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情是真的
來自專欄文藝
文/王冠
最近看了兩個東西,值得分享一下。
陳凱歌的電影《妖貓傳》和法國歷史學家保羅·韋納的著作《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電影通俗,書難啃。
在這裡我想繞開電影美學和史學著作的文學感問題,畢竟第五代導演的「家裝」技術已經被大家說爛了,而史論著作文筆的好壞也不是評價歷史學家的標準。
我感興趣的是兩部作品都談到了一個問題:什麼是人性的「真」。
《妖貓傳》的主角白居易,目標是超過前輩李白,手段是寫一首叫《長恨歌》的詩,他看起來自信滿滿。
白居易有個毛病,就是較真,麻煩在一開始便出現了。皇帝中邪七日,痛苦地死了。白居易作為秉筆史官,被迫「和諧」死因,他不願說假話,官就被罷了。
還是朝廷請來的日本和尚發現了真相,是宮中進來的一隻成了精的貓害死的皇帝。接下來,它還要害死很多人。白居易和日本和尚一路追查。歷史劇變成了偵探片,探究的是各種「維度」的真實。
其實,整個故事都和《長恨歌》有關,就是那首寫唐玄宗和楊貴妃之間綿綿愛情的長詩。我們小時候都背過,什麼「皇帝從此不早朝」啥的。那隻妖貓知道白居易正在寫作這首即將名垂青史的作品,就要通過殺害仇人的方式,一步步把單純的詩人從最初的愛情構思拉入更具玄機的歷史真相之中。
原來早在幾十年前,這隻貓就參與了唐玄宗為楊貴妃舉辦的「極樂之宴」,也經歷了後來的「安史之亂」,它知道楊貴妃的真實死因。她死得比史料記載的還要陰暗一萬倍,那是唐玄宗和謀臣設計的一個圈套。
他們告訴貴妃,用一枚小針針,插在脖子上,就暫時沒知覺了,我們再把你放到舒適的棺材裡,等風聲一過,皇帝複位了,再幫你把針拔出來,貴妃娘娘繼續「三千寵愛在一身」。
楊貴妃滿懷對皇帝的期待和愛,說,好的。
誰料,幾天後貴妃蘇醒了,她懷著巨大的恐懼,在一聲聲慘叫中,悶死於棺材裡,石棺頂上還有令人不寒而慄的沾滿鮮血的抓痕。
那隻貓本是愛慕貴妃的一個少年,他目睹了前後一切,受不了人性的黑暗,決定不做人了,做貓,也不怎麼怎麼陽光一照就真的成了貓。人貓合體後有了妖術,它要向所有參與殺害貴妃的人實施復仇。
面對被妖貓揭開的歷史真相,白居易受不了了。他幾近瘋狂,不願相信這段被他歌頌的愛情其實是一場陰謀。
白居易的崩潰還有另一個原因。他的《長恨歌》在經歷了日月煎熬、冥思苦想、字斟句酌後已基本寫好。廢了這麼大勁,現在故事變了,他不願意改,而秉性求真的他似乎又不得不改。改稿這事,擱誰誰也頭疼。
電影的最後,妖貓懷著複雜的愛恨情仇,死了,和肉身不腐的貴妃躺在了一起。白居易選擇了不改《長恨歌》。別誤會,不是因為他決定說假話,也不是因為懶,而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一個更加深邃、也更加真實的維度——情感。導演借演員黃軒的口說:情是真的。
唐太宗愛過楊貴妃的美,動過為她放棄江山的念頭;楊貴妃甚至知道這場假死是騙她的,但還是願意懷揣對皇帝的愛演好這場「陰謀」;白鶴少年為了死去的楊貴妃變成了一隻妖貓,始終傻傻地期待著她的蘇醒;白居易更是為了這個愛情史詩魂牽夢繞,絞盡腦汁;此外,所有被卷進來的配角們也都或多或少為貴妃動了感情……
如果我們僅把史料當做實體,我們會在利益關係的前後邏輯中準確地解讀這件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所有一切,都只針對最後的現實而言,情感成了有待證偽的附屬品。
但頓悟後的白居易不這麼看,他放棄了對一個個具體的人與事的記錄,他看到了更加抽象、更加本真的東西,那就是「情」。它或是常常經不住考驗,且在不同人和不同時機中表現得千差萬別。但你不能否認,「情」作為一個抽象實體是客觀存在的。它時而清風徐來,亦會重如泰山,卻在不經意間轉瞬即逝。但它千真萬確。至於用誰的故事、什麼史料來承載,不重要。
我為什麼在開篇還要提到《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這本書呢?
如果你認為這是一本講述神話故事的著作,你就上當了。本書談的是古人與今人的不同歷史觀,裡面充滿著諸如「歷史實相」「成因論」等專業術語,用來佐證的古代史家也是諸如波桑尼阿斯之類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作者一路從神話談到史詩,再談到希臘城邦與政治,以及心理學與科學思維。最後落在了真與假,信與不信的問題上。
在大段枯燥論證與繁瑣思維迷宮中的,乃是作者隱藏的一個沉甸甸的秘密:古希臘人在理性上懷疑神話,感性上則相信神話;就是說,他們相信自己的神話,但不是用現代人的大腦去相信的,古希臘人有自己的相信方式。這或是另一種智慧。
古代的歷史是由神話組成的,裡面有史實的原型,也有信仰的精神;同時還有歷史學家不加引證的主觀化的寫史方式,以及被書寫者加入其中的很多政治規劃。
這其中無疑具有大量被今天的人看做有待證偽的東西,但它們無不是被用真實的情感創造出來的。進一步想,歷史真相不就是這樣的嗎?每一段史實的背後都是由無數謊言促成的,秉持著對這些謊言的熱切信仰,人們創造出了真實的史實,乃至虛假的規劃,這些規劃是真實情感的體現,也是下一段史實的原材料。
因此,作者認為,通過那種簡單化的科學思維,是很難真正搞懂人性與人類世界的。
其實,我們的科學思維也在發生著改變,以前的人完全相信經典物理,後來又同時相信了現代物理學的相對論與量子論,至於物質的本體究竟是什麼,誰也說不清。
但我們能確信的是,人類世界裡有一種更真實的力量,叫做情感的真實。它看不見,也摸不著,其存在往往還伴隨著假說與假象。而身在歷史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參與著歷史的創造,沒有人能真正「跳出去」客觀地談論一切,史學家談論歷史的方式其實也在無形中參與了對它的主觀建構。
只盯著史實和現象的人,只能看到表面的真實,永遠也見不到那個更加根本的本源。
有的時候,詩比史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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