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悲劇都有兇手---也談榆林產婦墜亡事件

榆林產婦墜亡事件發展至今，我一直什麼也沒有說。很多醫療界的媒體界的朋友和我討論這件事情，我也都沉默以對。

為什麼呢？因為在我眼中，只是一起概率低到極點的偶發事件。這種偶發事件的社會公共價值有限，除了讓喜歡無事生非的記者和喜歡撥弄是非的律師刷存在感之外，炒作此事並沒有太明顯的正面意義。而且，當事雙方在走上輿論戰場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兩敗俱傷的結局。

然而，事情的發展越來越熱鬧，很多人就像小學生讀課文一樣，凡事都要以小見大總結出一番大道理來。於是，女權主義者大聲呼籲女性權益，律師喋喋不休探討醫生應該聽患者的還是聽家屬的，昨天我看到有人已經開始痛心疾首的指責醫院不能以人為本不提供無痛分娩服務。我琢磨著，再過幾天，就要有人說產婦是被中國公立醫院為主體的醫療體制害死的，應該全面推進市場化改革大力扶植民營醫院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說說我的觀點吧。

產婦是自殺，是自殺，是自殺，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而自殺是防不勝防的。自殺不是刑事案件，沒有兇手。這一幕悲劇，是醫院、醫生以及家屬都不願意看到的，對三方而言這都是一個令人難過的悲劇。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悲劇，都要有人負責。很多時候，他就是一個單純的意外和不幸而已。

產婦生產過程中自殺，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個人從未聽說。我問了很多醫療界朋友，他們也從來沒有人聽說過有先例。

產婦生產中在醫院跳樓的案例雖然沒有。患者在醫院自殺的案例還是有的，雖然這種情況也極其罕見。以往處理此類情況，一般是醫院和患者協商，在患者家屬認可醫院無責的前提下，醫院給予一定的補助。

如果不是事情鬧到了網上，這件事情十有八九也會以醫院給予一定經濟補助解決。但這次，雙方選擇了輿論戰。

雙方輿論戰的手法不約而同，都是把對方描繪成製造悲劇的兇手。

家屬發到網上的公開信暗含的對醫院的指控極其嚴重的：「究竟什麼導致你摔下去？」「若是連死都不怕的人會怕疼痛？」「一個在產床上疼到半死的產婦身高1.61米挺著大肚子是如何爬上高達1.13米，寬為0.7米的窗台上墜樓的？

這字裡行間，根本就是不認同死者是自殺，根本不認同死者是自己爬上窗檯跳樓的。莫非在家屬心目中，是醫院醫務人員把產婦一起抬上窗檯扔下去的？

而醫院對此事的回應也如出一轍，稱醫院多次建議剖腹產但家屬不同意，產婦下跪哀求後家屬仍不同意，最終產婦精神崩潰跳樓身亡。並公布了家屬要求順產簽字，產婦對丈夫授權簽字，以及監控錄像。

我再重逢一遍，產婦是自殺，是自殺，是自殺。自殺不是刑事案件，沒有兇手。然而，醫院和家屬卻都在近乎赤裸裸的指控：對方是害死產婦的兇手。

輿論戰，除非一方佔據壓倒性的道理，否則往往是兩敗俱傷。因為，一旦事情成為熱點，雙方就不得不接受輿論用顯微鏡對自己進行掃描審視，任何的缺點和瑕疵都會被媒體無限度的放大。

這件事情，註定會雙方兩敗俱傷，因為，雙方的指控都站不住腳。

因為，這場悲劇，沒有兇手。

目前，在是否同意剖腹產問題上，雙方各執一詞。家屬稱同意了甚至要求了剖腹產，而醫院稱家屬多次拒絕剖腹產，甚至產婦下跪哀求也不同意剖腹產。

我認為，基於目前醫院所提供的證據，並不能判定醫院給予了明確而強烈的剖腹產建議。

首先，從產婦的狀況看，當時似乎並沒有出現危及產婦和胎兒生命安全的的狀況。僅僅疼痛不願意順產，並不是剖腹產的絕對指證。醫生可能建議了剖腹產，但這個建議並非強烈而明確。

如果出現了危及產婦和胎兒生命安全的必須進行剖腹產的情況，醫生絕不會僅僅給予口頭建議並在護理記錄上記錄一下。而一定會和家屬做明確而強烈的建議剖腹產的書面告知，告知做剖腹產的醫療意見和拒絕手術的風險，並要求家屬明確簽字表明同意或者拒絕。而如果家屬的拒絕可能導致嚴重後果，醫生還要向上級領導乃至醫務處彙報。

從產婦的身體狀況和醫院醫院提供的書面證據來看，我不認為醫院對產婦和家屬提出了強烈而明確的剖腹產建議。也不認為家屬同意或者拒絕這個建議是悲劇的主要原因。

同樣，分娩的疼痛也並非是產婦自殺的主要原因。

網上很多女性描繪了自己生育時的痛苦經歷，並強烈呼籲進行無痛分娩。但問題是，生育的疼痛，並不會導致產婦自殺。

人類的生育，是非常痛苦的事情，這種痛苦已經持續了幾百萬年。直到近代，才有無痛分娩和剖腹產技術幫助部分母親免於分娩的劇痛。幾百萬年來，支撐著無數母親們忍受這種巨大疼痛讓人類一代代繁衍的，是進化之神刻進每一位母親DNA中的偉大的母性情懷。

每一位母親都可以問一問自己，當自己在產床上忍受著巨大的分娩痛苦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殺死自己的孩子和自己嗎？

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歷史：自從建國以來，除了榆林這個案例以往，有誰聽說過產婦因為不願意承受剩餘的疼痛跳樓自殺的嗎？

分娩很痛苦，但不可能是產婦自殺的主要原因。

那麼，產婦自殺的主要原因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也行我們永遠無法有確實的答案，自古艱難唯一死，到底是什麼，徹底摧毀了產婦生存的意志？讓她對這個人世毫無眷戀，甚至對馬上出生的孩子都不管不顧？

我不知道確切答案，但我覺得，抑鬱症很可能是產婦自殺的罪魁禍首。

那麼，醫院是不是有責任呢？是不是醫務人員只要多注意一下就有可能避免悲劇呢？

也不能這麼說。

不是所有的抑鬱症都容易識別，一些抑鬱症連專業的精神專業醫生都需要精心檢查和觀察才能診斷。如果朝夕相處的枕邊人都未能感受到產婦的異常，那和產婦接觸時間並不長的普通醫務人員同樣很難分辨。

很多人覺得，產婦自殺前肯定有明顯的徵兆，醫務人員只要不粗心就應該能發現異常。

恰恰相反，那些大喊大叫尋死覓活的，往往並不想死，只是以這種方式獲得關注。而那些真心尋死的，很多死前表現非常正常，他們會有意的隱瞞自殺意圖，騙過身邊人，躲開大家的注意，然後突然採取自殺行為。這種自殺行為完全就防不勝防，即使沒有辦法跳樓，隨便抓一把剪刀往脖子上一抹一樣可以成功。

醫務人員不是神，他們的知識同樣無法超出經驗和常識。這種概率低到極點的史無前例的情況，同樣是他們的盲區。

我重複一遍：自殺是防不勝防的。很多問題，絕不是一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如果你們多注意一下不就沒事了」就可以解決的。

最後，我說說無痛分娩。

很多人將產婦死亡歸咎於醫院沒有提供無痛分娩。並拿出美國高無痛分娩率和中國低無痛分娩率做比較，指責中國醫院不夠人性化。

無痛分娩在中國開展率低，和人性化不人性化沒有一毛錢關係，那完全就是中國經濟水平和醫療資源供應狀況決定的。

中國很多媒體人和醫生，都是丫鬟的命小姐的心，一提到醫療言必稱美國歐洲日本，拿全世界最發達國家的標準要求中國這個發展中國家，指責中國醫療不人性化。彷彿他們的嘴就是小叮噹的時空口袋，只要中國醫療界改變一下觀念，他們就能順手掏出美國歐洲日本水平的醫療資源來。

你咋不和印度比呢？咋不和非洲比呢？咋不和與拉美國家比呢？

無疼分娩，意味著我們需要增加大量的麻醉師和產科醫務人員，需要大量設備空間等醫療資源的投入。在我國醫療資源供應依然高度緊張，大部分三甲醫院麻醉師都在為完成日常工作疲於奔命的情況下，無痛分娩只能作為一種奢侈品，還遠遠達不到普遍供應的程度。即使政府肯投入足夠的資金，中國也不可能一夜之間變出幾萬十幾萬訓練有素的麻醉師來吧？

最後，我重複一遍：不是所有的悲劇都有兇手，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反思，更不是所有冠冕堂皇的說辭都接地氣。

我真誠希望，醫患雙方能停止這場註定兩敗俱傷的輿論戰，依照法律程序解決問題，維護各自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