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的大法官』系列之二 『頂撞』領導得以不斷昇遷

　　張釋之執法如山、不畏權貴，不僅給漢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提拔為中郎將，而且也為後人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圖為張釋之祠。

　　『影響：對別人的思想或行動起作用。』這是漢語詞典對『影響』一詞的標准解釋。

　　『影響』這個詞拆開了，影就是影子，響就是響聲，古人把這兩個字合為一體，表達『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的意思，形象地表達對別人起示範作用之快之徹底。

　　『夫下之化上，疾於景(影)響，舉措不可不審也』，2000多年前，在一個叫『虎圈』的皇家園林，張釋之說出了這番話。這是他第一次『頂撞』漢文帝，反對其提拔重用口齒伶俐的嗇夫。張釋之說出了一個中國社會的真理：下級仿效上級，比『影之隨形，響之應聲』還要迅疾，所以皇上做事，往往有巨大的導向作用，不能不慎重。

　　其實漢文帝本來就是一個注意影響的人。他在位23年，力行儉朴有口皆碑。作為泱泱大國的皇帝，他平常穿的是黑色顏料染成的粗布袍，腳下套著木頭皮革製成的復底鞋，睡的是莞草蒲葉編成的席子，居室裡掛的簾帷，則是用大臣們上書用的布袋剪裁拼接而成。可說是處處『以示敦樸，為天下先』。有一次，文帝想造個露臺，召來工匠估算，需要投資百金，相當於10戶中等人家的產業，便馬上打消了營建的念頭。此外，漢文帝還注意管好家屬，慎夫人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卻『衣不曳地，帷帳無文繡』，裝扮十分樸素。

　　不僅是日常生活，在國家事務中，漢文帝同樣很注意影響。涉及他本人的驚馬案和盜玉環案，張釋之的判決都不合他的意，但他最終都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同意了張釋之公正持平的判決，而沒有為一己之好惡，法外加刑、濫施刑罰。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身為權力大無邊的皇帝，能接受這樣的觀念，不能不說是嚴於自律的智者。權力是雙刃劍，如果權力失去制約，最終傷害的是國家和皇帝本人。不損害法律的尊嚴，將自己置身於法律之下，是漢文帝的明智之舉。

　　張釋之犯顏直諫，並不僅僅是在做了最高法官之後。看《史記》、《漢書》的張釋之傳，會得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結論，這個人昇官的『竅門』是『頂撞』皇帝，他每一次站出來『頂撞』皇帝，都會得到賞識，並被提拔重用。沒有多少年，從一個普通官員，『坐電梯』般地昇為最高法官。

　　不只是對於張釋之，漢文帝一向喜歡敢於犯顏直諫的人。皇帝也會有考慮不周的時候，如果沒有大臣敢指出來，就會犯下莫大錯誤。所以要打開言路，讓大家說話，同時必須寬容別人言談中的過失。也正因此，叡智的漢文帝廢除了以言論治罪的『毀謗、妖言罪』。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胸懷，他提拔了一批敢於犯顏直諫的人，將他們選拔到適當的工作崗位上。

　　提拔這樣的人，對廣開言路，匡正過失，端正風氣，自然有很好的影響。

　　張釋之的官兒是買來的？

　　在方城采訪時，記者聽到一種說法，張釋之最初是靠花錢當的官。當時我就很好奇，這是真的嗎？為什麼有這樣的說法？

　　查閱《史記》，我看到了張釋之『買官』的出處：『張廷尉釋之者，堵陽人也，字季。有兄仲同居，以資為騎郎。』

　　『騎郎』是皇帝侍從官，負責守護皇宮或外出護駕，是張釋之最初的官職。『以資為騎郎』，難道真是花錢買來的？一般《史記》選本的注釋是：『西漢時，有資產五百萬以上者，可以憑財產任郎官。』但這句『憑資產』並沒說清楚當這官到底有沒有花錢。

　　《史記·張釋之傳》的篇幅已算比較長了，但一個人的一生，怎麼是一篇文章能寫完的？由於年代太久遠，張釋之的故鄉也沒有關於他生平的更多記載。

　　於是有人打馬虎眼，為張釋之開脫，說當時就這制度，真是買來的官也沒啥大不了的。

　　記者上網查閱，發現這還不是個小問題，涉及的也不是張釋之一人，比他稍晚的司馬相如也是『以資為郎』。有專家在央視《百家講壇》直言這些人都是買的官。

　　有較真的人進行分辯，說其實胡適先生幾十年前就搞清楚了這個問題。原來西漢選郎吏有兩種途徑，一是『任子』，就是選用官員的子弟，另一就是『資選』，就是選拔家境殷實人家的子弟當官。據說這樣做的動機是為了『反腐敗』，衣食足知榮辱，家裡有錢，貪污的可能性就小了。可見，古人為了反腐敗，也沒少費心思。不僅如此，這個辦法還可以節省國家開支，郎吏這樣的職務沒有工資，還需要自己出錢購買服裝。

　　更有人辨析說，『資選』與『納資』絕不相同，『納資』就是買官，『資選』則是任用官吏的財產資格限制，當時的標準是『資五百萬』可以任郎官。漢武帝是賣官的，但最高價格是30多萬，假設張釋之『資500萬』是買官，那可是能買個很大的官了，絕對不是區區郎官了。

　　在『騎郎』的工作崗位上，張釋之一直得不到昇遷，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這樣乾了十年，他終於忍受到了極限，發牢騷說：當了這麼久的官兒，花了哥哥這麼多錢，真是沒一點兒成就感！太沒意思了！於是打點行裝准備辭職回老家。

　　沒想到，打辭職報告反而給他帶來了機會，侍從官的統領——中郎將袁盎知道張釋之是個難得的人纔，覺得他就這麼辭職走了太可惜，請求漢文帝調補他為負責接待賓客、傳達政令的謁者。於是張釋之得到漢文帝召見，照例要談論一下自己的見解，漢文帝說話直截了當：『別高談闊論，說點實際的。』

　　張釋之一下子沒了拘束，談起了秦漢之間發生的一些事情，分析了秦朝之所以失敗而漢朝之所以興盛的道理，漢文帝一直側耳傾聽，讓他說了很久，對他的論斷甚為欣賞，一下子就提拔他擔任了『首席謁者』——謁者僕射。這是個年薪600石的官職，不小也不大，但卻可以經常接觸皇帝，張釋之由此走近當時的核心領導圈。曾在『騎郎』的崗位上十年得不到提拔，此時可能張釋之自己也沒想到，他的仕途竟然從此格外順利。

　　敢說敢為一路昇遷

　　出任謁者僕射之後，張釋之常跟隨漢文帝左右。一次，他跟著文帝到上林苑遊玩，一行人突然到了養禽獸的虎圈。上林苑的『副主任』上林尉慌忙前來迎接，文帝詢問他各種禽獸的飼養情況，上林尉措手不及，無言以對。文帝心中不高興，故意一口氣問了十幾個問題，上林尉萬分尷尬，左右張望，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

　　這時虎圈的一個小官嗇夫從旁代為應對，回答得頭頭是道，文帝來了興趣，有意問了許多問題，以考察此人的能耐。嗇夫看來了機會，有意賣弄，有問必答，滔滔不絕。文帝很是高興：『作為一個官吏，難道不應該這個樣子嗎？上林尉太不稱職，難以信賴。』於是下詔書給張釋之，要他立即破格提拔嗇夫擔任上林苑的『主任』上林令。

　　張釋之考慮了很久，決定要出面反對這個人事任命。但第一次公開反對皇上的意見，張釋之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他問漢文帝：『皇上覺得，輔佐高祖定天下的絳侯周勃、東陽侯張相如是什麼樣的人？』文帝說：『都是厚德自尊的長者。』張釋之說：『這兩人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可他們都不善言辭，出言遲鈍。難道當初他們都要學嗇夫這樣的喋喋利口，纔能受到人們的重視？』

　　看到文帝心有所動，張釋之繼續說，秦國重用刀筆之吏，官員們爭相用急迫苛刻的辦法謀取昇官，結果弊病叢生，國家很快土崩瓦解；現在僅僅因為嗇夫能說會道就破格提拔他，我只怕這會誤導天下人，令人們效法成風，爭相誇誇其談而不務實際。下級對上級的仿效，比影之隨形、響之應聲來得還要快，皇上的一舉一動都將影響到天下人，所以要慎重啊！

　　聽了張釋之的話，文帝感覺非常有理，於是打消了提拔嗇夫的念頭。

　　隨後，漢文帝請張釋之上了御車，與他同車返回。一路上讓車子緩緩前行，文帝詢問秦朝都有哪些弊端，張釋之『具以質言』。回到宮中，文帝就提拔張釋之擔任了負責警衛皇宮正門和傳達事務的公車司馬令。

　　沒多久，太子劉啟與梁王劉武同車入朝，路過皇宮外的司馬門時，他們揚鞭驅車徑直前行。按照當時律令規定，文臣武將到司馬門都必須下車下馬，太子分明是明知故犯。張釋之追過去將車攔住，不讓他們進皇宮。隨後，又上奏文帝，彈劾太子和梁王不遵律令、對皇上不敬。

　　這事在宮中引起轟動，漢文帝的母親薄太後也知道了，她責問文帝，文帝摘掉皇冠謝罪說：『是我教子不嚴。』薄太後派人拿了她的詔書，赦免了太子和梁王，然後張釋之纔讓他們進了皇宮。

　　在這一事件中，張釋之表現出來的執法如山、不畏權貴，給漢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是奇釋之，拜為中大夫』，讓他負責議論朝政事務，不久，又提拔他擔任中郎將。每當外出，都由他隨從護駕。

　　此時，張釋之距離他人生的巔峰——出任廷尉，僅有一步之遙。

　　超脫達觀得任廷尉

　　古代皇帝，往往在生前就為自己修建陵墓，漢文帝也不例外。但看到自己死後的歸宿，應該是很傷感的事情。

　　有一天，漢文帝帶著張釋之等大臣和他最寵愛的慎夫人，前去視察為自己營造的墳墓——霸陵。沒人知道，漢文帝察看自己墳墓的感受是什麼樣，但無疑這是他最脆弱的時刻。站在霸陵的北坡，他指著遠方的道路對慎夫人說：『那是通往你家鄉邯鄲的路啊。』於是，他讓慎夫人鼓瑟，自己合著韻律歌唱，歌聲很是淒涼悲懷。

　　回過頭來，文帝對群臣說：『用北山的石頭做槨，用切碎的薴麻絲絮羼合，填塞棺與槨之間的縫隙，再用漆粘塗在上面，那還能有人動得了它分毫嗎？』在身邊的大臣紛紛附和：『皇上說得很對！』

　　這時，張釋之走上前對文帝說：『假若陵寢內有引發人們貪欲的東西，即使封鑄南山做棺槨，也還會有縫隙；假若裡面沒有引發人們貪欲的東西，即使沒有石槨，又哪裡用得著懮慮呢！』

　　在提倡厚葬的古代，張釋之對財富和生死所表達出的理性和豁達，使得漢文帝大為贊賞，大約在那個瞬間，他感到一種震撼，一種勘破生死的啟迪。不久，漢文帝任命張釋之為最高法官——廷尉，應該是出於對他超脫世俗的欣賞。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個非常叡智的任命。

　　漢文帝臨死前，下了一道遺詔：

　　『朕聞之：蓋天下之萬物之萌生，靡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當今之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

　　他下令隨葬品只用瓦器，不用金銀珠寶之類。按照傳統習俗，帝王謝世後，禁忌很多，百姓不堪其苦，因此漢文帝特意交代，他死三天之後，老百姓該吃肉的吃肉，該喝酒的喝酒，該嫁娶的嫁娶，該穿什麼衣服還穿什麼衣服。

　　漢文帝如此與眾不同，主要是因為他一生寬厚仁慈，生活儉朴，但也許還有一個原因：張釋之那番超脫的見解，對他影響至深。

　　後來赤眉軍攻破長安，扒了很多陵墓，卻沒有對漢文帝的霸陵下手。個中原因，也許是因為他的陵墓太簡朴了，也許是因為他的德行感動了別人，使他的陵墓得以完好保存。(首席記者姚偉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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