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記錯了,你們哪裡吃過那麼多肉

肯定是記錯了,你們哪裡吃過那麼多肉

端午節,大象公會和各色科技做了一個粽子口味偏好的調查。調查結果很符合一般人對粽子的咸黨和甜黨的分布印象。

在將「偏好甜」計為 0,「偏好咸」計為 1,「無所謂」計為 0.5,分省計算平均分後,各色繪製了中國人的甜咸地圖,並得出了以下十個結論:

1.在粽子這件事上,「南咸北甜」是靠譜的;(見圖1)

2.年齡不會影響口味,即使成長的環境中能吃到各種口味的粽子,各省 00 後的偏好和 70後的偏好沒有顯著差異;

3.最喜歡甜粽的是山西人民,5 個人中就有 4 個人喜歡甜粽;

4.最不喜歡甜粽的是海南人民,61 名參與者中只有 3 名選擇了甜粽;

5.最「包容」的省是安徽和雲南,選甜和鹹的人接近1:1;

6.蘇北和蘇南是典型的同省不同味,有口味偏好的人中,蘇北四市甜口佔了 66%,蘇南則是咸口佔了 70%;

不過,參與者都是年輕人,我覺得調查結果應該與事實會有所偏差。

比如,這個調查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我和同齡人大概都會填咸粽子,因為只要吃過本地老字號的肉粽,估計都會覺得它要好過普通粽子。但以當時的消費水平,它顯然太貴,大家只是嘗個鮮,端午節並沒重要到去買一大堆鹹肉粽回來吃的程度。

也就是說,一個地方整體上偏好鹹肉粽,但實際可以是平時都吃甜粽子的。

順帶說一句,粽子並不只是咸甜兩種口味——也許北方人會這麼認為,兩廣、福建、湖南的許多地方,是甜粽子與鹼粽子平分秋色(豆沙、花生、紅棗之類都可歸為甜粽子),而鹹肉粽則是較奢侈的食物。

下面,你可以認為我寫這篇文章是純粹在抬杠,但我是認真的。

在我看來,其實中國人對粽子的咸、甜的偏好差異,與其說是飲食口味偏好的差異,不如說僅僅是因為吃粽子習俗普及早晚的區別,我的看法如下:

一、無論南方北方,傳統上粽子普遍是甜口味;

二、南方普遍吃咸粽子,是因為咸粽子取代了甜粽子;

三、北方普遍吃甜粽子,是因為咸粽子沒來得及取代;

四、咸粽子必然戰勝甜粽子,是因為咸粽子普遍更貴更高級

沒錯,鹹肉粽的普及推廣,其實是最近十來年的事,而且主要是在城市。它的複雜程度決定了它幾乎只能是店鋪里專業生產的商品,而非鹹肉的粽子,則家家可做,農村尤其如此。

所以,在鹹肉粽普及度已經很高的地方,譬如調查中熱愛咸粽子的蘇南,即使今天,堅持老派習慣的人依然會認為,清清爽爽的白粽子才是正宗,咸粽子則被視為外來俗物。

也就是說,即使在鹹肉粽的大本營福建,二十年前它也不是主流

我在微博互動時,一大堆年輕人出來說,他的父輩甚至爺爺奶奶當年就是吃鹹肉粽的。我想,如果這不是成心跟我抬杠,就是常見的記憶偏差。

所以,這裡我得講一個可能更違背我們經驗的事實:當代中國人端午節吃粽子,其實是1978年之後的事。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延續的傳統習慣,而是一個中斷後,又重新發明出來的傳統

在改開之前,傳統節日中,只有春節才是重要的,當時完全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人,除了春節之外,傳統節日只有中秋節能被記住,因為那天月亮確實圓——但是,它不是一個節日,那天被稱為八月十五或中秋,而不是中秋節——除了春節,當時所有傳統都不是節日。

八月十五變成中秋節,是因為具備了吃月餅、發補貼、放假等要素之後,而這些要素,是在1980年之後,才開始慢慢湊齊,然後才變成我們熟悉的中秋節的。

至於端午節,當年幾乎就是不存在的。年輕人能從眾多傳統節日中記住它,實在與老百姓的傳統意識強弱無關,大背景是1989年後官方不斷強化傳統,它才逐漸成為「四大傳統節日」之一。

千萬不要高估「傳統」二字在中國的時間長度

猜猜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被欽定與春節一起成為四大傳統節日是什麼時候?

是2007年12月,大概定下這個調子和意向則是在2004年。

而這四大傳統節日法定休假,當初的重要考慮是因為,當時照搬西方經驗的五一和十一「黃金周」,確實如經濟學家所說,有強烈的「假日經濟」奇效,但給交通造成的壓力太大,所以假日要分散。

在改開之前,端午節其實是不存在的,一個既不放假,也不吃粽子,更沒錢發,而且政府也不提起的傳統時令,它怎麼會是存在的?就像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重陽節、寒衣節、臘八節是不存在的一樣

不要高估真正的傳統的抵抗力。在湖南,吃粽子、吃鴨子變成端午節標準民俗的同時,還有一個「三月三,雞蛋煮地菜」的民俗,它的普遍程度絲毫不遜於粽子,但是,今天堅持自己爺爺當年就只吃咸粽的人,估計有些都忘掉這個習俗了。

1978年之前當然會有人端午節吃到粽子,但那是極少數人。

對今天的多數人來說,恐怕都忘掉這樣的常識了:城市裡沒有包粽子的材料,國營副食品店和單位食堂不會出售粽子,市民就很少有機會吃到粽子。如果你沒有養成每天早上聽《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的習慣,你連端午節都不知道。至於農村,具備自己做粽子的條件,但能捨得這麼浪費糧食的人家實在不多。

有些人說,爺爺奶奶年輕時就吃鹹肉粽子,這話說對了一半。我年輕時也吃過鹹肉粽子呢。但是,計劃體系下肉類供應享受最優先供應的北京上海,是八十年代初才解決你即使有錢也有可能買不到肉的問題,而憑票供應體系則到了1990年代初才終結

最早解決食品計劃體系配給問題的,是廣州、深圳等城市。1980年代中期的中國人認為,只要賣的是動物身上的組織,服務員大爺想給你切哪塊你就得買哪塊,天經地義,所以,1984年上映的電影《雅馬哈魚檔》里,買魚的敢不要魚頭,而賣魚的還真把魚頭剁掉,聰明的外地觀眾會認為,這對廣州人民生活水平的「藝術加工」,未免高於生活也太多了。

但是,即使是走在中國最前沿的廣州,也就是魚類等水產品供應較為豐裕,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不但肉類始終短缺,而且糧食也是如此,當然,它表現為市場價大大高於鄰省。

當時,糧食還分牌價糧和議價糧,前者是只能靠戶口本(糧本)在糧站購買的官方定價糧,而後者則是自由市場上價格貴出一半的糧食——糧食市場價其實低得驚人,但中國人當時的收入更低,如果吃飯要靠買議價糧,普通人的工資往往難以負擔。

我一個親戚,父親是地質隊的工程師,母親沒有工資,三個兒子都是城市戶口,這種收入結構的家庭當時常見,但是,父親和三個兒子異常高大,糧食定量不夠,只能買議價糧。因為伙食支出過大,這個極度節約的家庭,1980年代末,唯一的電器是一台吊扇。

廣州是中國省會城市中議價糧最短缺的一個,因為它出現了第一批流動人口。而深圳更甚,最早的深圳人大部分戶口還在家鄉。它只能靠高價購買鄰省的議價糧,而基於一些我們今天無法理解的原因,鄰省紛紛設卡攔截。而深圳1984年第一個取消糧票,其實是政府被迫放棄了計劃體制。

1980年代末廣東有一年糧食大幅減產,糧食缺口大到整個湖南幾乎都捲入到糧食偷運與禁運的攻防戰中。我印象較深的是,由於公路偷運難度極大,糧食販子竟然把糧食化整為零搬上旅客列車,據說,有列火車糧食裝載過荷,司機拒絕發車。

但是,廣東肉類的供給問題,比起糧食解決起來難度就大得多——我發現,這個問題非常有趣,值得單獨開一篇文章,但願我明天能有時間寫它(寫到今天第六篇之前,我一直在努力找感覺,現在終於有漸入佳境的突破感)——總而言之,肉票的取消,在深圳要大大晚於糧票的取消,它其實就必然意味著供給不足。

——如果看到這裡,居然沒有人打算問一句:「為什麼廣州的魚可以敞開供應,而且真是質優價廉物質極大豐富,而肉類卻不行?」我只能自己提問自己回答了,原因其實很簡單:

我國各級政府為人民服務的KPI考核中,魚類沒有被列入KPI考核,而豬牛羊之類,則是KPI考核的最重要指標,所以,魚類質優價廉,而肉類供不應求質次價高。

如果你還要問為什麼,我只能這麼回答:

凡是政府努力想提供的東西,一定都會短缺,凡是政府不管的東西,都會充裕。不用問為什麼,因為這是公理。

總而言之,當我們開始著手解決我們自己製造的問題,中國人民突然就不挨餓了,解決的越多,老百姓就過的越好。

在南方,粽子是在老百姓能吃飽後才開始逐漸復興的。還要再過十年,他們才會逐漸接觸到好吃但價格昂貴的鹹肉粽,這個時候,北方人才真正開始接觸粽子,在他們的心中,粽子當然是甜的

我絲毫不懷疑,在領導們還在為解決糧食價格雙軌制犯愁時,廣州這樣的城市就開始出現了鹹肉粽——我從不否認它是一種傳統食物。

但是,吃到它,和只吃鹹肉粽,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在七十年代經濟起飛的香港,燒臘對普通人來說是一種奢侈享受,以至於它大量進入俚語,把這種集體記憶忠實地保留了下來。如果香港市民還吃不起燒臘的年代,珠三角人民就吃的是鹹肉粽,肯定是香港人跑過來,而不會是咱們這邊往那邊跑

所以,肯定是記錯了,你們哪裡吃過記憶中那麼多的肉啊。

我自認為是一個非常留意社會演進的時間刻度的人,我習慣留意觀察的細節,會按照年份像裝進仔細分好格子的抽屜一樣記憶留存。而衣食住行又剛好是我能觀察注意到的部分,所以我會很自信記憶的準確性。

但是,前天看到諶旭彬寫的《夢想1987:越過長城,抵達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篇講外資餐飲業對中國服務觀念影響的文章,讓我猛然意識到,原來我的記憶也存在明顯的時間錯位,竟然也會大大高估我們熟悉的東西存在的時間。

時間把握上的認知偏差,也許是深植於我們心智的程序。三十年這個時間尺度,對將來的人而言,只是短短一瞬,但它剛好可以讓身處其中的觀察者認為,眼前這美好的一切,都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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