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眼中的四大名著5  紅樓夢中情

演講人：周汝昌

講師簡介：畢業於燕京大學本科西語系、研究院中文系，古典文學研究家，研究員、教授，是一名綜合性學者、詩人、書法家。曾任四屆全國政協委員。為中國曹雪芹學會、河北省曹雪芹學會名譽會長。

內容簡介：曹雪芹被公認為是一個驚人的天才，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的複合構成體--大思想家、大文學家、大詩人、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園林建築學家等等。正是這樣一個曠世奇才，才寫出了《紅樓夢》這樣的經典名著，無怪乎有人將它比做「百科全書」、「天仙寶鏡」，在這面鏡子當中，男女老幼的眾生相被一覽無餘。正由於《紅樓夢》內涵豐富，後世研究者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紅學研究上的流派紛呈也就順理成章了。雖然紅學研究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但周汝昌認為一切才剛剛開始。那麼，周老認為曹雪芹以紅樓寓情達意，我們該怎樣來理解？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究竟要傳遞怎樣的情感？周汝昌先生所理解的紅樓夢中情，情又為何物呢？

全文：

朋友們！咱們再閑談一下，我和你們也說真心話，上兩次如果有聽講的就明白，我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那確實下過一番相當深切的工夫，並不是浮光掠影的僅僅讀了一遍的問題，紅樓夢呢，大家都知道，我專門研究紅樓夢的這麼一位，當中我最不能夠和諸位說假話的還是西遊記，那是多少年以前我讀過，後來就沒有這個可能和機會來細細的接觸西遊記，所以這樣子.我們這四講可能這個西遊記是一個弱的環節，但是這是事實，這沒有什麼可以直截了當的和您們說清楚，我老老實實說，我是這樣感受。你要了解我們中國最古的講史的小說，撇不開三國演義，那是事實，三國演義在民間的影響那就更不待在我說，這個就不再交代了.

真正打動我的是水滸，那真正了不起，所謂偉大的我們中國小說最早的還是水滸，三國演義做起來我說句狂妄的是說想像比方的話，並不是那麼難的要命，因為你有正史來做大量的基本的骨幹骨架的框架的依據，你就得編排編排加上一點文學藝術的細節想像，就行了。讓我這麼一說太容易了，我是比方道理，但水滸傳可是太不一樣了，僅僅是宣和遺事，宣和遺事這部書上說清了，說是在北宋末要有這麼個松江四，那時候還叫群盜，有那麼三十六人，除了民間的那個，我剛說了可能武松景陽岡打虎，潘金蓮這些都有一些傳說，此外，怎麼創造這一百零八位綠林英雄好，那實在是太了不起，那個文筆，第一個站起來的真正是沒法不讓人欽佩的，那就是水滸傳。

而紅樓夢的寫法跟水滸傳又大大不同，不同在哪裡，水滸三國西遊都是正面表現，這裡面沒有，還有一層，還有正話反說，還有婉辭，背後還有什麼，沒有，那就是這個，這不都是大白話嗎，你說武松殺嫂那裡邊還有什麼以，那裡邊沒有深層啊，武松說的話，坐在景陽岡喝酒，你看我總喜歡拿這個演戲的來比方，酒保斟上酒，端起來，飲，果然的好酒，稱那個酒好，這裡邊還有深層嗎，他那個表現法是個正的，明的，單層的。這個紅樓夢不好辦，就在完全改變它不是個正面的，它這個話有多少曲折，有深層，這個就麻煩了，我們除了做注，做那個最簡單的那個名詞，語詞，字句，典故這個好辦，還是有辦法，都可以注出來，至於那個要講可是真麻煩，你說一部書，你校訂一部紅樓夢，你再講這個，那個就這麼厚，那這個羅里羅嗦你就是講得都對，我想別人看起來也夠受了，就看睡著了，真是麻煩啊。

解說：周汝昌先生是當今最有影響里的紅學家之一，是考證派紅學的集大成者，曹雪芹痴迷紅樓夢十年著書成書，而周汝昌先生痴迷紅學研究，嘔心瀝血六十年，同是痴人，就有了性情上的相通，周汝昌先生認為紅學的研究部僅僅是技術範疇的，更重要的是與原著作者靈性碰撞，那曹雪芹寫紅樓夢的初衷應該如何去探尋？在周汝昌眼中紅樓夢與其他古典名著又有哪些不同之處呢？

這個說是孫悟空是石猴變的，賈寶玉是這塊石頭變的這本來就是一個思路的，這兩位大文豪的分頭，真是好看啊，有趣極了，幾十年前我初讀西遊記，我覺得這句就引動我的心情，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有這麼一句.這個石猴出世以後，那就不細說了，他成了諸侯子王以後，他有一次站在山頭或者山嶺之間，他往下一望，忽然心頭有所感，眼中落淚，我非常奇怪，他這是因何而泣，他所感者何事，他為什麼要流淚？

由此他說，我要下世去走一番，他為什麼我不知道，這個我不能亂講，但是女媧煉這個石頭他就說得很清楚，遇見了兩位大仙，他在清埂峰下呆了幾萬幾千幾億年，女媧到底離現在多少年我們不知道，反正這不是，不是萬單位的年了，他在那裡荒涼寂寞簡直受不了了，天天哭，悲號，就是我沒有用上，還是人才。你看看那個內心的核心是什麼呀，我被丟在這兒，人家都補天了，遇見兩為大仙，哎呀，您發慈悲吧，因為聽見大仙一聽說人事紅塵種種富貴榮華享受，他請求的是什麼，帶我到人間去，受享一番，這是原詞，您可能就問我了，不是享受嗎，怎麼受享呢，你講錯了，或者說曹雪芹用錯了吧，您們如果用今天那個所謂的規範化，小辭典上能查到的那個語詞就當它是最正確，最不可侵犯的，你要拿那個看古典，我想可能要出麻煩，人家原本就是受享，不是享受，可見乾隆年間這個詞還不叫享受，您要問我，你有證據嗎，我有.。您聽過單弦牌子曲嗎，我都很擔心現在年輕的太多，就是不久前的這個東西都不存在了，所以我講引不起你們的共鳴，單弦牌子曲是八旗，清代的產物民間曲藝裡面最精彩的，有一個牌子曲就是上了場有這麼一個引子，叫做風雨歸州，說卸職如深山，卸職不做官了，我退了，隱雲峰，受享清閑。就是入了山了，去做隱士了，那都是清代的，那都是乾隆盛行的曲子，人家也叫受享，人家不叫享受。

好，賈寶玉這塊冤石頭是到人家去受享一番，我也嘗嘗那個富貴繁華那個吃喝玩樂的，那個樂趣，從這兒開始這是一種慾望，一落生過了不太久，等到他一懂事，張開二目，一看人間事，哎呀，原來是這樣，哪裡什麼受享啊，這個時候這個小孩開始知道人是怎麼回事，人世是怎麼回事，人世者是什麼，就是人和人的關係，我這個人承擔著什麼責任，受著什麼，享著什麼樂，受著什麼罪，什麼樣的痛苦，精神的，物質的，最重要的是我應該怎麼樣對待它，他對待我，我不管，這就是說過去的他，曹雪芹看了那麼多小說，他受的那個感受，裡邊缺乏的，裡邊著重的，當然不是說那是不重要的，裡邊最缺乏的，一個東西一個質素，就是人的情，這是曹雪芹最最一生，永遠不能忘掉的一個根本一個核心，後來他發了大願，大慈悲心，說我千辛萬苦用眼淚研著墨，我也要完成這一部書，他為什麼呢，就為了這個情字。

我多次講紅樓夢著重這個情，在座的諸位不是全沒有聽見過，我今天又講這個，今天的講就不是從空洞的講了，對吧，是從我們四大小說這個中華文化的這個線路來講，這樣的可以增加紅樓夢單講情，是不是它有特殊意義價值，我想我們這個領會就加深了一大層，三國演義裡邊有多少情，水滸傳裡邊有多少情，我絕對不是說，江湖忠義大家對於宋江的敬仰，武松為了報長兄那個可憐的哥哥的那個仇，這個就沒有情，當然那叫抬杠，我是說整個來說，那林沖,那是為了報生死之仇，那裡有情嗎，它是兩回事，而這個女媧這塊石頭，他原來是一種慾望，我去了是要享受，等他真到了人間，他一看不是那麼回事。這個享受不行，這是個假的，可以享受一點享受的那一點當中，帶著無限的痛苦麻煩問題，所以悟了，有人反對我這個悟字，你世界上講學問，講什麼，你缺乏這個悟，你還有什麼精神活動，就講證據，這寫著，這寫著，這個賈寶玉是石頭變的就信，這還不是證據，這不是曹雪芹給你開的證條嗎，你做學問這個倒是正經的，我們講那個悟出來，道理反而是要受譏笑的。

現在這個學風你就看看千奇百怪，我說他去的慾望是要受享，到那一看一明白，不對了，我來的是欲，欲是佔有，是自私，為我自個兒，我現在明白了我應該怎麼對人，情。情是施與，給人，同情，憐憫，安慰。我能力有限，但我只能夠做這麼一點，我來奉獻給你，你從我這裡哪怕得到一點的安慰，我心裡也比較安然，你看這個精神，還有比這偉大的嗎，感動人的嗎？我講得我都感動，我們看紅樓夢就是看這個。

解說：曹雪芹被公認為是一個驚人的天才，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構成體，大思想家，大文學家，大詩人，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園林建築學家等等，正是這樣一個曠世奇才才寫出了紅樓夢這樣的經典著作，無怪乎有人將紅樓夢比作百科全書，比作天仙寶鏡，在這一面鏡子當中男女老有的眾生相被一覽無餘，正由於紅樓夢內涵豐富，後世研究者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紅學研究上的流派分層也就順理成章了，雖然紅學研究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但是周汝昌認為，一切才剛剛開始，那麼周老認為曹雪芹以紅樓寓景達意我們該怎樣來理解？曹雪芹創造紅樓夢究竟要傳達怎樣的情感？周汝昌先生所理解的紅樓夢中情，情又為何物呢？

從四大小說捋著這一條線來，這個就是更加分明。宋江替天行道我上回說,他這個天，到底是真指的天意呢，還是假借天意，他自稱天子，那個宋江真是替那個天呢，還是說宋徽宗宋欽宗做得不好，我替他這個天子來行道，這個我不知道，也可能有雙重意義都指，但是無論如何如果看這個標語口號，他心目之中還有人民社會，治國安邦，那還是好的，但是到了後來，說是他要打方臘,幫助國家投降了，那不叫投降，叫招安，好聽的名詞，如果這是事實，那麼整個這個小說的精神意義就從那個作者來說，也有所變化，這是到了最後，假設這一百零八個是一個虛數，是個象徵數，真正的是36人，這是正史的記載這36人是不是因為征方臘，立了功，都封侯蔭子呢，我這個記不清了，好像是也有一種記載，沒有。後來都失敗了，後來反正也不是善終，在江邊上也不知道哪裡，還是散夥了，所以看來他們並沒有尋到一個他們自個兒認為是能夠治國安邦，救人的，助世的這麼一個東西，我看他們沒有歸結到宗教，西遊記另當別論，西遊記裡邊就是說的尋求到了真經，歷的那個險，遭遇的那個難，本身沒有什麼思想，那裡面沒有宣傳，說你要這樣，你就得了佛教的正果，沒有。所以你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這個到底給了我們，我們應該怎麼做人，可以尋得一點消息線索，說是治國安邦，說到這個好像我個人感覺到很淡漠，那還是得有一個好皇帝，還得使人還得會用人，人人發揮他的正當才能，然後天下國家安了，這大概是水滸的政治思想，那麼這個到底是否對，應不應該發揚，這是問題，好，前面這個我就說到這為止，咱們歸到紅樓夢，曹雪芹那個政治思想是什麼呢，他都思想過啊，我不說過多次嗎，宇宙、天地、萬物、社會、政局、人生，沒有他沒有想到的。

他裡邊那個對聯，真正的是反話，哪幅對聯呢，就是他在沒到秦可卿以前,到了賈珍，尤氏他們的正房裡，要午休的時候，抬頭一看，正面是燃藜圖，燃藜圖讀書的典故，一看對聯，你們大家都記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一個人情一個世情，還要練達還要洞明都得通了透了，這個小孩賈寶玉表面上寫的，哎呀，讀書，他最不要讀，他最不愛讀書指的是八股文，經書。那西廂記他讀得太有滋味了，他一看人情世情要練達，快出去，受不了這個，這是反話。曹雪芹這個大作家是最通達了人情，最通達了世事，才寫出這樣的小說，你看看，哪一個人，哪一件事，哪一種關係，那個說的那個透啊，看得那個穿啊，一眼，一針見血，他是個傻子，他糊裡糊塗寫出一部紅樓夢來，那誰信啊。所以呢，我舉這個例子是什麼意思呢，我是說你看紅樓夢，不能像讀水滸傳，三國演義，那都是正面表現，好比這是舞台，我就是這樣亮給你的，這裡沒有東西，那紅樓夢四通八達，八面玲瓏你用你的直線推理邏輯，連個彎都不會拐，旁邊前後左右都不知道，我讀紅樓夢，說的就是這個，那怎麼能行呢，因為他不懂，也就發生疑問，人人都說紅樓夢偉大，說這些紅學家，就是稱著這個名稱他們借著大名，自個兒要怎麼，不是啊。

當然世上有這樣的人，但是我們往大來說，我們弄紅樓夢真是感慨萬分，說是這樣的作品，怎麼樣子能夠更好的將給有些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的頭腦裡面存在著一大堆疑問，自個兒解不了，看看所謂專家，何止七嘴八舌的，那簡直是不知有多少看法，我們怎麼辦，太苦惱了，那如果說對於這個，我們的四大小說都還弄不清，偏得聽人說，我們中國的文化，外國都承認了，這定型了。我們到底我們作為一個中國人，多少也有點沾點文化氣味，我們怎麼辦，誰來幫助我們，大問題。

解說：紅樓夢出現與清代乾隆執政較早的時期，在眾多的小說中具有空前的影響力，清朝中後期人們逐漸用紅樓夢代替了金瓶梅，講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和紅樓夢這四部小說，稱之為四大奇書，並採用了四大名著的通俗說法,應該說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四大名著無疑是歷代當中的最高峰，對此，周汝昌先生將如何予以點評，這位90高齡的學者他對古典名著的解讀又有哪些現實意義呢？

那麼回顧一下，我說我怎麼能把四大小說這個位置定下來，並且連起來，這就是我這一次，本來想講四次，我考慮我可能精力來不及，現在合併為三次,那麼我的目的，我和諸位交流的到底為了什麼呢，我講的又亂，您聽起來自己要串，有前有後，有左有右，我沒有講稿把它分成條理，那樣講起來很死板，您也不愛聽，我也不愛那樣講，那不是我的習慣，您聽完了以後，撿其中的某些我的話，我的見解，您自個兒串一串，看看是否有一些道理，哪些是我隨口亂道，信口開河，分辨一下，四大小說這個地位不是個人定的，也不是一個時代定的，現在已經成了共識，海內外，學界，研究中國小說的比較文學專家已經這麼承認了，我回憶，我被關進牛棚69年到發到湖北幹校，1970年中央的特調，周總理特別把我調回北京，說是你們要出趕緊出四大小說，因為書店裡沒有書，我們這才忙起來，當時我所在的那個出版社，也是剛從幹校回來一個代社長，為難了，說出還好出，每一個前面得有一個導讀性的一個前言，當時的風氣必須得告訴讀者什麼意義，怎麼叫正確，這個沒有，我們寫不出來，這怎麼出啊，當時的副總理李先念同志聽見了，發火了，說你們寫不出來前言來，那不寫前言行不行，趕緊出，四大小說當時中央就定了，你想這四大小說的地位，還會有疑問嗎？

還會有轉移嗎，我回憶這個的意思是告訴諸位，解放以前解放以後，海外海內我們這中華文學裡邊的這四部偉著那是不可動搖的，至於每一個人對它究竟怎麼看，愛不愛，我們這些人的這些就叫見解吧，到底有可采無可采這都諸位一定要動腦筋，為了我們中華文化動腦筋，不是為了張三李四。

我想呢，我把四大小說這麼粗粗的連成一條線，人、財、命用什麼來改善這個國家社會的人和人的關係，曹雪芹想出一個情，如果人沒有真情，他不可能有好的關係，都是假的，那麼他這個說法對不對呢？能有多少現實性，說是現在咱們中國，別的都不講，你就聽，咱們就都讀紅樓夢就講，哎呀情，開口情，閉口情，我跟你情，我跟他情，這個就行嗎，你要這麼著叫抬杠，我們是說這個大文學家他在各種的幾千年的這個文化探索之中，覺得都沒有找到他認為最合理最有效的最高尚的一個出路，他想起來我是否這個情字，歷來被忽略了，被歪了解了，那一說言情小說就才子佳人男女關係，我那個情，我這個情不是那個，我這是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天下女性那個時候的女性，我這個怎麼跟那個是一回事呢，沒有理解我，罵我，我甘心，我願意，至於這個情字,到今天到底有多少現實意義，我們彼此要不要講點真，講點情，感。這就是我們講了四大小說粗粗的這麼比較零亂的，我想穿的這條線，我講清了嗎，那就沒法說，我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您，讓您自個兒去分析，好！

解說：在連續播出的五集節目當中，周汝昌先生對曾經影響幾代中國人的四大名著進行了獨到的點評，為國學痴迷幾近一生的老人，像大家表述了他的個人觀點，同時也把更多的期許留給了熱衷於研讀探佚古代經典的人們由於年事已高，周老很多宿願只能由後來者去實現了，儘管如此，通過這個系列的講座，我們不難看出，周汝昌先生對四大名著，特別是紅樓夢難捨的情節，「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摯愛古典名著的人們不會忘記周汝昌老先生在國學研究方面留下了那些有價值的觀點和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