國海德堡大學教授伊曼紐爾· 薩爾奇斯揚茲指出「如果莫斯科國的統治者作為羅馬皇帝的後裔和拜占廷皇帝神聖 的繼承人向西方推進的話,那麼他向東方推進,就是作為那個偉大的蒙古人的歐亞 帝國的汗的繼承人」。於是,帝國詩人費多爾·丘切夫讚頌道:

  在面貌改觀的拜占廷土地上   基督的聖壇將重新被奉祀   於古代索非亞的殿堂!   啊,俄羅斯的沙皇   跪例在聖壇的面前吧,   於是起而為全體斯拉夫人的沙皇。

在歐洲十八世紀啟蒙主義的近代民主政治被普遍接受以來,在俄國卻發展出另 一種獨特的世界主義和來來圖式,即俄羅斯的特殊命運和使命。亞歷山大·赫爾岑, 這位十九世紀俄國最淵博的思想家和西歐通,認為「斯拉夫主義或俄羅斯主義不是理論或學說,而是受到傷害的民族感情……,即對外國影響的一種反作用,而這種 影響從彼得一世最初讓人們剃鬍須時候起就存在了。」

  這種受傷害的民族自尊心也來自俄國社會內部受西方文明影響,認為俄國的得 救在於接受西方的價值、文化和自由主義的理想的知識分子。在1826年到1850年二 十五年里關於俄國歷史性質大辯論中起了觸媒作用的彼得·恰達耶夫認為,俄國曆 史沒有任何高尚的或鼓舞人心的東西,「我們從不知道在這個民族中有過象其他民族一樣的一個精力充沛的活動和道義力量發揮崇高作用的時代。我們的社會生活中 與現時相似的這個時代是以黯淡而枯燥的生活為特點的,我們的社會只是由於受凌 辱才振作一下,只是由於受奴役才寧靜下來。在我們的記憶中沒有吸引人的回憶,也沒有優美的形象,在我們的民族傳統中沒有不朽的教益。世界上一切民族中只有 我們才對世界毫無貢獻,我們對人類精神和進步從來沒有任何貢獻,我們一直玷污 了它。」但是,自從克里米亞戰爭和歐洲1948年革命失敗後,俄國救世主義迅速占 了上風並激化成親斯拉夫主義,這種親斯拉夫主義一開始就面對著在歷史進程中難於把基督教救世論和俄羅斯帝國命運截然分開的矛盾。親斯拉夫主義從俄國東正教 傳統出發,認為俄國精神的謙遜和公共性、強詞集體、社會高居個人之上以及兄弟 和睦友愛,比起折磨西方世界的利己心和物質主義更能在精神和靈魂上革新俄國和世界,更符合基督教關於真理、慈愛和精神自由的聖訓。

  康士坦丁·阿克薩科夫甚至把俄國公社(村社)看成上帝之城的雛型,「一個公社是那些已經放棄利己心和個性的人們的聯合,這些人表達了他們共同的心愿; 這是一種摯愛的行為,即基督教用它的其它多種言行多少清楚地表現出來的一種高 尚行為。因此一個公社象徵了一個正義的教堂合唱隊,正象在歌唱隊里一樣,個人的聲音並沒有消失,而是按照共同的音調讓人們聽到所有人的和聲;所以個人在公 社中並沒有被埋沒,而是放棄他的唯我獨尊的態度,贊成共同的心愿;於是有理性 的人們自覺地和睦共同生存的高尚現象應運而生;一種兄弟關係即一個公社就出現 了;這是人類精神的巨大成功。」

  美國拉特格斯大學「東歐和蘇聯地區研究計劃」指導塔雷斯·亨札克在《泛斯 拉夫主義或大俄羅斯主義》一文中寫道:「這些浪漫主義的思考把俄國的整體看成是滲透俄國各階層生活的固有準則的產物,有助於預示俄國救世主思想的出現。這 種救世主思想為黑格爾關於文明史發展的協調性觀念所補充,即在不同時期,一個 民族在文明發展方面被賦予了揭示絕對精神的使命。親斯拉夫派認為拯救世界是俄國的命運。這種宇宙神教對無論何種救世主的抱負均可適用,它卻由於親斯拉夫派 要把俄國和東正教教會、它的組織以及復興人類的理想等同起來而被製造得適合需 要。」

  自從普希金在1931年寫了《給誹謗俄國的人們》一詩後,俄國詩人就深深地卷 入俄國命運的旋渦之中,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親斯拉夫主義發揮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群魔》中,他為俄國的民族主義下了一個完整的、獨特的定義:「對我來 說,人不過是個俄國人,上帝不過是俄國的上帝,習俗不過是俄國的習俗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民族主義使命感,最典型地代表了俄國救世主義精神,他借他的 舊我沙托夫說出:「如果一個偉大的民族不相信真理只在於此,如果它不相信只有 它才能而且已經被選定靠它自己的真望使每個人上進並得救的話,那麼它就立即成為人種志的材料,而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民族。一個真正偉大的民族永遠不能甘心 於它在人類事業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而是經常地和專門地扮演主要的角色。」

  然而,對帝國締造者和繼承者們,他們對俄國救世主義之所以感興趣,則主要 出於帝國勢力和利益的世俗需要,舊俄帝國除了在極少時期內,實際上是非意識形 態化、非神聖化的。俄國詩人,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徹底的親斯拉夫主義者,都絕望地發現,正是在俄國,保留著與基督教救世精神格格不入的農奴制、鞭刑、 絞刑、流放和整個國家機器的邪惡與罪孽,這就在俄國歷史上出現了另一件比西化 派和親斯拉夫派的論爭更深刻、更重要的矛盾:俄羅斯帝國本身、沙皇制度本身能否體現俄羅斯救世精神?從普希金、萊蒙托夫開始,俄國詩人與帝國在精神上的離 異就開始了,準確地說,俄羅斯詩人與帝國的決裂始於1839年,別林斯基在《鮑羅廷諾紀念日》中遵循俄國歷史命運的「正當性和必然性」鼓吹「沙皇」一詞「充分 表達並徹底窮盡了俄羅斯人民的意識,在同沙皇的關係上,「祖國」是一個「從屬 的概念」。雖然半年後,別林斯基「撤回」了那篇文章,並對自己寫下「這一貧乏 的歷史瞬間成為一種絕對權利」深感失悔,但還是導致了赫爾岑和他的斷交。1855 年,當果戈里在法國撰文稱頌帝國時,別林斯基發表了著名的《致果戈里的一封信》 ,斥責果戈里「散發出來的,不是基督教的真理,而是對死亡、魔鬼和地獄的屈從! 」別林斯基在同一封信中指出了那個時代俄國作家的使命:

  這不是有關我或您的人格問題,而是不僅比我,甚至此您也高得多的問題:這 種關於真理,關於俄國社會,關於俄國命運的問題……普希金只寫了兩三首忠君的詩,穿上了宮廷侍從的制服,立刻就失去人民的愛戴!

  整個十九世紀,俄國詩人的苦難都可以歸因於作為俄國詩人共同遵奉的俄羅斯 彌賽亞主義與邪惡、專制的帝國權力的矛盾。俄羅斯彌賽亞主義,也就是托爾斯泰 聖寺的「綠枝」秘密:

  即使我們從來沒有聽到它被解釋過,或者試圖自己去解釋它,在我們心中都有 一種對基督教根本教義的內在的深刻信仰;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同一位父親的孩子, 是的,我們中的每一個人,不論我們在何處居住,不論我們操著何種語言,我們都是兄弟,只服從於我們共同的父親在我們心中植下的愛的律令。

  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作品中與魔鬼真正對峙的索妮亞、帕斯杜爾納克的 拉麗薩、格羅斯曼的葉尼婭所標識的俄羅斯靈魂的核心;俄羅斯的彌賽亞主義。陀 思妥耶夫斯基在提出俄羅斯精神對世界的意義時堅信,俄羅斯精神在於比西方更徹底地摒棄了一切蒙昧主義和偶像崇拜,發展出更為深刻而獨特的忍受和消解苦難的 智慧。「俄國的使命就在於東正教,在於它的東方之光,它將指引西方盲目的、失去了基督的人類。歐洲的不幸,一切的不幸,無一例外地都起源於與羅馬教會同流 合污而喪失了基督,而且後來還以為沒有基督也可以生活」。儘管晚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撇開了帝國的罪孽,深入到人性邪惡的深淵,發現了能「超逾善惡」的拉斯格爾尼科夫的可怕住,儘管托爾斯泰很早就轉向宗教和人的得救問題,但是他們都 無法預見二十世紀俄國詩人遭逢的更為殘酷而複雜的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舊 俄國」對他那個時代和他所預感到的世界性演變與恐怖,對即將來臨的全人類生命流失和價值傾覆,對他所憂心如焚的一億俄羅斯人被魔化的未來世紀問道:俄羅斯 將走向何方?對這個充滿謊言、不幸和死難的世界,他的梅思金公爵、德米特里、 伊凡和索妮亞作了回答:

  在我們的地球上,我們確實只能帶著痛苦的心情去愛,只能在苦難中去愛!我 們不能有別的方式去愛,也不知道有其它方式的愛。為了愛,我們甘願忍受苦難, 我希望,我渴求流著眼淚只親吻我離開的那個地球,我不願,也不肯在另一個地球上死而復生!

  克魯泡特金在本世紀頭一年談到俄國文學的命運和理想時,認為,托爾斯泰那 句話「最好的藝術是人人懂得的」,雖然在藝術上甚成問題,「卻是一種偉大的理 想的根苗」,他預言說,在新的世紀,「是在被人發揚光大的」。

  十九世紀俄國詩人的「放逐、犧牲和死亡」,居於世界各國之首,二十世紀俄國詩人的死亡率(包括自殺率)則達到一種整體的、紀念碑群的程度。

  1852年,德國自由主義政治理論家卡爾·迪茨爾預言道:「半腐化的俄羅斯人 民將以共產主義告終;對歐洲來說,一個革命的俄羅斯帝國將比沙皇帝國更加危險。 因為俄國傳統救世主義一旦輸入馬克思主義,就會爆發成為幻想的世界革命的信號。 」薩爾奇斯揚茲在《再論俄羅斯帝國主義》中寫道:「斯大林的俄羅斯帝國象處於 『前資本主義包圍』中的古老的莫斯科國一樣,看到它本身被包圍在一個敵對的歐洲強國體系的世界之中;而俄國在1917年11月以後不久,即當它的首都從聖彼得堡遷回莫斯種的時候,就不再屬於這個體系了。由於大多數西方化的優秀分子被布 爾什維克黨人所淘汰,蘇維埃制度多半是由俄國比較非西方化的階層加以逐漸發展 起來的。俄國革命的馬克思主義少數派的勝利,即俄國最西歐化的革命意識形態的勝利,恰恰是終於使俄國摒棄西方化。

  二十世紀俄國彌賽亞主義受到其本質迥然不同的因素(國家至上、領袖崇拜、 科學理性、歷史規律和高度世俗化的意識形態,等等)的強力改造,其結果當然首 先是整個自由俄羅斯文學界的消失,其中尤為引人深思的是幾位懷著俄國傳統彌賽亞主義情懷的詩人獻身新帝國時出現的自殺悲劇,換言之,是他們與新帝國決裂後 對俄國詩人本性的彌賽亞情結的回歸。

  年輕的葉賽寧是繼勃洛克之後第二位在二十世紀新帝國內自殺的詩人,他「曾 站在十月革命一邊,是最激進的同路人」,但他很快發現新帝國只有一個目的,就 是摧絞他的「大自然母親」,他在最後一首詩中寫道:

  「我不是個『新人』。我一隻腳踏地過去……」

  1921年,當盧那察爾斯基為馬雅科夫斯基辯護,稱「未來派支持共產主義」時, 新帝國創始人答道:「他們那一套是流氓主義。」帕斯捷爾納克就此寫道:「馬雅 科夫斯基生命最後幾年,那時什麼人的詩都不存在了,他本人的詩不存在了,別人的詩也不存在了;那時葉賽寧自縊而死;他的作品被強行推廣,如同葉卡捷琳娜時 代推廣馬鈴薯。這是他第二次死亡。這次死亡,責任不在他。」帕斯捷爾納克以過 來詩人的心情寫道,馬雅科夫斯基「開槍自殺」,是「由於他譴責了自身中的某些 事或周圍某些事,而這些事是和他的自尊心水火不相容的」。至於法捷耶夫,這位 一度主宰用作家的「作協書記」,帕斯捷爾納克覺得他「是帶著他那內疚的微笑, 從種種政治詭計中走了出來,在最後一剎那,在開槍之前,又帶著這種微笑,跟自己告別」。英國學者G·霍斯金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外》中評論法捷耶夫的自殺時寫道:「他曾在政治大清洗時即使不是扮演一個極端可恥的人物,也扮演一個暖 味可疑的角色,使得他的幾位老朋友和老同事慘遭處決。……法捷耶夫不合時宜的 使官方犯難的自殺的真正原因是良心上受到譴責」,覺得自己在斯大林時期的全部活動,也許還有他自己的整整一生,鑄成了一種悲劇性的、毫無價值的錯誤。」無 論如何,他們「最終都沒有放棄自己年幼熟悉和牢記的東西」。

  由於痛失詩人本性而以死向所屬彌賽亞主義傳統回歸,這是二十世紀俄國詩人 獨具的生命景觀。其中最聖潔、純正的回歸是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寫道:「 她在驚恐中躲避起來,在恐怖面前她不知所措,便倉皇躲進死亡,她把頭伸進繩套, 如同把頭埋在枕頭下一樣。」自殺者還有帕奧洛·亞什維里、伊薩克·巴別爾、亞歷山大·維堅斯基……帕斯捷爾納克在追問二十年代以後幾位俄國第一流詩人自殺的原因時,認為他們:

  對自己表示絕望,拋棄了過去,宣告自己破產,認為自己的回憶已經無用。這 些回憶已經不能接近這個人,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內在的連續性遭到了破 壞,個人結束了。也許,不是出於信守決定,而是忍受不了那不知屬於何人的煩惱,忍受不了沒人感到痛苦的痛苦,忍受不了這徒然的、令人絕望的期待,而最後結束 了自己的生命。

  由於這種「內在連續性和回憶」的中斷。俄國詩人喪失了自己的本質,帕斯捷爾納克深知,「他們的痛苦是筆墨難以描繪的,他們的痛苦使憂愁變成一種心病。 他們的才能是值得欽佩的,他們的行為是值得紀念的,除此之外,讓我們懷著同情的心,再在他們所蒙受的苦難面前低下頭顱吧!」

  與帝國權力結為一體,對二十世紀獨特的俄國罪惡的協從的俄國詩人,就徹底 地喪失了自身的自由本性,這在十九世紀是不可想像的。在1937年到1939年的政治 清洗中,「蘇聯作家協會」以及阿列克賽·托爾斯泰、斯塔夫斯基、伊萬·卡達耶 夫、亞歷山大·斯威爾斯基等帝國文人公然站在獨裁者和劊子手一邊,把他們白凈的手指伸進替罪羊的血泊。阿·雷巴科夫在《從阿爾巴特街到西伯利亞》中寫道, 「要知道,這是作家!作家啊!他們是人民的良知。象普希金·托爾斯泰,陀思妥 耶夫斯基,契訶夫等等」。馬克·斯洛寧指出,阿·托爾斯泰備受帝國青睞,「他甚至留用過去的僕人,他的僕人常常在電話中這樣回答對方:『殿下這會兒在黨中 央委員會』」,1945年,這位「托爾斯泰同志」逝世的消息是用一份特別電文向全 國公布的,簽名的有政府、黨、軍隊、科學的官員,他的殮儀場面相當於國葬。盡 管如此,「每當他試圖進行說教而越出一名小說家的職責時(例如他曾試圖依據黨 的路線替兇殘的暴君塗脂抹粉而寫的最後一個劇本《伊尼雷帝》1943年),他就遭 到失敗,寫出了矯揉造作而又低劣的作品。

  至於蘇俄帝國最成功受寵的詩人肖洛霍夫,當他對帕斯捷爾納克和索爾仁尼琴 進行攻擊,以及他對持不同政見的作家和其他被鎮壓的受害詩人採取敵視態度時, 蘇俄知識界對他則採取了採取沉默的鄙夷態度。1966年,肖洛霍夫在蘇共黨的第二 十三次代表大會上的發言中,咒罵被判苦役的作家西尼亞夫斯基和丹尼爾,指責對 他們的判決「大溫和」,說是如果在二十年代,他們早被處決了。這種公然站在帝 國對詩人的暴力政策一邊的行徑,「大大損害了肖洛霍夫在國內外的聲譽」。女作 家丘科夫斯卡婭在公開信中,「譴責肖洛霍夫背叛俄國文學最優良的傳統,扮演了 歪曲真理、用謊言代替正義的殘酷檢查官的角色。」文學界對肖洛霍夫是《靜靜的 頓河》的真正作者這一點也提出了問題,1943年,這位蘇俄帝國文學泰斗的檔案與幾年前高爾基和幾年後法捷耶夫的檔案一樣被銷毀。

  與自殺者、喪失本性者、誤入歧途者和賣身投靠者不同的,是另一類俄國詩人, 二十世紀俄羅斯啟示的主要體現著。他們面對的困境帶有更為全局和根本的性質: 十九世紀以來的俄羅斯彌賽亞精神在二十世紀處於什麼樣的情形,在二十世紀的歷史條件下,還應不應該、可不可能重新堅持和推進這一精神?

  無論人們對1917年以來的俄國歷史作如何評價,下述一點是最為重要的:俄國 上幾個世紀蓄積起來的俄羅斯救世主義和彌賽亞精神,尤其是其中俄羅斯的特殊使命、平等觀念和人類理想,確實在文化內層結構和民族倫理基礎和傳統心理系統方 面為新帝國所聲稱的作為帝國學說的意識形態提供了歷史性的基礎。

  如何理解二十世紀俄國的特殊劫難。美國著名蘇聯問題權威斯蒂芬·科恩在《 蘇聯問題重探》一書中寫道,「關於在斯大林統治時期死於非命的人數,至今還沒 有能作出精確的統計。從事這方面調查的人們認為,2,000萬人是一個保守的估計, 這還不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可以歸咎於斯大林領導上的疏忽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數百萬人員傷亡,也不包括關押在斯大林集中營里達20年之久、奄奄待斃的數百萬 人」;索爾仁尼琴在致帝國最高權力集團的公開信中寫道,「政治上和經濟上的原 因共喪失了6600萬人!!!這個數字是原列寧格勒教授、統計學家N·A·庫爾干諾 夫計算出來的。」

  應當客觀地說,俄國二十世紀歷史是一個異常複雜和變化不定的問題,俄國詩 人對七十年新帝國的反思也從未得出一致的結論,這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十九世紀 關於俄國社會性質與西方的關係和在這片歐亞大陸上生息的各個民族的依存形式。由於蘇俄帝國的疆域和實力,它那正在激變的社會必將深刻地、甚至永遠地改變人 類命運。與西方大國不同的是,俄羅斯詩人在俄國命運的演變中一直是潛在和公開 的強大聲音,這一聲音和整個蘇俄社會交織在一起,分擔和影響著俄國與世界的命運。

  蘇俄詩人對二十世紀難題的消解,首先是繼承了十九世紀人道主義的偉大傳統, 直接與帝國抗衡。

  1881年和1901年,托爾斯泰兩度致信沙皇,公開抨擊「歷代沙皇都是怪物和瘋 子」,指責帝國「堅持對俄羅斯人民施行暴行」,聲言「獨裁是一種過時的政府形 式」。

  索爾仁尼琴在一個世紀後發出《致蘇聯領導人的信》,他警告統治者們:「全 部世界歷史證明:建立帝國的人永遠是要遭殃的。大帝國的目的和道德高尚的人民是不相容的。……你們神聖的願望:希望國家制度和意識形態體系不要改變,永遠 存在下去。但是,這在歷史上是沒有的,每一個制度,不是發展,就是衰落。」在 這封信的結尾,索爾仁尼琴寫道:「在俄國歷史面前,我對這封信將擔負重大的責任。但是,如果不承擔尋求出路的責任、無所作為的話,那麼責任就更大了」。( 薩哈羅夫和很多俄國知識界代表人物都認為,這位「唯一活著的俄羅斯文豪」在一 些重要問題上的政治論斷是過時和有害的。而我們看到,索爾仁尼琴在體現出強大的道德責任感時,也別具犀利的歷史眼光。蘇聯帝國不可避免的解體這一根本事件, 正是索爾仁尼琴關於俄國命運的思想的核心)

  薩哈羅夫則在更早一年就人權、信仰自由、政治迫害、民族糾紛、國際裁軍和 外交等問題闡述了與統治者們大不一樣的觀點,他對俄羅斯人民的未來提出的希望 是:「現在,我比以前更加感到,在無法控制的劇變和悲慘的動亂之中,維護人格 的唯一真正保障是人的信仰自由、道德上求善的傾向性。」

  即使在俄國最無畏、最徹底的作家和詩人與帝國堅定對峙時,他們也表現出傳 統彌賽亞精神所包含的對人的寬容和基本的尊重態度。

  索爾仁尼琴在他的公開信中一開始就寫道:

  我希望世界各國人民都能得到安寧,越是近鄰國家,越是依靠我們的國家,我 越是熱烈地祝願他們。但是,我更關心的還是俄羅斯和烏克蘭人民的命運。常言說, 生地哪裡,就關心哪裡。更深刻地說,因為我們在那裡經受了無比的痛苦。我寫這封信是從下述前提出發的:你們也格外關心俄羅斯、烏克蘭的命運;你們沒有忘記 自己的民族出身、自己的父輩、祖輩曾祖輩和自己遼闊的故土;你們不是屬於任何 民族的人。

  俄國詩人從十九世紀末期,尤其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揭示的彌賽亞主義走向 歧途的可能性中,從二十世紀反覆的、漫長的和巨大的苦難中已經深知,一切苦難 有更深的源頭。

  俄國二十世紀宗教哲學家舍斯托夫指出,不僅在俄羅斯,就是在歐洲,人們連 做夢也沒有想到,希特勒和斯大林式的「崇高」、「偉大」、「英明」的概念及其 後果,已經被陀思妥耶夫斯基預感到了。這種預感的恐怖刻毒性,甚至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深受其啟示的西方文學和思想界,對人本身根本失去了信心。

  但是二十世紀罪惡和苦難的規模和性質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做夢也想不到 的。孤立的、充滿內心衝突的、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天才為之苦心辯護的拉 斯柯爾尼科夫,到了二十世紀已經繁衍發育成一種「新人」,一代「精英」,和使 如薩特、艾雅、聶魯達、龐德等西方詩人為之神往的「時代精神」!

  蘇聯警察首腦雅戈達及其同志們,每次洗澡前,都要向特意設置的聖像開槍射 擊,每次處決犯人後都要摹仿犯人臨死前的可笑舉動;索爾仁尼琴分析這些武裝起 來的制度化和體系化的二十世紀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們時指出:

  麥克佩斯的理由是無力的;所以受到良心的譴責。雅戈達也只是一隻小羊羔。 莎士比亞的惡人們的想像力和氣魄也就止於幾十具屍體。……歷代的世界文豪;莎 士比亞也好、席勒也好、狄更斯也好;接二連三地給我們炮製出一些漆黑一團的惡 人形象時,我們感到這在現代人心目中多少有點滑稽和笨拙了。他們的惡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惡人,意識到自己的靈魂是黑的。

  「因為他們沒有思想體系」,索爾仁尼琴認為,俄國二十世紀的悲劇就在於「 從西方刮來的那股黑風」,「它折磨和傷害了我們的心靈」。

  「思想體系!;它使暴行得到所需的辯解,使惡人得到所需的持久的堅強意志。 那是一種社會理論。這種理論使惡人能夠在自己和別人面前粉飾自己的行為,使他聽到的不是責難,不是咒罵,而是傾揚和稱譽。」

  「由於思想體系,二十世紀遭逢了殘害千百萬人的暴行。」

  「莎士比亞的惡人不能逾越的界限,有思想體系的惡人卻能越過去;並且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朗的。」

  索爾仁尼琴與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把希望寄托在俄國的傳統的彌 賽亞精神上:

  巨人般的俄國具有許多精神上的特點和生活上的傳統,完全可以在人類中尋求 自己的道路……。今天,除了基督教可以醫治俄羅斯的靈魂外,我自己看不到任何有生氣的精神力量。

  索爾仁尼琴把俄國的重建寄托在他所稱的正在俄國展開的「關鍵性過程」:

  鐵殼裡面人們的心靈正在走向解放。這個過程在蘇聯已有20年的歷史了,在別 的國家裡它的歷史可能短些。正成長著的新一代人,他們和邪惡作鬥爭的時候表現得百折不撓,絕不會拿原則做交易。為了不出賣良心,他們寧肯失去一切:工資、 起碼的生活條件、甚至生命。

  被譽為二十世紀的《鬥爭與和平》的《生存與命運》的作者、蘇俄作家格羅斯 曼,在目睹了兩種極權統治在新世紀的罪行後,對「善」、尤其是「大善」提出了 質詢:「我看到了在俄國誕生的社會的善的思想那不可動搖的力量。我在農業集體 化時期看到了這一力量,我在1937年看到了這一力量。我看到了人們怎樣在如基督 教理想一樣美好和人道的善的思想名義下被消滅。我看到俄殍遍野的農村,我看到倒斃在西伯利亞雪地上的農家孩子們,我看到把成千上萬的男女從莫斯科、從列寧 格勒、從俄羅斯各個城市送到西伯利亞的列車,他們被宣布為偉大神聖社會的善的 思想的敵人。……在那可怕的年代,人們打著國家、民族的榮譽和全世界的善的旗 號干下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情!」

  還能否把希望放在「善」上面,人類本性中的為歷代哲人和老百姓稱頌的「善」 如何才能與在歷史中表現出來的層出不窮的「惡」相協調,尤其是對二十世紀集中 在俄國和德國出現的完全可能毀滅歐洲和人類本身的國家化的惡,從古希臘和基督教以來的歐洲文明如何對此作出解釋,這確實既是二十世紀獨待的難壓,也是破二 十世紀繼承的全部歐洲文明的難題,更是二十一世紀亟需解決,否則仍然面臨人類 集體毀滅之虞的難題。

  英國哲學家、人道主義者卡爾·波普爾從納粹德國的教訓中提出了格羅斯曼同 樣的問題:歷史進程中每每發生這樣的情況:反對暴力的鬥爭起初似乎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接踵而來的卻是失敗。納粹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徹底失敗了,但我必須承 認,它們的失敗並不意味著野蠻和殘酷已經失敗。相反,這些可憎的觀念從失敗中 也取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勝利。我不得不承認,希特勒成功地降低了我們西方世界的道德水平。……我們使用了因受納粹主義威脅而被迫研製的武器,這時希特勒主義 的精神無疑贏得了對我們的最大勝利。

  俄國詩人完全有理由因為斯大林在道德上對俄國人造成的損害,降低或取締自 己的彌賽亞主義,或者如薩特一類西方(尤其是當代法國)詩人那樣,不分善惡是 非,對人類採取一種旁觀詛咒的姿態。正是這世紀性和全球性的、緊接在暴政和帝國的崩潰和末期的、由一批西方知識分子鼓吹的虛無主義學說的泛濫面前,俄羅斯 詩人以一代一代的努力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俄羅斯彌賽亞主義與一切拯救精神一樣,內含著烏托邦盲信的力量。一旦歷史 在十九世紀下半中地將來自西方的另一種激進、理性、獨斷的救世主義傳入俄羅斯, 它的彌賽亞熱情一旦轉向,就會產生毀滅性的悲劇。在拉甫洛夫、特卡喬夫、米哈伊洛夫斯基、巴枯寧、克魯泡特金、車爾尼雪夫斯基、普列漢諾夫、亞·伊·烏里揚諾夫和約·維·朱加施維里把各種對立的西方觀念引入俄國後,俄羅斯彌賽亞精神被不同的歷史力量驅走,其肆虐暴烈是何等空前!俄羅斯詩人對這一切作出了承 擔和回應。在「除了灰燼還是燼」的新紀元,俄國詩人的成就與他們的精神自治和 悲劇命運成比例發展。帕斯捷爾納克的終生摯友,直接被帝國文藝總監日丹諾夫「 點命」的阿赫瑪托娃這位俄國「悲泣的繆斯」,便是用詩歌把苦難內在化的傑出代 表。在世界詩歌史上,第一次由一位女詩人自願地把愛情詩讓位給悼亡詩。死亡; 持續的、真實的死亡;成了她詩作的最後依據。布羅茨基寫到:「她創作《死者的 花環》這一組詩,就是讓那些先她而去的死者吸收或者至少加入詩歌。她不是企圖 使他們『不朽』;他們多數人已經是俄國文學的驕傲,已為自己建立了永不磨滅的 英名。她在努力應付一種空虛的生活,它的意義遭到突然毀滅而變得空虛。」女詩 人恪守著自己時代的詩歌信條;同死者交談是防止話語滑為嚎叫的唯一途徑。

  詩人頭上只「大量批發死亡的天空」,具有「遠射程的心」、屈辱而死的天才 密如「陰沉的有麻瘢的碎石屑」。純正的俄國詩人自然會向苦難的最大和最後應承 者;俄國偉大的拯救精神皈依。

  1943年,阿赫瑪托娃在列寧格勒監獄服刑時遇到一個女人。那女人「嘴唇凍得發紫」,完全有可能從未聽到過女詩人的名字,「她從那種我們每個人常見的麻木中驚醒過來,把嘴唇湊近我的耳朵(那兒每個人都是低聲說話的)問道:『你能描 寫這兒的情形嗎?』」阿赫瑪托娃回答說:「我能。」於是,一絲朦朧的象是微笑的表情掠過了這張曾經是人的臉孔。

  女詩人執行了她的諾言。這就是二十世紀俄國催人淚下的偉大詩作《輓歌》最 後問世的由來。

  冥辰高懸在我們的頭頂,無辜的   俄羅斯在痛苦地掙扎;   血跡斑斑的鐵蹄下,他們要踩死她,   行列中停著囚車。

  當阿赫瑪托娃轉向獄中的兒子時,被無情踐踏的母性的絕望和對帝國的虛假永 恆以及對善的最終勝利的信仰匯合成二十世紀苦難俄國一部無與倫比的史詩般的聖 母頌和安魂曲的合奏,;「它已為全蘇聯和全世界噙著眼淚傳誦」:

  我懇求了整整十七個月,   我的哭聲把你召喚回家,   我跪倒在劊子手面前為你求情,   我的兒子,我的冤家,我的親骨肉!   ……

  假如他們真要封住我受傷的嘴,   就讓那些我為他們說話的千百萬人   讓他們來替代我;   並讓他們每年記住   每當我的祭日來臨時   我不只為我自己祈禱,   我的呼聲是為了那兒所有和我在一起的人們;為了所有的人,   他們在寒冬臘月里,在七月的熱浪中,   站在那堵不通風的深紅色的牆下。

  在彌賽亞精神淪喪的空前危局,詩人最先到場,以一首共同的詩把拯救精神凝 結和升華為一個誓約,一項許諾,一次承擔和一個秘密,藉以和遙遠的未來相遇。

  在卡盧馬集中營,很可能是出於死所必至的預感,曼傑施塔姆以天鵝將死的聲 音發出絕唱:我的世紀,我的野獸,誰能窺見你的瞳孔,

  誰能用自己的血去粘合   兩個世紀的椎骨?   ……

  世紀象捕狼的獵犬撲向我的肩頭。   但我的血統不是狼!……

  我拒絕;存在   在非人的瘋人院里   我拒絕;生活,   同廣場上的狼群一起   嗥叫;我拒絕

  布羅茨基明確地指出,《安魂曲》中眾多的聲音流定出來的同情,只能用詩人 東正教的信仰來解釋;其中的理解以及賦予作者辛酸的、幾乎難以承受的抒情曲調 的寬容,則只能用詩人獨特的心靈,自我以及自我對時間的感受來解釋。在歷史發展的特殊階段,唯有詩歌可能應付現實,它將現實緊縮為可以懷抱、可以傾聽的某 種事物,在這個意義上,「整個國家舉起了阿赫瑪托娃這個筆」,更重要的是,這 使詩人能為全民族說話並啟示給它一時尚難理解的東西。詩人從根本上說是人類生 命和精神的紐帶,是人類在苦難和困境中如何辨識和尋找希望的候鳥,是見證、迴音、安慰和預告的使徒。

  偉大的宗教哲學家,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紹給二十世紀西方詩人的尼古拉·別 爾嘉耶夫於1913年返回俄國東正教懷抱。他宣稱:

  在俄國東正教中可以發現比西方基督教中更多的自由,更多的人類兄弟之情, 更多的仁慈,更真的謙卑和更少的權欲。

  別爾嘉耶夫堅信:「二十世紀俄國和德國發生的悲劇之格外強烈,是因為救世 精神貶值為道德虛無主義,也是因為過度的沉默深深淹沒了一切性靈之光」。

  十九世紀上半葉,俄國親斯拉夫派的代表人物霍來亞科夫、阿克薩科夫兄弟已 建立了奠基於俄國東正教傳統的信仰哲學,並與德國理性哲學和唯心論相對抗。赫 爾岑把這種信仰主義與法國啟蒙皙學對比後認定,親斯拉夫派的信仰主義不僅深植於俄羅斯民族歷史中,而且對緩解西方理性至上所帶來的普通精神危機有著「將來 的意義」。戈戈茨基和尤爾克維奇把康德和黑格爾哲學的「精神」部分結合進斯拉 夫主義的信仰哲學,認為「內在的經驗,即信仰,才能解決生命的最高目的。人類認識除了低級的、運用理性和經驗邏輯規則獲得真理一途外,還有高級的、唯有借 助信仰和內在精神才能獲得創造性與掌握世界的強大力量的道路。在托爾斯泰處於 精神危機的同時,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在斯拉夫哲學傳統基礎上,廣泛考察了 德國古典哲學的新柏拉圖主義、諾斯替派和教父學哲學,推進了俄國東正教神學。 他認為,人道主義的原始含義是對上帝人??基督??的信仰。一切生命都期待著復活和復興,即物質的充分精神化和精神的充分物質化,生命在升華了的 輝煌形式中復活之後將成為真與善的永恆形式。而與文學更為貼近的十九世紀哲學 是倡導象徵為世界本源的弗洛連斯基。宇宙及其象徵便是全部實存之物,世界只是二而一的現象;本體的無限結合,它的中介和所有形式便是象徵。十九世紀俄羅斯 哲學思想確實是沿著一條與西方理性(非理性)哲學全然不同的路向,並在牽涉俄 國歷史一系列重大問題的同時,發展出獨特的世界觀,對人與上帝、精神、靈魂與塵世使命,通過象徵、形象、直覺、內在道德把基督教的信、望、愛與希臘、羅馬 的真、善、美一體融為自己的彌賽亞主義。

  無疑,無論這種粗劣勾勒的俄羅斯彌賽亞主義的文化源頭如何帶有一種民族優 越感和烏托邦精神,卻能為苦難中的俄國詩人提供一種深厚的歷史和精神基礎、( 西方近代的人道主義和民主精神自十八世以來通過俄國西化派的努力,當然也是俄國詩人抵禦和抗衡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舊、新帝國的另一基礎。此屬另外一個大問 題,限於篇幅,本文無法在此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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