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俠骨已無多

本朝好談俠客，唐代遊俠詩是一景，為什麼？

有人說，是因為本朝規矩多，人不自由，但大都敢怒不敢言，或者，連怒也不敢怒，所以，只好慕遊俠。

因為他們可以「肆意陳欲」，「棄官寵交」，看著很瀟洒。

這個說法很可疑。

肆意陳欲，本是韓非子論人臣修養不夠，對人主不老實的說辭。

這種瀟洒，太激烈，太危險。

以本朝之重長治，很難想像，會成為風尚。

到了《五蠹》篇，俠又成了以武犯禁之輩，非但登不得大雅之堂，簡直還要被剿，就更麻煩了。

有人說，是因為本朝法治不彰，世有不公，官家主持不得，便要有俠客出來主持。

這樣一來，俠客便有些成了「社會的良心」之類的意思。

這個說法也很可疑。

一則顯得大部世人皆無勇氣談良知，或曰，凡人只有小良心，於一己趨利避害上極聰明、穩妥，能保身家，但拋了社會。

說出來，不好聽。

二來，俠客之行，其實獨來獨往者絕少，而抱團得意者多，實有幾分流氓底色，其行「不軌於正義」，並非儘是拘拘馴順之輩的妄譏。

如此一來，人們慕遊俠，是慕什麼呢？

這可能只是一個美學問題。

和現實是兩碼事。

《後漢書·馬援傳》，收了這位將軍教訓子侄的一封信。

當時，馬援的兩個侄子學人做遊俠，馬援急了。

信上說，龍伯高是一個敦厚的幹部，不亂說話，不亂做事，我希望你們學他，即使學不像，也是一個老實、守規矩的人。

杜季良是一個仗義的俠客，憂人之憂，喜歡交朋友，但我不希望你們學他，因為萬一學不像，你們就給自己和家族惹麻煩了。

馬援投軍前，頗以俠聞，所以知道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尤其知道，這事不是一樁簡單的手藝或心情，難學。

學不像，反而難看。

「畫虎不成反類狗」，馬援善謔也。

其實也很有洞察力。

後世所謂俠客，其實並不十分江湖，倚勢投靠，做了鷹犬爪牙者，很多。

要之，古之士道凋喪後，遊俠一直十分可疑。

李白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讀來痛快，所以只是詩。

寫詩的人，謊話連篇。

否則，「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這成個什麼世界？

等於把牛二濃妝淡抹了。

有叟善謔，說後來偏是官二代、富二代愛學遊俠，搞得只要不讀書，吆五喝六，再好上幾件戶外的娛樂，比如馳逐射獵，劫戲小娘子，便帶了幾分俠氣。

好比只須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做了名士一樣。

唐人那麼多遊俠詩，就老杜寫得最老實。

據說，老杜年輕時，家裡還有點錢，也頗過了一陣裘馬輕狂的日子。

後來，沒錢了，自己也該追求進步了，一蹭蹬，不但沒有位子，連謀食都感艱難，乃頓覺當日之非，荒唐可笑。

再寫詩，就從美學的狂想，步入真正不平、荒誕的人間世了。

那幾年，老杜乏食，實在無計，只好一路流浪，去蜀地投奔兩家有故的大員嚴武。

嚴武大約從前也平常，但如今做了軍閥，脾氣就大。

雖然講義氣，養著老杜，但老杜的心情，也便的確沉鬱頓挫了。

那段時光，他天天在屋裡寫詩，出門則發牢騷、不痛快居多。

最喜歡乾的事情，則是參加各類宴會。

因為可以吃肉，得一醉飽。

有一次，老杜剛剛坐下，正是一個絕對不突出，但也不十分落寞的位置，馬馬虎虎吧。

身邊一人客氣，側過來問，聽說您寫詩？

老杜來了點精神，要笑答幾句。

這時，來了個遊俠，真正的鮮衣怒馬，大大咧咧，指指點點，闖到宴會現場，做瀟洒狀，跋扈得很。

老杜收住話頭，小聲問，這人是誰啊？

客亦小聲笑答，哦，這位啊，官二代，最近正遊俠呢。

老杜發一苦笑，埋頭喝酒吃肉不提。

當晚回家，又失眠了，就寫了一首詩。

「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他媽的，這就是俠啊？

老杜如今老了，詩中發發牢騷，苦笑拋筆，也不和這些人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