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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天青煙雨橋

天青煙雨橋

文/微笑莞然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2010.02期)

橋那一整個夏天,蘇茗每個黃昏都要從橋上過,由東到西。橋是青石板的石橋,橋下有很清很澄的水,水底有淡淡的綠苔。蘇茗舉著淡青色的油紙傘,斜斜地架在肩膀上,纖細的手指緊緊握住烏木傘柄。其實那個夏天木瀆鎮沒什麼雨水,她卻每日不離傘的,碎碎的步子里,油紙傘以優雅的弧度在石橋上慢慢晃動著,從東邊,走到西邊。像極了宣紙上的江南水墨畫。「我想你在等人吧。」盛夏的黃昏里,一個月白色舊衫的男子倚著橋欄回頭問她,夕陽下他的舊白衫也泛出斑斕的色澤,「不知姑娘等的,是怎樣的男子。」「你怎知我等的是男子。」蘇茗的步子頓了頓,舉著傘偏過頭來,「或許我等的只是一隻貓、一條狗,或者,一場暢快淋漓的傾盆大雨。」「不會的。」男子輕盈一躍,跳到她跟前,很直率地注視她彎彎的眉和長長的眼,「我能感覺到,你的等待很凄迷,如同江南青色天空濛蒙煙雨……這樣凄迷傷感的等待,惟有,在期待命中注定的愛人。」蘇茗微微莞爾,然後她繼續邁著碎碎的步子向橋西走去:「那道長可知,我等待的愛人,究竟在何方。」「不知,不過,我願意陪蘇閣主一同去尋,而不是,每日在這石橋,從東邊走到西邊,徒然等待。」說罷他握起她執傘的手。撲通一聲,很清脆。是淡青色油紙傘落水的聲音。蘇茗的葇荑被男子握在手中,手指的每個關節都被死死控制住。於是她仍莞爾地笑,翻過手背,一大把雪亮的銀針便從衣袖裡漏下去。「白雲觀首座弟子傅冰卿,道法果然了得。」她抬了抬眼,依舊對上青年道士坦率真誠的目光,「看來,你此番前來,定是要度化我這天青煙雨閣的妖女。莫不是要我隨你去白雲觀吃齋念道、清靜修鍊吧,呵,若要我天天青衫道袍,倒不如在這殺了我的好。」「白雲觀從不強人所難。在下只是遵師命陪伴蘇閣主,待蘇閣主尋得佳婿,在下自會離開。」傅冰卿款款而拜。「真麻煩。」蘇茗心中懊惱,卻又無計掙脫。只是望著青年道士月白色的舊道袍和坦率真誠的眼,心中卻怎麼也涌不起濃重的厭惡來。畢竟,傅冰卿說過,她的等待很凄迷。也惟有他看得出,她日日在這石橋上執傘而行,等的不是貓、不是狗、不是一場大雨傾盆,而是,命中注定的一個人。

天青煙雨閣此後,蘇茗和傅冰卿一起走過許多地方,江南,中原,塞北。白日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穿行而過,側目看流水、紅楓、沙漠,以及各色打扮的人。夜晚就尋家客棧住下,傅冰卿就寢前總會目送她先進房間,在門口恭恭敬敬地揖禮,然後很輕很穩地為她合上門扉。「冰卿道長,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左護法蕭朗年。」一日在漠北小鎮,傅冰卿正要為她合上帳篷的帘子,卻被少女抓住衣袖,「每一次我帶他出門執行任務,在客棧里,互道晚安後,他總要親手為我合上房門,再緩步離開。」「那,蘇閣主愛蕭護法嗎?」他問她。蘇茗微微有些猶豫,沙漠的夜風凜冽地灌入她的長袖,颯颯地冷到骨頭裡。然後她歪著頭思怔片刻,抿著嘴說:「不,我不愛朗年。一點也不。」應著,蘇茗的神情卻有些恍惚了。或許她應該愛蕭朗年的吧。蕭朗年是精緻安靜的男子,雖然乾的是刺殺喋血的營生,卻把一身藍衫子洗得乾乾淨淨的,手裡也總拿著一把摺扇,成天沒事就在胸前搖啊搖。只是蘇茗更清楚這個白面書生摺扇下藏著數萬根銀針,每一根上淬著無解劇毒,須臾之間便可取人性命。蘇茗聽到過風聲,天青煙雨閣門人傳言,蕭朗年的毒術針法早超出她很遠,只因一腔傾慕,願日日守在她身邊,居於她之下。她想,若沒有那場變故,大概她後來也會選了蕭朗年為婿,與他一道,支撐起母親傳下來的天青煙雨閣。他們會一起刺殺許多許多的正派武林人士,一起在刀鋒上行過,在黑夜裡把手裡的銀針撒了漫天。他們會是江湖上的傳奇,邪派的傳奇。沒有滿滿的愛,也算有一世的風華。可慕容殺了蕭朗年。她記得慕容穿著花紋很繁複很華麗的衣裳,頭上戴著嵌寶石的裝飾,他從從容容地望著她,反手,就把沾血的軟劍插入了蕭朗年的喉嚨。她看不清慕容的出手。整個天青煙雨閣在那一夜被屠戮殆盡,卻無人看清了慕容的出手。可蘇茗不恨慕容。她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武林正派的世家子弟,一次又一次地把沾血的銀劍刺進她門人的身體,然後她很恍惚地想,到了明天中午,酒館裡的說書人,大概又會興緻勃勃地說著故事,說藏劍山莊的慕容少俠一劍蕩平江南邪派天青煙雨閣,為武林除了一害,不明就裡的看客們紛紛擊掌,歌頌著慕容少俠的豐功偉績。她知道,慕容很快就會刺穿她的咽喉,只是她仍不怨恨他,技不如人者死,這本是江湖不變的規矩,若今日她看穿了慕容的劍,她也絕不會留他性命。但慕容欺到她身邊的時候,卻只很認真很仔細地打量了她的臉,然後翩翩轉身,緩緩收劍入鞘。「為何不殺我。」蘇茗問。「因為我不想殺你。」他轉頭,再望她一眼,她忽而從這個正派少年眼中,看到了蕭朗年也不曾有的犀利和桀驁。那種毫不掩飾的犀利和桀驁像一道電光直刺入她心裡,刺得她整個內心都在發熱和疼痛。「冰卿道長,也許我愛慕容。」蘇茗仰起頭望塞北很晴朗的夜空,「慕容是藏劍山莊的公子,大概,不可能娶我這妖女的吧。」「藏劍山莊少主慕容峰,正廣發英雄貼試劍招親,遴選真命天女。」傅冰卿竟也把她戲言當了真,「蘇閣主不妨一試。」蘇茗吐了吐舌頭,此時她方從傅冰卿處得知,慕容全名叫慕容峰,是藏劍山莊的獨子,剛剛滿二十歲,就一劍蕩平江南十三寨七十二邪派,是名門正派中最傑出的少年天才。而這次他的試劍招親,竟也不問門第派系,哪怕邪派妖女,若能被玉真神劍選中,亦能成為藏劍山莊的女主人。「去洛陽吧。」傅冰卿催促著,「明日就上路,大概還趕得及藏劍山莊的招親。」

天選之女到洛陽的時候又是秋天。藏劍山莊紅楓似火,正院中劍爐烈火熊熊,玉真劍正插在爐中。無數江湖名媛走到劍爐邊跪拜,膽大的亦伸手去抓劍柄,可那黑灰色的玉真劍絲毫不為所動,在劍爐內固若磐石。蘇茗邁著碎步走過,她聽到身邊名媛小聲的冷笑,說她邪派妖女也敢覬覦慕容夫人之位。她恍若未聞地向前走,走到劍爐前三尺時,卻見面前的玉真劍猛然發出極熾烈的紅光!「天選之女!」人們驚叫高呼著,卻見幾道冷箭忽而向她直射而來,從幾個方向鎖住了她全身的空門,箭頭上,明顯淬著一沾斃命的青色劇毒!蘇茗躲閃不及,卻見腳下的青石板突然崩塌,嘩啦嘩啦地,她便穩穩落入地底密室,仰頭,青石板的機關再度合上。黑暗中,一隻大手緊緊握住她的葇荑,熟悉的聲音讓她忽而心安:「蘇閣主,請跟我來。」是傅冰卿的聲音。他說過,在她尋得佳婿之前會陪著她,於是,他出手救她。當傅冰卿點亮螢石壁燈時,蘇茗發現自己在一座地宮,房子是江湖雅士的樓閣,卻明顯是數百年前的建築樣式。道人解釋說,這是藏劍山莊的機關密室,供江湖仇殺時,讓藏劍山莊的莊主開啟逃生。傅冰卿亦告訴少女,那暗箭傷人的,是南宮世家的人,南宮小姐南宮晴暗戀慕容峰已久,見玉真劍選了蘇茗,一時氣不過,便下令身邊的侍從放毒箭。蘇茗沒有問什麼。她疑惑白雲觀道人傅冰卿如何知道藏劍山莊莊主的機關密道,可這並不重要,若不是這條密道,她早喪生在南宮世家的暗器之下。而且,她信任傅冰卿,與他相識多日,在道人身邊時,她亦有種莫名的踏實,彷彿所有的暴風驟雨,都會被他有力的雙臂擋在外面。和許多年前在蕭朗年身邊的感覺,還真的很相似。「冰卿道長,我又懷念起朗年了。」蘇茗落落地拍了拍衣袖,「雖然我不愛他,可看到你,我總會想起他。」「很快蘇閣主就會忘記蕭護法了。因為你是玉真劍的天選之女,不久後的一天,便會成為藏劍山莊的女主人。」他微微朝她笑,「你說過,你愛慕容。」蘇茗默默地仰頭。密室的天頂無光,這樣她的臉便隱在陰影里。她對傅冰卿說了她愛只有一面之緣的慕容,於是道人把她帶到了藏劍山莊,於是她成了天選之女。可實際上,現在的她卻很清楚她不愛慕容。慕容的桀驁和冷傲刺得她的心發熱發痛,她的目光會牢牢被慕容吸引一時無法移開,但她亦非常明白,這與愛毫無關係。尤其是,當暗器射向她的霎那,她看得明明白白,慕容毫不猶豫地把手中軟劍刺入南宮晴的咽喉,全然不顧那女孩兒望他的眼裡,還滿是傾慕和眷戀。那一刻慕容眼中迸發的火焰簡直可以焚天滅世,讓她看了,也禁不住心驚肉跳瑟瑟顫抖。

隱居歲月藏劍山莊和南宮世家的紛爭持續了很久。慕容的劍法傲視天地,而南宮世家在武林中有上千年根基,亦絕非池中之物。於是蘇茗就只能在這秘密地宮裡住下,等待傅冰卿每日走出地宮,給她帶來食物飲水以及最新的江湖故事。地宮裡有許多書籍,都是清心淡泊的道學,蘇茗每日翻過幾頁,然後尖著耳朵警覺地聽,期待著傅冰卿為她帶來地面上今日的消息。「你一定等得心焦了。」一日白袍道人蹙眉嘆了口氣,「你還如此年輕,就被長年禁錮在地底,真為難你了。」蘇茗依舊無言,只淡淡地對他微笑。其實她並不討厭在地宮的生活,雖然暗淡無光卻簡單寧靜,在這裡生命彷彿一杯溫吞的水,被穩穩噹噹地乘在碗里,溫潤柔和,沒有波瀾也沒有痛苦。有時候蘇茗也會想,如果慕容永遠戰勝不了南宮世家,她便可永遠留在這神秘的地宮,有傅冰卿陪著她,每日翻翻詩書,同白袍道人說說話,是不是也算一種歲月靜婉的美好。三年後慕容還是出現在了她面前,慕容花紋繁複的衣衫被劃得破爛,手裡提著一個中年人的頭顱,頭顱雙目圓瞪睚眥欲裂,凝固的黑血沾了滿面。蘇茗認出頭顱的主人是南宮晴的父親,當今武林盟主南宮越。看來這場紛爭中藏劍山莊得了最終勝利,果然無人能截制慕容那毀天滅地的殺氣。「你可以出去了,沒有人敢再傷害你。」慕容望向她的時候,眼中戾氣竟也收了幾分,淡淡的溫柔在眼底慢慢泛濫開來。她不愛慕容,慕容竟是愛她的呢。禁不住在心裡驚訝,蘇茗彎腰,落落大方地道了個萬福。再度抬眼,對上慕容眼中的痴迷和熾烈,蘇茗又覺得心中一窒。藏劍山莊為了她,不惜代價傾覆武林,此時的她早沒有立場拒絕慕容的婚約,只是,這樣強烈的迷戀,她亦不知自己是否承受得來。只是,她已然沒有退路。中秋過後便是吉日,她將成為慕容的妻,她成婚那日洛陽城會張燈結綵桂花飄香,整個江湖都會為他們祝福。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這個夏天靜靜等待婚期的到來,無可逃,不能避。

八月十五能選擇的,便是在成婚之前,與傅冰卿相處最後一段時光。他們住在藏劍山莊安排的別館裡,隔鄰的兩間,被無數的眼睛在暗處盯著。傅冰卿一如既往地來探望她,整個夏天他陪她去洛陽背面山上看朝陽和日落,去酒館聽西域藍眼睛胡姬拉的胡琴。漸漸藏劍山莊荷塘里的蓮花謝了,枝頭的桂花香了。蘇茗和傅冰卿知道,最後的夏天已經結束了。「冰卿道長,帶我私奔吧。」中秋之夜,蘇茗拉著傅冰卿的袖子,在桂花樹下,透著密密的樹葉望天上渾圓明月,「我不想嫁給慕容了。」未來得及聽傅冰卿的回答,卻見一道明亮的刀鋒直向她刺來!蘇茗堪堪避開刀鋒,就見無數熒光從各處向她空門撲來,再仔細看,那每一道熒光,都是一隻小小的螢火蟲!下一秒,卻有一張白紗將她籠罩,而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藏劍山莊高手圍了一圈,銀針如疾雨刺向熒火小蟲,銀光閃爍間,小蟲紛紛落地身亡。回頭,見慕容攬住她的腰,滿臉關切,而傅冰卿,卻依舊在與那黑衣人纏鬥,不分上下!「我殺盡了南宮世家,卻唯獨找不到南宮家的死士螢火。」慕容望她的眼神痴迷飄忽,「我知道,這善用螢火毒蟲的死士總有一日會來找你復仇,於是我拜託冰卿道長,在我們成婚之前日日守護你。」原來是這樣么。原來傅冰卿默默陪她過這個夏天,只因與慕容有約定,這位白袍出塵的年輕道人,只是想度化天青煙雨閣的妖女,只想為她找一個歸宿,然後便乾乾淨淨地抽身離開。大概是看過太多的朝陽日落,聽了太多的胡琴怨曲,讓她也失了方寸,竟以為傅冰卿和蕭朗年一樣是愛她的,他會帶她離開慕容,逃開藏劍山莊,去海角天涯。兜兜轉轉,霧裡看花,真相揭開後,一切,終只是一場愛的錯覺。卻為何還是擔心傅冰卿呢,蘇茗手指仍然死死揪住衣襟,目光離不開與死士纏鬥的道人。道人的白袍染了絲絲的血,在清朗的月光下分外鮮明。直到死士倒下,傅冰卿步履堅定地向她走來,方暗暗舒了口氣。「能讓我跟蘇閣主單獨談談嗎?」白袍道人問慕容,慕容微微猶豫,還是點了頭。

傅冰卿扶著蘇茗走到桂花樹下。微風吹來,桂花香更濃了些,頭頂的枝葉也散開了,於是更皎潔的月華灑到他們身上。然後傅冰卿把頭湊到她耳邊,說話聲輕得幾乎聽不到,而吐字卻是極清晰的。他說:「好,我們逃吧。我帶你離開藏劍山莊,去海角天涯,自由自在。」蘇茗怔住,她仰頭望傅冰卿清秀精緻的臉,此時他們如此切近,他的呼吸能拂到她鼻尖上,溫熱而清新,絲毫沒有塵土的濁氣。對上他的眼,道人眼裡是濃濃寵溺和深深悲傷,被壓抑到心底了,便釀成痛苦酸楚的酒。這個一霎那,蘇茗有些恍惚,一種來自遠古的倥惚從她胸膛里穿行而過,彷彿面前這個年輕的白袍道人,在很多很多年前,就走進過她心裡。手不由自主抵住胸口,蘇茗死死盯住了傅冰卿的顏,卻再次確信了,在她的心裡,對他感激對他尊重,但這種感情,仍不是愛。她望著他的時候,心中永遠只有潺潺流淌的寧靜和安穩,沒有興奮,沒有熱情,更沒有撕心裂肺的痛徹心扉。縱然願意跟傅冰卿離開,那只是想逃避慕容,又如何能讓這個守護了她多年的善良道長,為了她,從此淪為藏劍山莊甚至全武林的公敵。自己方才一時衝動,實在太自私。於是蘇茗狡黠地嗤嗤笑了:「道長,你居然相信一句玩笑話,為什麼我要跟你逃呢,跟你走了,我就成為萬眾唾罵的蕩婦,而做了藏劍山莊的女主人,至少能有風華一時。」傅冰卿聽得有些懵,他眼睛裡,似乎有種期待的光華無聲無息地退去了,然後他漸漸恢復了尋常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向她揖禮:「那恭喜你了,慕容夫人。死士螢火已除,也該是貧道和夫人分別的時候了。」「不來參加明晨的婚禮嗎,我曾以為,你會做我們婚禮的上賓。」她甩了甩衣袖。「不必了,夫人,看著你穿上嫁衣和別人拜堂,我會很難過。」他淡淡向她微笑,笑容有些悲傷。蘇茗仍嗤嗤笑:「你也是愛我的吧,冰卿道長。可惜我不愛你呢,如同我不愛朗年。大概終我一生,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吧。」說著她笑容卻又收斂:「只是,我一點都不討厭你。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認識你。」說罷她也悵然,依舊仰頭望月,卻不知為何,眼眶漸漸有些濡濕。於是就這樣分別,在圓月皎潔桂花飄香的夜。蘇茗沒問傅冰卿離開以後會去何方,當慕容再次親昵地攬過她的腰時,她卻無比清晰地知道,此後餘生,她大約再也見不著那身月白色的舊道袍。胸口有些堵,卻也不是很難過。彷彿緣來緣去,冥冥中自有定數,她只是服從命運的安排。於是蘇茗給了慕容一個明媚的笑容,巧笑倩兮顧盼嫣然,中秋人月兩團圓,她又是明日的新嫁娘,自當,有光鮮容色和燦爛笑顏。

末.天青煙雨橋數十年後,傅冰卿終重回了木瀆鎮。木瀆鎮的春雨總也下不盡,綿細悠長的,絲絲縷縷地往傅冰卿衣領里鑽,不一會兒,領口袖口早已濡濕一片,沁涼沁涼的。傅冰卿站在那青石板橋上,手扶著橋欄,側過身,看身後細長眉眼的江南女子們舉著油紙傘匆匆而過。紅的,白的,粉的,黃的,還有的畫著各式各樣的花草蟲鳥,卻再找不到那把淡青色的傘,他還記得,初見那把傘時,他說,這傘的顏色,和煙雨中天空簡直一模一樣。裊苓,不自覺地,他再度喚出這個五百年前的名字,五百年前,他叫慕容冰卿,是藏劍山莊的少主人。裊苓是他的妻,他們在這木瀆鎮的石橋上相遇,那時她舉著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偏過頭,細細的眉眼向他明媚地笑。爾後成了婚,舉案齊眉琴瑟和諧。一日他尋到了女媧補天時遺落的奇石,就突發奇想去煉製了那玉真劍,只是神劍出爐時,那劍魂,卻深深愛上在一旁觀看的裊苓。那劍魂附上了他嫡親弟弟的身體,告訴他,它要得到裊苓,否則便毀了這世界。上古奇石的力量豈是凡人能夠對抗,只是給了劍魂一個裊苓,只怕它又會想要更多。他手足無措間,一個得道高人告知,有一方法,能解除劍魂滅世的威脅。便是將裊苓之血滴入劍身,烙下情意的印痕,再與劍魂糾纏七世,當這補天奇石懂了人間情愛,便會失了神通,成為一把普通的好劍。而那桀戾劍魂,亦會消失無影。他愕然,裊苓不過是無辜懵懂的弱女子,如何能要她犧牲七世情緣,去陪伴一個孤傲桀戾的劍魂。他正猶豫,轉頭,卻見裊苓割了手腕,汩汩鮮血落入煉劍池。「冰卿,我自願耗費七世與這妖劍相守,可你要記得明明白白,我並不害怕劍魂滅世,也無意拯救蒼生世人,我只想,拯救你一個人。」當鮮血流盡時,裊苓躺在他懷裡目光幽怨,「所以,每一世,冰卿你都要來找我,我會木瀆鎮的石板橋上,舉著天青色油紙傘等你。每一世都等到你來,請你,不要辜負我的等待。」「沒有你的守護,我真的不夠堅強。」這是,裊苓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於是他問那得道高人學了穿越時空之術,在她轉生的每一世,都來青石板橋上等那個舉天青色油紙傘的女子。然後守護在她身邊,看著她每一世都愛上他的轉世,卻不得不嫁給劍魂附身的男子,在愛與別離中痛苦一生。到了第六世,她在新婚前夜哭得撕心裂肺,淚眼迷濛中,死死抓住他的袖,道:「求求你,可否給我一枚絕情丹,讓我下一世無情無欲,再不為情而苦。」他終許了她。他給了她絕情之丹,於是這一世,天青煙雨閣的蘇茗不會愛任何人。於是他這代的轉世蕭朗年被慕容刺穿咽喉時她也能在一旁沒心沒肺地冷眼旁觀,於是她能夠歡歡喜喜地上了藏劍山莊的花轎。無愛,則無悲。不過呢,每夜他為她合上門扉時,她會對他微笑;在他為她擋住南宮世家的刀劍劈砍時,她禁不住抓緊了衣襟心中擔憂;在她婚禮的前夜,她拉著他的袖子在桂花樹下看月亮,她狡黠地笑著說,冰卿道長,雖然我不愛你,但也不討厭你。因為,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認識你。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認識呢。只是,每一世,都是她一心一意愛著他,為他嘗盡種種苦楚,這一次,就讓他無望地愛她一遭吧。但無論他如何努力,他欠她的情,欠她的淚與恨,終是還不起的。漸漸地,傅冰卿覺得自己身體有些透明,方憶起,七世糾纏,這已是最後一趟輪迴。那位高人也說過,他這穿越時空之術,只能用七次,而要付出,卻是自己一生剩下的全部光陰。下一世,她便與那劍魂無關了吧。他與她,若還能再次相逢,便可在這橋上,共舉著一把天青色油紙傘,坦坦蕩蕩清清白白地相愛了吧。「裊苓,下一世,我在橋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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