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祭品

來自專欄小說集中營

他乘坐前天凌晨出發的一班火車,到站時已是半夜。這漫長的旅途弄得他愁悶不堪。他拎著他那輕飄飄的隨身行李,但就是這僅有的一點重量,好象要把他的身體給壓垮了。他慢慢地走出站台,新修的車站帶給他既熟悉又刻板的印象,和他在其他城市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這個氣派豪華的龐然大物,沒有哪一天不燈火通明,但通過它那空洞的布滿了各種指示牌的內部,他很快就被引領到一個似乎永遠停滯的時空之中。

他回到了這個曾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這個時候這一帶已經看不到什麼燈光了,只有月亮從頭頂上面的雲層中鑽出來時,才隱約可見一些亮光。 他無法比較出留在記憶中的畫面和真實存在的事物之間的差距,但那時把夜晚照亮如同白晝的一盞盞筆直的路燈,一直要堅守到天亮之後。但現在這些路燈都是熄滅著的,偶爾有一盞突然象蟲鳴那樣昏暗的燈光亮起來,隨即又消失在黑暗中。

他看到在馬路的一邊停泊著一排汽車,使原本不那麼平坦的路面變得更為狹窄。但他沒有注意到,自己不小心踩到的路面上的玻璃碎片,以及一些車輛被砸壞的車窗。他偶然轉頭看見,一扇被拆掉的車門靠在一棵大樹的樹榦上,似乎還有幾件分辨不出是什麼顏色的衣物碎片掛在那棵樹的樹枝上。似乎人們又恢復了幾十年前在馬路兩旁的大樹上晾晒衣服的習慣。

他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指示的紅燈亮著,他等了快半個小時,雖然他越等越焦急,而這時也看不到一輛汽車通過,但他還是等綠燈亮起來才走過去,這時從他的左邊急促地駛過來一輛車,情急之中他甚至還伸出手推了它一把,才沒有被它撞倒。但他心裡沒有一點抱怨,這輛車並沒有違法,交通規則就是這麼被制定的,他只是暗自慶幸自己躲了過去。

月亮又一次從雲層里鑽出來時,他注意到路兩邊那些看似已經關閉的商店,從卷閘門和地面的縫隙透出了隱隱的亮光和一兩聲低語。當他拐了個彎,走進了一條小巷子時,差點被路邊好幾個高高疊放在一起的垃圾筒絆倒,即使到了早上環衛工人把垃圾清走之後,難聞的氣味也會久久不散。巷子的一邊也停滿了車,一直延伸到拐彎處。他勉強看清了路上已快磨滅的黃色反光漆畫的停車位,但仍有輛車完全不受這線條的約束橫著剎在路中間,完全把路給堵死了。他把行李袋從車身上扔過去,然後脫掉鞋子,他生怕自己的鞋底把車身踩出幾個臟印子,但是這輛車卻一點都不幹凈,他的手掌和白祙子底全變黑了。這輛車似乎不能承受住他身體的重量,發出吱吱嗄嗄的響聲,當他提心弔膽地翻到另一邊時,一隻輪轂突然掉了下來,朝著一段傾斜的下坡路滾下去,一路發出擦響鐃鈸的聲音,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沒有馬上跑開而是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等了一會,他害怕貼著他脖上的衣領很快就會被人緊緊揪著不放,到那時候他就會感到呼吸困難,臉漲發紅。但他並沒有等到怒容滿面的車主人的出現在他面前,他也不能就這樣一直等著,於是他穿上鞋,拍了拍了手,懷著謙疚拎著袋子走開了。他不時回頭看著,假如他看見車主人出現的話,就算會被痛打一頓,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掉頭迎上去。很快他看到了好幾幢挨在一起的樓房,他的家就在這裡面。沒有一扇窗子是亮著燈的,他駐足凝聽,他打量那些窗戶,似乎裡面也有眼睛在打量他。他走近一道看上去很堅實的鐵門,這扇門居然被他輕輕一推就咣咣鐺鐺地倒下了,把他嚇得不輕。他突然想起那個瘦小而又精明的看門老頭,只要門一響,無論多晚,都會披著件外套跑出來瞪大眼睛看個究竟,一邊悄聲責備這些擾人清夢的晚歸者,一邊飛快迅速的把門打開讓人趕緊進去。有時嫌人慢了,還會用胳膊肘推一下。現在連看門老頭原來住的一間小房子的門也不見了,裡面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他擔心地抬頭看了看那些窗戶,不過也沒有人跑下來指責他。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家了,而他事先也沒有說過他要回來,此時他非常不安地站在家門口,但他伸出的手指還沒有接觸到門,門就已經打開了。他也沒有看清是誰伸手把他拽進去的。有人拿過他手中的包,有人脫掉了他身上的外套,有人把他按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再遞給他一杯滾燙的熱茶,他感受到的與其說是被歡迎的熱情,不如說是對方無法按捺的焦慮。讓他感到吃驚的是,房間裡面一片燈火通明,而在外面卻一點看不出來。他的眼睛好半天才適應這種強烈的光線,他看到在房間的中間擺著一張圓桌,這時,其他人都已經圍著桌子坐好了,還有一張空椅子顯然就是給他的。雖然他一點都不餓,累得只想睡覺,但是沒有人肯聽他的意見而是不由分說地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這張圓桌是家裡的老古董,重得要命,要好幾個人一起抬才抬得動,擺在客廳里佔據了一大半的空間。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圍著它,有時不吃飯時也圍著它。他的大姐出嫁時,家裡來的客人太多,沒有多餘的地方睡覺時,他就把褥子鋪在上面睡覺。有一次大哥嫌它太笨重太佔位置而提議把它換掉時,父親居然大發起脾氣來,說大哥說出這樣的話來,就是盼著他早死。往後再沒有人敢說換掉這張桌子的話。他的眼睛從這張桌子上移開,望向他的父親、他的兄弟姐妹們,所有人自始至終都不說話,卻又都毫不保留地咧著嘴笑著表達對他的歡迎,但他並沒有聽到一點笑聲,似乎大家都在努力剋制自己。他聽見從廚房裡傳來的油濺起的噼叭聲,聞到辛辣的姜味。他看到他的母親正系著圍裙在忙碌著,他不顧其他人的阻攔站起來去廚房想幫幫她,又被母親用一雙被水沾濕的手推回來。母親乾脆把廚房的門關上了,誰也進不去。她不時把門打開一條縫把做好的菜遞出來。很快,桌子被擺得滿滿的,但仍然不斷有盤子端上來,甚至得把好幾個盤子交叉地疊起來才放得下。他挨著他年老的頭髮花白的父親坐著,父親的蒼老讓他感到一絲哀傷,他想和父親說幾句話,但父親只是用筷子指著桌子,低聲對他說:吃、吃。所有人都勸他多吃點,他們不斷給他往碗里夾菜,也不管他是不是吃得下,他們表現出來的已經不僅僅是熱情,而帶著一點強迫的意味了。

天已經快亮了,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尖銳的響聲,好象有什麼東西被敲碎了。屋裡的燈光漸漸和從窗子里透進來的亮光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不知是在誰的提議下,所有的人都朝著他舉起酒杯,他們用那種無比懇切的表情看著他,好象在由衷地表達著一種謝意,然後仰著頭喝完杯子里的酒。這時父親已經醉了頭伏在桌子上打起了鼾聲,被扶到裡屋的床上休息。最後一道菜端上桌之後,母親一直把自己鎖在廚房裡,再沒有出來。這時他聽到那種尖銳刺耳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的妹妹已經搶在他前面把窗帘關得嚴嚴實實的,他的哥哥拿來了一把鎚子和一些木板,嘴裡叼著幾根釘子,準備用釘子把這些木條釘在窗戶上。不過他發現自己也沒法再安穩地坐回椅子上了,這把椅子不知道被誰拿走了,差點讓他摔了一跤。幸好他的大姐用手扶了他一把,他想要感謝她,但她作了個手勢,讓他不要說話。她正用另一隻手把他那件掛在衣帽架的外套取下來,不管他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渾身發熱,根本不需要多穿一件衣服。她無聲地用眼神讓他把一支胳膊伸直,另一支胳膊也伸直,他也完全聽從於她。最後,對著鑲在門廳上一面長鏡子,她還幫他整了整外套領子。這時在她的另一個眼神的授意之下,妹妹拿來他的包,他的目光轉向他的哥哥,一扇窗戶已經釘好了,木條也用完了。 他的目光轉回來,她用雙手看似費力地把包在他面前高高舉著,他不得不把包接過來。不知道是出於他自己的意願,還是被誰推了出去,門在他身後關閉了。他最後看到的是他的哥哥拿斧頭正想把一把椅子劈成木板,其實那張大圓桌更容易劈成木板,不過父親是肯定不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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