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反英雄」導演諾蘭的「主旋律」大片
▲歷史戰爭電影《敦刻爾克》中既沒有丘吉爾,也沒有希特勒,只有小人物。(劇組供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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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尊重人類尋求生存的本能,而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人類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他們的集體行動可以實現非常偉大的事業。
——克里斯托弗·諾蘭
本文首發於南方周末
1995年,年輕的諾蘭夫婦駕著一艘小帆船,從英國出發,歷經19個小時,終於渡過英吉利海峽,抵達敦刻爾克。「非常艱難,我感覺生命受到威脅,況且還沒人在我們頭上扔炸彈。」事後,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回想道。
這是一條與1940年5月26日敦刻爾克大撤退方向相反的路線。諾蘭因此更加敬佩那些在炮火中渡海的二戰士兵,並打算把它拍成電影,「它不僅僅是歷史,也不僅僅是政治,它是一種經驗」。
這個想法21年後才實現。其間,他拍了《記憶碎片》《盜夢空間》《星際穿越》《蝙蝠俠》系列等九部電影長片,被中國影迷敬為「諾神」。
陸地上,德軍1700輛坦克持續前進,距海灘只有16公里;空中,德軍斯圖卡式俯衝轟炸機盤旋、投彈。40萬英法盟軍被困海灘,唯一的生路是渡海,雖然那是每年兩百多天雷雨大風的英吉利海峽,但海峽對岸是遠離戰火的英國——這是歷史,也是電影《敦刻爾克》的開場。
在諾蘭拍敦刻爾克之前,二戰電影大多將這段歷史匆匆帶過。《倫敦上空的鷹》開頭,一位軍官躺上撤退的小船,吩咐身邊的人:「等茶煮開了叫醒我。」鏡頭一晃,他們就回到英國碼頭;《贖罪》結尾,將要回英國與女友團聚的男主角,因為敗血症死在敦刻爾克海邊。
2016年,諾蘭探訪敦刻爾克大撤退的親歷者。「當你和那些真正在現場的人談話時,他們告訴你的經歷,不是關於歷史背景,而是關於某個時刻,」諾蘭說,「關於他們遇到的人,關於身體,關於他們所面對的物理現象:水、海灘的聲音、找到一個活著去海邊的方式。」
《敦刻爾克》76頁的電影劇本里只有兩頁對話,諾蘭結合了默片元素。「電影中沒有人坐下來說這裡發生了什麼,我們看到的是正在發生的,」諾蘭說,「這一切都是懸念。懸念是一種重要的視覺語言。」
1丘吉爾連聲音都不出現
1958年的黑白電影《敦刻爾克》,其實是在英國康貝金沙海灘取的景。諾蘭版的《敦刻爾克》,則選擇去法國敦刻爾克實拍。
片中出演英國空軍的,是六架真正的英國「噴火」戰鬥機;一些民船也是親歷過敦刻爾克撤退的古董船。請不動英國海軍驅逐艦,諾蘭就找荷蘭軍艦「客串」;德軍的斯圖卡俯衝轟炸機,則是一人高的航模,利用透視效果以假亂真。
「場景儘可能真實,我想讓演員感受炸彈從他們頭頂飛過的感覺,」諾蘭說,「他們不用想像這些場景發生的時候要怎麼辦,只要根據角色做出真實的反應就可以了。」
超過800艘船參與的大撤退行動,在影片中,大部分時候只由道森的一艘私人遊艇來展現。直到最後,敦刻爾克的海邊才豁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船隊。
《建軍大業》的導演黃建新看到這裡頗有感觸:「以前我們說解放戰爭是小推車推出來的。當時道森一出來,我想怎麼只有一艘船,最後雲霧撥開,好多船出現,就是給人這個感覺。道森說,如果我們不來的話,我們家也沒了。這個故事跟我們的主旋律是最接近的。」
《敦刻爾克》的主旋律,純粹是小人物的。
歷史上,英國首相丘吉爾沒有來到敦刻爾克,諾蘭的電影里完全不出現丘吉爾。「我們希望以當時在現場的人的視角來講故事」,這也是諾蘭追求的「真實」,「他們可不是能和丘吉爾直接交流的人」。相應地,片中也沒有出現希特勒。
「我覺得諾蘭很顯然是想突破,」影評人、電影學者周黎明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戰爭片的傳統手法,「1962年的二戰電影《最長的一天》,全景式地再現希特勒那邊在想什麼,盟軍這邊在想什麼。這種手法以前拍了很多影片,其中也有很不錯的影片。」
諾蘭的《敦刻爾克》則把作戰室里的指揮策劃場景全部刪去,開場不交待歷史背景,結尾也不交代傷亡人數。
「他想呈現普通士兵,不管是在海灘上,來到一艘船上,還是在空中,他得到的信息是很有限的。」周黎明分析,「你不知道天上飛的飛機是敵軍的,還是我方的,只能憑著聲音來判斷。所有這些都在充分營造一種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到的東西。」
敦刻爾克撤退行動結束後,丘吉爾發表著名演講。2004年BBC《敦刻爾克》紀錄片結尾,使用了丘吉爾的廣播原聲。諾蘭的電影里,則是兩個英國士兵在火車的報紙上讀到了演講稿。
「我覺得這是非常刻意的一種手法。」周黎明想到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那篇演講也很有名,但是在2012年的傳記電影《林肯》里,導演斯皮爾伯格就是不讓林肯說這一段,而是讓兩個士兵背誦這一段演講,」周黎明說,「我覺得這就是編導意識的一種體現,也許這兩位導演認為,歷史是普通人創造的,不是一個大人物創造的。」
▲諾蘭喜歡收集各種表,也喜歡在電影敘事中把時間打破重組,周黎明覺得他對時間的迷戀,是「發自內心的」。(劇組供圖/圖)
2「你相信相對論么?」
放棄傳統戰爭片的全景式敘述,可能會讓影片「見樹不見林」。
「我想在整部電影中保持人類的視角,只看電影中的角色所看到的。」諾蘭說,「但是對於那些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人,我需要建立全局。我的方式是分出多個視角。」
電影中的視角有三個:從陸地出發的普通士兵、在海上救援的平民、戰鬥在空中的飛行員。「因為交叉剪輯,他們會幫助觀眾更好地了解整個故事。」諾蘭說,「從陸地、海上、空中,不同角度看待大撤退,構建撤退行動的大局。」周黎明稱之為「普通人的全景式」。
引起廣泛討論的是,諾蘭電影里的三個視角,時間跨度各不相同:陸地故事跨越一個星期,海上故事發生在這個星期的某一天,空中故事則發生在這一天的某一個小時。
把這三個故事交叉剪輯在一起,排列出的時間順序非常奇特:陸地第一天的故事,接著海上第N天早上的故事,再接空中第N天X點的故事,然後接陸地第二天的故事,如此交叉推進。
諾蘭向來以獨特的敘事技巧而聞名。這不局限於他的科幻電影《盜夢空間》和《星際穿越》,在非科幻片中,他也打破常規的線性敘事,其中的代表作,是懸疑片《記憶碎片》。
如果用從1到10來表示一個故事的正常時間順序,《記憶碎片》的時間順序則是從10到1,主角處在10的時間點上進行這個倒敘。這樣做的效果是,觀眾必須看到電影結尾,也就是故事的開頭,才能完全弄清前因後果,整個觀影過程充滿懸念。
《敦刻爾克》的敘事技巧與此類似,陸地故事大部分發生在海上和空中故事之前,卻被剪輯到它們之後,需要觀眾看電影時自行梳理。
歷史上,撤退的陸軍與幫忙掩護的空軍,就因為信息不對等產生過誤會。當時英國空軍每天出動兩百多架次,阻擊德軍轟炸機,然而大部分撤退的陸軍看不到高空的戰鬥。電影中,一位陸軍士兵在一輪轟炸後叫罵:「該死的英國空軍去哪了!」
「由於不了解情況,陸軍中甚至對空軍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憤怒情緒,有些部隊在多佛和泰晤士河港口登陸時,還侮辱了穿著空軍制服的人。」丘吉爾事後回憶。
影片中,三條視角曾有過兩次交匯:第一次,飛行員目睹三艘軍艦被德機擊沉,而士兵就在艦中;第二次,平民在遊艇上看到飛行員擊落德機。影片進行到四分之三左右時,落海的士兵、飛行員被平民搭救,三個視角交匯在一起。
「我覺得諾蘭對時間的那種迷戀,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周黎明說,「因為如果是純粹為了炫技的話,不可能從20年前開始炫,炫到現在。」2017年8月22日,周黎明主持了諾蘭的對談活動,他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相信相對論么?」
諾蘭的回答印證了周黎明的推測:「我相信相對論。電影敘述故事和時間之間的關係是我非常感興趣的,我所有的電影都希望讓觀眾能夠參與到這個過程當中,能思考和感受一下時間的概念。」
「現在的戰爭片裡面,真正在藝術上有這樣追求的不多,我一個手指都數得出來。」周黎明提到斯皮爾伯格的《拯救大兵瑞恩》和泰倫斯·馬力克的《細細的紅線》。
《拯救大兵瑞恩》上映時,曾受到美國大牌編劇威廉·戈德曼的批評。「他說完全不符合編劇法則,一個士兵要死的話,前面是要有鋪墊的,他一槍被打死了,我們對他覺得無感。」周黎明回憶,「但是我們看完電影覺得是震撼的。這就是當時斯皮爾伯格偉大的地方。也許這個劇本交給另外一個導演拍出來可能沒法看了,因為這個劇本不符合規矩的。」
「《細細的紅線》藝術上走得比《敦刻爾克》還遠,所以票房更慘。《細細的紅線》的導演很牛,但他在商業上從來沒成功過。」周黎明說,「世界上賣得最好的電影《阿凡達》《泰坦尼克號》,兩部影片的導演表現都很厲害,但是所有人都說劇本寫得不怎麼樣,故事簡單。它們為什麼賣得這麼好?就是因為故事很簡單。」
3死也好活也好,你只知道一點點
傳統二戰電影中,通常會表現某個軍人遠在家鄉的妻兒。諾蘭在《敦刻爾克》中沒有這麼做,甚至片中的主要角色沒有一個女性。「重要原因是,這個事件的親歷者絕大部分都是男性。」諾蘭說,「如果加入感情戲的話可能會比較假。」
「寫戰爭戲,你告訴大家主角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對他的犧牲會很有感覺,會同情他。」周黎明分析,「諾蘭刻意不想讓你知道。死的也好,活的也好,就像真實的戰場上一樣,你剛好知道這麼一點點。」
《細細的紅線》導演泰倫斯·馬力克認為:自《西線無戰事》以來,戰爭片所講的,無非是「戰爭把人變成動物」。戰爭片通常用大量的血腥鏡頭表現這一主題。
諾蘭的《敦刻爾克》沒有這樣做:「像《拯救大兵瑞恩》裡面的那種血腥的畫面,有的時候你不敢看銀幕。但是我這部電影希望你一直想看著銀幕,所以我想實現另外一種形式的緊張感。」周黎明估計,《敦刻爾克》的票房趕不上《血戰鋼鋸嶺》:「因為它不煽情,顯得比較高冷。」
導演諾蘭身兼編劇,拍電影前做了很多考據功課,但是影片中的人物除了丘吉爾,全都是虛構的。「我不想讓虛構的人物和真實的人物在一起互動,所以現在這樣讓我有更大的自由去創作。」諾蘭解釋。
「我覺得他不想把裡面的人物做成令人印象很深刻的人物。」周黎明認為,《敦刻爾克》的人物塑造,有點像諾蘭的偶像庫布里克導演在《2001太空漫遊》中的做法,「一個常規的電影,人物、故事是最重要的,只有在《2001太空漫遊》這樣的電影里,常規最重要的元素被降低了,常規次要的元素,比如畫面,有音樂、音效,把它放大了。」
諾蘭收集各種各樣的表,《敦刻爾克》的配樂,不是傳統戰爭片常用的交響樂,而是他一塊懷錶的聲音。「懷錶的聲音是音效,他把音效用作配樂,我覺得也是諾蘭才這樣做的。表面上聽起來很單調,他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一直好像螺旋在轉,螺旋式上升在轉。」周黎明說,「人物實際上因此淡化了。在我的直觀印象,片中人物的重要性連音樂都不如。在這樣一個事件裡面,生命是微不足道的,隨時像螞蟻一樣被碾死掉。」
諾蘭拍片時,最初一度不想要劇本,臨場發揮。2017年7月出版《敦刻爾克》劇本時,諾蘭附上了自己的一篇談話錄,標題概括了他對戰爭的理解——《讓命運無常》。
諾蘭在過去的電影中塑造過一些成功的「反英雄」形象(《失眠症》《黑暗騎士》),在《敦刻爾克》中,撤退中的士兵也表現出種種自私和怯懦。碼頭上,一位英國士兵問長官,是否讓法國士兵上船。「丘吉爾首相公開說過,英法軍人要並肩撤退。」「那他私下怎麼說的?」「自己人先走。」長官回答。
影片最後,最後一批英國軍人撤離,長官卻自願留了下來:「我要跟法國戰士們在一起。」
「最終在戰爭中發生的事情是非常隨機的,非邏輯的。所以我會尊重這種人類尋求生存的本能,而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諾蘭回答南方周末記者的提問,「人類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他們的集體行動可以實現非常偉大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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