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印孫著《 拳意述真》序言
梁漱溟先生這篇文章,是在文革初期主張重印孫祿堂先生《拳意述真》而所寫的序言(見梁漱溟全集第七卷),文中提到該書自亂其體,即文章中敘述形意拳有時穿插八卦拳家的語言,因為梁先生不練武術,八卦形意,在拳意上確實有互為補益的精闢之語,其實我倒覺得這樣更具有真實性,因為拳意述真,就是一篇記錄性的練拳學拳的隨筆。至於說所記偏詳北方之學者,是因為孫老記錄的都是自己拜訪過或者從其學過藝有所請益的前輩,這點我倒覺得十分重要,因為他不是道聽。倒是錯字較多,這大概因為當年孫老記錄皆用毛筆,所記錄行書,所以在排版之時有排錯之虞。
將此文摘錄於此,也算是對當年增加一些了解。
《拳意述真》這本著作,之所以寶貴,就在於它是孫祿堂先生記載的親身所歷,尤為寶貴的是孫祿堂先生又是一位傑出的武術大家,他真實的記載當年叱吒武林的形意拳、八卦拳、太極拳尤其是形意拳前輩的歷史痕迹,又通過自己的認知,為我們留下了前輩們寶貴的真實的歷史資料和練拳經驗,也為後人研究內家拳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佐證。重印孫著《拳意述真》序言中國固有之體育莫善於所謂內家拳者。內家拳概括形意拳、八卦拳、太極拳而言,其源本道家而來,一若吾國之傳統醫藥學術,而迥異乎西洋體育運動之所為,亦猶乎中醫之迥異於西醫。質言之:拳家醫家一皆向內體認生命,以道家之學為本;所不同者醫家以針灸藥餌為病患者驅邪扶正;拳家直從養生修命為自身作功夫。孫著《拳意述真》之可貴,即在其透徹地揭出內家拳實為道家學,有非一般練習拳腳者之所知。惜其書出版早在五六十年前,少見流傳,而在古學晦塞之今日,吾尤懼其湮沒失傳,由是有志為之重印出版。
孫氏此書自有不少缺點。著作體例不佳,且有自亂其體例之處(如在述形意拳中忽雜以八卦拳家之言),又如刊本錯字落字種種錯誤極多,雖附有刊誤表而表出者僅其十之一二,此其缺點之小者。言其大者,凡所徵引,偏詳於北方之學者,而不及其它。然以中國之大,精於此道者豈止於此?此固由孫氏為北方人,囿於其所見而然,似應在其書中自白所見之未廣。
今為此敘言,將述說我所知杜心武先生實與孫氏同為此道中同等高明人物,而杜先生湘西慈利縣人,早年閱歷多在川黔滇一帶,據其所語我者適足以補孫氏見聞所未及。尤其重要的,乃在杜先生所言與孫氏書中之所言,有若符節,互資印證者——請看下文。
茲先述杜先生其人。據我所知,先生名慎槐,字心五,一字心武,世居慈利縣某鄉,大約生於公元1870 年,卒於1953年。自幼(八歲)好習武藝,結交名手,竟以此盪其家產。十四歲即在川黔滇一帶山區為商旅保鏢。以加入哥老幫會頗早,年輩居上海黃金榮、杜月笙之前;暨其老,遂為會中最高領袖。顧不問事,蕭然自隱,不為人所矚目。約當二十歲時走鏢遇敵受傷。退休養傷中,頗悔其不自愛惜,習染煙賭嗜好,立志戒斷鴉片,棄武習文,曾考中秀才。值科舉制度罷,風尚遊學外洋,先生亦東渡日本,得畢業於西京帝國大學農科。其時桃源宋教仁方留學在東,彼此有湘西同鄉之誼,因而相熟。辛亥革命後組織北京第一屆政府,宋出任農林總長,引先生人農林部任職,兼任西郊農事試驗場(今之北京動物園即其改建者)農業講習所事。住家在西直門內醬房大院,如是者多年。迄於1928年乃隨政府遷南京,旅遊京滬間。我如何得奉教結交於先生,今不復記憶,約計當是1919年前後彼此皆住家北京之時。其後我或居粵,或居魯,每游滬入京輒相會晤談。上文所謂一次重要談話,其言與孫著有互資印證者,即在我1928年秋自粵游滬之時也。
1928 年10月間,我同友人陳證如(銘樞)自粵旅遊京滬間;一日值中央國術館(所謂國術即拳術武藝,館長為張之江)舉行全國性考試比賽,即偕往一觀,且被邀登上主席台。台上孫祿堂氏為裁判長,位居中,其它裁判員數人列坐左右。孫氏身軀似不高,而長髯垂胸,氣象甚好。適杜先生及其友文素松(原國民毛命軍總部軍械處長,曾在廣州相識)同在台上,因得把晤。杜先生借寓文家,相約再聚。文家住慕爾鳴路一百八十號,次日我即往訪。
先時既知杜先生早已不談拳術武藝而專志道家功夫,文則又從杜以學道者。我早晨往訪,午飯後乃別去,談話甚多,且頗有見聞,茲分條記之於下:
甲、杜先生談,他學道功為醫治一身宿疾內傷,皆種因於少壯時者。然其所抱人生觀既走上好道學仙之路積有數十年矣。乙、同時暫住文家者尚有一劉老師,則杜先生所從以學道者,據聞是二百歲人,人稱劉神仙,時來時去,行蹤飄忽無定。我到文家移時乃見其從外來,略不與人搭言,徑自就一帆布行軍床閉目睡卧。頭顱大,身量不高,著一夏布長衫。比其睡熟,文君引我趨視之,揭其長衫,露見肚皮白潤柔嫩。文謂其肌肉彷彿乳嬰,試用手撫摸果然。午飯之時,同席而坐,彼仍嘿嘿無語,我亦不便向其請教。此殆所謂莫測高深乎?丙、午飯時,主人為我備有素菜,以我習慣不肉食故。因而引起杜先生談其不同意見。大意謂佛家之茹素及其靜坐法皆於人生非宜。道以自然為宗,凡不自然者皆非也。身命在人如房屋,房屋修不好,將坍塌傷人。道家是「性」、「命」雙修的,先修命以為基礎;佛家乃遺命而修性者。自古道家以養生為主,杜先生之言固是其代表。丁、杜先生云:生而為人,自宜善自保養。身體活動莫善於太極拳。孩童少年是好動的,宜誘之學拳,活動貴有其道也。太極拳實是一種養生養氣且以養心之術。西洋人所謂體育者鹵莽滅裂,每轉致傷身。其飛機製造信為卓越,顧於使用飛機之人則遺忘之矣。西洋人未知注意生命之理,將來必敗。戊、杜先生言,拳術之至者通於道。道非它,性命自然之理耳。通於道,可得「神全」。因述其少年時所遇矮師之事。據云:往昔走鏢於滇黔山區間,寄宿旅店,於旅客中遇一老人奇矮。自己方年少,好弄,輒戲耍狎侮之。老人戒曰勿逞能,以若所能者不堪一較量。試相較量,自己每被擊中而不得一擊老人。於是叩頭拜認師尊,請問姓字。老人曰但以矮師稱呼我可也。自己內心總不甘服,其後曾伺隙進擊者兩次,亦均失敗。一次值老人俯首就地洗面,從其身後猛然一棒。棒下,面盆碎於地,乃見老人迎面而立,指笑我淘氣。一次值老人雙手端持一鍋燉肉脅持碗筷而行,又從其後猛然一棒,則見老人穩立對面,所奉食具竟無一失。不禁訝問:「難道你老背上還有眼睛么?」老人答云:「何必眼睛才是眼睛。」―意謂通身全有眼睛之用。行文至此,便可取孫著有互資印證處摘錄如次:(上略)至於忽然有不測之事,雖不見不聞亦能覺而避之。(中略)三派拳術中余知有四人而已。形意拳李洛能先生,八卦舉董海川先生,太極拳楊露禪先生、武禹讓先生。四位先生皆有不見不聞之知覺,其餘諸先生皆是見聞之知覺,如不測之事外來,只要眼見耳聞,無論來者如何疾快,俱能躲閃。(下略)此所云「雖不見不聞亦能覺而避之」者,非即矮師「何必眼睛才是眼睛」之況乎?若問無待目睹耳聞何以便得其覺察者,孫著固自有說,讀者當就其上下文求之,這裡從省不錄。這裡接續談杜先生事,末後提出我的理解。1929年初,我離粵北游之時,又得與杜先生相見於南京。其時談話內容今不記憶。但爾時曾介紹隨行之雲生頌天向先生求醫其腦痛之宿疾。承先生允許,雲即留於南京,從學約近一年。先生的修養和言教從頌天近所敘述者約略可見。茲附之於後,備參考。傳說中有關征見先生道功造詣高深之事迹頗多,今述一事1929 年(或1928年,待查)在杭州曾舉行一次國術比賽表演大會,先生被聘為裁判員。會期一個月,臨閉幕時,.群眾堅請先生表演,情不可卻。先生乃於台上表演步法;起步行走如常人,徐徐為周圈繞行而已。台下眾人方嘩笑不滿意之間,台上忽爾步法展開如飛,迅疾如閃電,不見其身,但見一黑影團團而轉。正在台下駭異轟動時,先生在台上則悠然而止,穩立台心,向群眾微笑點首,面不改色,氣息宛如平常焉。此一表演,人或贊為絕技,而實非一種技巧。《 莊子》 不云乎「臣之所好者道也,而進乎技矣!"(見《養生主》篇)試問外國體育家賽跑,縱然最快者誰又能達此境地?而且所難者猶不在其快速,而難在氣不喘噓,面不改色。如我所理解,此一表演蓋發動了宇宙生命自然之力,與一般人鼓起勁來快跑者截然兩事。人類生命特點在得解放於動物式的本能進人理智生活一路。通常在對外行動時,人以意識揀擇和後天習慣來代替自發的本能,同時人身內部生理氣血運行則付之植物性神經,不須經過意識。但道家於此,全然翻轉來,既在內部生理運行上滲人自覺意識,而可能達於某種的自主自如,而當真形碗在在在夫命動,夭所容心。此時他的身體動作(例如步行)徑可接通宇宙生命自然之力(此為動物式本能之所從出而遠超過之),不用人為之力,是以他逸而不勞也。即此一事,可見杜先生於道家之學造詣不淺。顧其深淺次第則非吾儕外行人所及知耳。流俗淺見不相信道家者,宜從此一事有所反省。
行文至此,略可結束。雲生頌天所述杜先生的為人修養及其言教附錄於後,供參考。
「頌天1929年隨師到南京,首次見杜先生,求為治病。先生當時任職南京,在鼓樓飯店包租一小房間,早出晚歸,因而頌天趨侍教言亦多在晚間。小房間內置一靠椅,先生恆獨自默坐椅上;有客來,亦坐椅上談話。白天從不卧床午睡,偶爾於椅上假寐,且以昏睡為戒。先生不主張靜坐,其自己如何用功不得而知。但知其不服用任何藥物而完全依靠自力。劉神仙贈予一小葫蘆內有許多小藥丸,謂可有助於用功。先生不用,轉而付一必.. . ..自與我服食。先生教我做治病功夫,總是做熟了一點,再往下說給一點。起初的指點,只是教我如何摩擦身上各部位皮膚及肢體如何活動,於其所以然之理不加說明,待習之自悟。據我後來體會,各種摩擦和動作無非為疏通各部位的脈絡,鬆開周身的氣路而已。但其中值得特別注意者,摩擦多是要逆生理氣機之自然流向運轉之。例如一種摩擦是首先用雙手從頭面而喉,而胸腹,而會陰,往下抹;接著雙手從會陰轉而向背後而上於腰,而脊背,而頸,而頭部。這樣往下往上,周而復始,每天可以做多次。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又逐漸用意引著氣脈照前線路來運轉,久之,就不再用意引導,其氣亦自然地逆而輪轉了。「如此摩擦功夫只是一種準備工作,其根本著眼乃是男子精氣的氣化。譬如先疏通渠道以利灌水,水為根本。道家以男子精氣為根本。『順則生人,逆則成仙,是其恆言。其功夫便是所謂『煉精化氣,鍊氣化神,者。人在少壯時精氣壯盛,若循此作功夫,持之以恆,則元陽日長,陰翁日消,精神體質日進於健全,其卻病延年可以無疑。反之,如一般地精滿而泄,不免於精損形衰了。此理不難曉,惜乎實踐大不易。而道家於其煉精之術亦備極慎重,保密不宣。「一次先生曾以書面賜教,囑我功夫務必點點做到家,但又不要著意。書中有?明明白白往前去,糊糊塗塗度光陰,之語,則似為先生之自道者。按此曰『明明白白往前去』,是指功夫中默默地清楚自覺而言,其曰『糊糊塗塗度光陰』,則於身外事不暇多顧,有理亂不聞之概。」( 1968 年)錄自《 龍門陣)) ,第26 期,1985 年2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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