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禮儀之邦之瞞和騙】田中禾
06-27
田中禾(1941~),原名張其華,生於河南省唐河縣,作家。著有《仙丹花》、《匪首》、《月亮走,我也走》等。我懷疑孟德斯鳩(1689~1755)對我們中國人有成見。說不定他在中國受過誰的騙,或遭遇過不愉快的事。哪個中國人得罪了這個十八世紀的學者?讓他說中國人「生活完全以禮為指南,但他們卻是全球上最會騙人的民族」(《論法的精神》商務版316頁。轉引自《讀書》1996年第1期《西方人談中國傳統文化》)。這是標準的妖魔化中國。還有康德,他到中國來過嗎?如果他沒來過,他怎麼知道我們中國人賣雞往雞嗉子里填沙子,秤砣上做假?他有什麼證據?如果他沒有證據,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完全可以告他侵犯名譽權。連黑格爾也說中國人愛騙人,我們中國人可一直很尊敬他,學他的辯證法,學他的美學,我們哪點兒惹他了?其實,吹吹牛,說說假話,本是我們這個民族幽默、浪漫的品性。小時候,故鄉縣城街坊間流傳著這樣的笑話:一個唐河人、一個南陽人和一個社旗人同時到客店去投宿,店裡只剩下一個鋪位,三個人就說,咱們各說各自縣城的風景,比比看誰的風景最好誰就住這張鋪。唐河人先說,他說,唐縣有個塔,離天一丈八。南陽人接著說,南陽有個王府山,離天還有一丈三。社旗人最後說,社旗有個春秋樓,半截插到天裡頭。結果社旗人住了店,唐河人、南陽人只好蹲在客店屋檐下挨凍。其實唐河的塔最高,社旗的春秋樓最低。這是唐河人的教訓。不會吹牛就吃了虧。1958年大躍進時我的一位堂兄在大隊里當隊長,公社召開夏糧豐收放衛星動員大會,為了表示積極響應號召,他搶先登台發言,慷慨激昂,說要保證今年夏糧畝產超千斤(那時的小麥平均畝產一百斤左右,我老家的村子由於缺少肥料,一般年景一畝小麥打八九十斤)。誰知後邊發言的人完全演繹了三人住店的故事,一個比一個吹得高,最後上台的人說他們「畝產超八千,拚死爭一萬」。我這個堂兄被當作右傾分子活靶子,在大會上挨批判,受辯論。那一年小麥的衛星被我們河南遂平縣岈山人民公社放了,是畝產7782斤。水稻衛星被南方某公社放了,達到12萬多斤。報紙上登著一個小男孩站在稻稞頂上的照片,稻子密得連人站在上面也漏不下去。這消息讓毛主席他老人家激動得徹夜難眠。他老人家出身於農民家庭,對種莊稼並不外行,他應該知道一畝地究竟能打多少糧食,然而他不像西方人那樣重視數字的真假,數字的真假並不重要。這個最得中華傳統文化精髓的浪漫主義詩人,寧肯相信人民群眾的美好願望和編織夢想的激情與創造力。「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熱騰騰的人氣比打不打糧食更重要。那是一種精神,那時經常有上邊領導到下邊去看豐收糧倉,大囤滿小囤流,囤里是麥草,囤面上蓋一層糧食,很多當官的心知肚明,卻還是歡天喜地,大加褒獎,該陞官陞官,該受獎受獎。這是大家的需要,囤里有沒有糧食並不重要。你亮了底,敗壞了大家的精神,不惟壞掉許多人前程,還會使自己倒霉。魯迅早就說過,徹底是好的,透底就不好了。西方人的觀念比我們形而下。這跟他們重實證的傳統有關。他們只相信科學證明,不相信美麗夢想,缺乏浪漫主義精神。如果他們研究一下中國古典神話,他們就會對我們的浪漫主義有更多的了解,就不至於把我們的豪言壯語當作撒謊騙人,1958年許多躍進民歌(後來被我們最有革命激情的郭沫若先生編入《紅旗歌謠》),比如:「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碰天天要破,跺地地要塌,海洋能征服,大山能搬家。」不都是從《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演繹來的嗎?西方人肯認真研究一下中國最正宗的宗教——道教就會明白,中國人重氣、重意,不重實際,一重實際,人就成了俗物。在煉丹術的學問里,用柴薪、鼎爐、礦石去煉可以服食的丹散,這是外丹,是最低級的修鍊。真正的修鍊是精、氣、神。以身為玉爐,心為金鼎,精、氣為藥石,氣運泥丸,下降丹田,意念所到,去礦留金,煉成了真丹,可以心存萬仞、意吞八荒。這還是下乘。中乘以乾坤為鼎器;上乘以天地為鼎爐;最上乘以太極為爐,太虛為鼎,不但宇宙囊括其中,連宇宙沒形成時的混沌也都煉入胸中。這等氣魄、這樣境界,西方人能想像嗎?有了這樣的氣魄,何愁白日升天,羽化成仙?西人把我們的煉丹術弄成了冶煉術,精神的東西被物質化,他們雖然得到了金、銀、銅、鐵、鋁、汞、鉛,可以拿它去賺錢,卻失去了精、氣、神,墮為凡胎。他們修不成正果,卻說我們騙人。這能怪我們嗎?公元610年,中國第一次搞對外開放,請外國商人到洛陽來,(不知道他們叫不叫什麼節?)用了一萬八千人演節目,聲聞數十里,一連半個月,城中商人、居民身著華衣,盛飾市容,西域商人免費吃喝,醉飽方休。他們看見樹上纏著錦緞,就很不明白地問:「你們不是還有許多人沒衣服穿嗎?為什麼把錦緞纏在樹上,不給他們做衣服?」(見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1965年版第三編第一冊38頁)他不知道我們中國的禮就是講究排場,自己再苦再窮也不能不撐面子。我們算的是精神賬,不是經濟賬。如果他們把這種熱情好客也當作欺騙,那實在是天大的誤解。幾年前一個外國人到我們老家去考察黃牛養殖,縣裡通知把全縣的黃牛都拴到公路沿線村頭上,其實這並不是欺騙,把最好的拿給客人看,這是中國的禮儀。況且關係到世行貸款,重視一下是應該讓他感動吧?報喜不報憂,多歌頌少暴露(最好只歌頌不暴露),並不是魯迅這老夫子所說的瞞和騙。——魯迅幫助外國人妖魔化中國,是因為他讀多了外國書。他應當知道,隱惡揚善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我們中國人講究為人助興,說話吉利;討厭口無遮攔,掃興、敗興。外國人經醫生診斷得了不治之症,他本人有知情權,醫生必須告知他。醫生、家人可以安慰他,但不應該對他隱瞞病情。中國人被診斷出絕症一般不告訴本人,只告訴家人,家人總要瞞到不能瞞下去,讓他自己慢慢明白,也許直到死去,家人和他自己都不願把真相說出口。諱疾忌醫,不犯忌諱,這是中國人安身立命的原則。除了不掃人興,還有禮儀上的規矩。記得上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讀錯了字,我當時舉起手說,報告老師,那個字念柵(zhà)欄,不念柵(shān)欄。老師板下臉冷淡地說,就你知道得多!事後有位對我比較好的老師找我談話,私下教誨我,你怎麼可以當堂舉手糾正老師呢?你不懂中國的古訓「下不犯上」?即使你說得對,也要為老師保全面子,「為聖者隱」。儒雅的人講究息事寧人,執拗較真是沒涵養的表現。長大後讀了「指鹿為馬」的典故,才明白不說破真相不僅是出於為聖者保全面子的禮貌,還有更深層的利害。趙高當然知道那是一頭鹿,他故意把鹿說成馬,誰天真到以為他不識鹿、馬,站出來糾正,那你不是叛逆就是笨蛋,該殺無誤。這不是陰謀,是陽謀。你願意上鉤,那有什麼辦法?如果我的老師故意把字念錯,來測試我們對他敬畏的程度,我不就是那個該殺的蠢貨了?禮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犯上不只會削弱在上者的權威,還能測驗出一個人忠心不二的程度。沒有忠心,勢必有一天會作亂。所以在中國成語里「犯上作亂」是同一個詞。認真習禮的人不但懂得不犯上,還要學會敬上,體上。武則天登少室封中嶽,山谷里風撼林濤,武則天問,這是什麼聲音?她身邊的臣子說,這是山呼萬歲。這是我剛從旅遊點上聽來的故事。武則天身邊的人就是個習禮得道的人。武則天並不是不知道山不會呼萬歲,可她心裡希望這聲音跟她的到來有關。某位領導好寫字,你趕快給他弄紙筆,替他裝裱,宣傳;某領導好攝影,你給他弄相機,膠捲,幫他沖洗放大,辦展覽;某領導愛寫點詩詞,你趕快給他來篇評論,拿到最顯要的報紙去發表。這僅僅是拍馬屁,雖然會得到小小的好處,可還做不了心腹。真正能幹的臣僚應該是上面想什麼,不說出口,甚至嘴上說不,你要會按他的心意把事情做周到,這才能成為心腹。外國人競選總統、州長、議員,不遮不蓋就是要競爭,公開拉票,不惜花錢,這種不顧廉恥的做法為我們禮儀之邦所不齒。按中國的禮儀,想做什麼是不能說出口的。曹操、司馬昭都想做皇帝,心腹們不斷上書勸禪,勸進,最後他們的兒子替他們實現了願望。石敬瑭、趙匡胤、袁世凱即使心裡非常想做皇帝,嘴上也要一次次謙讓,讓臣下三番五次上表,甚至把黃袍加在身上,弄到不接受就有拂民意,這才肯登禪受賜,比外國人到處遊說、丟人現眼有禮了多少倍?現如今非常想當官的人,一邊不惜手段去跑,一邊口頭上還要不斷表白自己把這一切看得很淡,甚至把人殺了,還說無意和他爭。脫開世俗目光去評價,這是帝王文化之真傳。帝王文化之博大精深,豈是孟德斯鳩者流參得透的?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這本書出版於1748年,也就是乾隆(清高宗弘曆)十三年,我中華大清正當康乾盛世,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康熙是清朝最開放的王朝,對西方宗教文化比較寬宏,待西人也比較客氣,由於他的客氣,基督教、天主教才得以在中國廣為傳播。可這個不識好歹的孟德斯鳩非但不領情,還說我們「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它的原則是恐怖」(見前書129頁)。他埋汰了中國,使自己贏得了世界聲譽。按他的高見,國家政體分為三類:「共和政體基於道德;君主政體基於榮譽;專制統治則基於恐怖。」(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孟條)看來我們中國的帝王在他眼裡連君主政體也算不上。令我們二十一世紀許多大腕文人讚歎而引為自豪的千古一帝,只不過是靠著恐怖、強權才得以坐穩江山,一個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我們立國的基礎竟被他說成是恐怖。這話確實叫人難以下咽。好在這本書是二百五十四年前的事,二百五十四年前我們被孟德斯鳩妖魔化了一次,和他較真也划不來。二百多年過去了,幾代人過去了,我們中華民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應該讓這位借罵中國成名的人到中國來看看,讓康德、黑格爾也都來看看。魯迅這老頭也該醒過來,到各地去走一走看一看,在中國,禮儀之邦的文明程度比二百五十年前有多大的進步?(起碼我們從八十年代起已經推廣了「你好。謝謝。對不起。沒關係。再見」這十二字文明用語。說實在話,當初乍聽喬冠華在聯合國大會上的講話最後說「謝謝主席先生」,我感到很詫異,幹嗎謝他?兩人見面或是通電話不問「吃過了」簡直沒一點禮貌。)瞞和騙的形式與內容是否實現了現代化?「吾日三省吾身」,「知恥近乎勇」,在我們傳統文化里有許多類似的名言,雖然我們幾千年來已經習慣了說一套做一套(否則就是迂腐),可我們的說法畢竟要什麼有什麼,怎麼說都成套。如果中國人敢於面對自己的醜惡,妖魔化對我們還有什麼作用?選自《隨筆》,200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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