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煒: 養生最高境界是關心民族命運
記者萬建輝 繼《你在高原》之後,作家張煒今年推出長篇新作《獨藥師》。與眾多媒體就養生談養生不同,張煒接受長江日報記者採訪表示,養生只是整個故事的一個引子,貫穿歷史的一根繩索,他希望讀者從中看出更多超越養生的東西,離開他人和民族命運的共同體,個人養生也無從談起。 張煒本人供圖 一個憋了30年的故事 《獨藥師》講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山東半島地區養生世家的傳奇故事,以及他們在時代變局中面臨的挑戰,側面記寫了清末民初膠東半島上的一段革命史,描述了辛亥革命時期歷史潮流的浩蕩大勢,同時還寫出了「五四」前夕這一劇變時期,各種神秘文化在中華大地上的衝突與交融。 或許是得益於長期對養生的密切關注,1956年出生的張煒被調侃為「顏值與才華都在線」的「凍齡」作家。聲音溫穩和緩、不疾不徐,淡然里亦有張力。張煒談作品的姿態像極了他筆下的養生方士在練習「吐納」:氣息周流,無形無跡。 這份定力同樣表現在他的創作準備中,張煒給自己立了個規矩:一部長篇小說,在心裡埋藏少於15年,是不要寫的。《獨藥師》即是張煒根據30多年前在檔案館工作時意外發現的一箱珍貴史料而成。 《獨藥師》作品結構別緻,除了簡短導讀式的「楔子」,全書由兩個相對獨立而又相互滲透的文本組成:主體是主人公季昨非的回憶錄,包含了引人入勝的故事和豐富駁雜的心理描寫。其次是作為「附錄」的「管家手記」,以史料記錄為主,從中可窺歷史背景的廣闊。 張煒將手記部分比作一片海洋,前邊的故事只是一艘輪船,「不見滔滔,就難以理解這艘船的處境」。 「養生」傳奇有原型 《獨藥師》中的人物命運,或多或少都與他們倔強的性格有關。張煒尤其憐惜古今所有的倔強人物,願意把這部心血之作獻給他們。他不喜歡機會主義者。 張煒自稱《獨藥師》是「大實大虛」之作,關於革命、愛情、教會、醫院、辦新學等大的框架全是真的。「在我所有的虛構作品裡,可能這一部最貼近歷史的原貌和現實」。 書中看來頗為傳奇的「養生」故事,張煒表示在山東半島有很多原型,過去農村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專門專註養生的人,但他們並非追求飲食層面的養生,而是精神層面的。 其實,早在30年前創作《古船》時,張煒已對養生密切關注,《古船》里的四爺爺就是專註於養生的角色。 如果說《古船》對四爺爺的養生帶有某種不屑和批判,到了《獨藥師》,張煒對養生的理解更加深入、豐富,「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實現內心與外界的和諧統一,這是中國人獨有的生命哲學」。 《獨藥師》還描寫了中西文化的衝突。基督教進入中國最早是在山東半島傳播,這裡曾經是東西方文化衝突最劇的前沿地區。具體到「獨藥師」,表現為中醫、西醫兩種思維方式的較量。「這種衝突至今依然存在,我個人覺得對抗到最後可能會有融合,但是完全的融合也是不可能的,矛盾會始終存在。」張煒說。 養生之葯與救中國之葯 小說中,主人公季昨非回憶父親死前說的話:死是一件荒謬的事情,人是不該死的,人一出生就意味著永生。但現實中,為了家國命運,有的人可以慷慨赴死。 張煒說,無論東方還是西方,自古以來都有一些認真做某件事情的人,比如盡一切努力研究人的長生不死問題,投入大量精力和物力,古往今來那麼多人「認認真真地從事最荒誕的事業」。 時代危局之中,「養生和革命」如何選擇,成了《獨藥師》貫穿始終的探問。「葯」一詞有著雙重意象,既指具象的養生之葯,也指中國變革圖存的路徑,代表傳統精神的養生與救亡圖存的革命之間,就不斷產生張力。 張煒表示,小說並不提供結論,書中的這些「藥單」只是提供給大家一個思索空間,儘可能簡明地、清晰地、全面地把各種可能性表達出來。 「如果哪一本書痛痛快快告訴你答案,很快地把問題解決了,往往太簡單化了。」 ︻訪談︼ 寫養生,更寫生活與人性 學習魯迅的方法寫《獨藥師》 讀+:為何起《獨藥師》這樣一個書名? 張煒:孫中山在從事革命以前學過醫,和魯迅一樣,他們發現學醫不能從根本上挽救中國,就棄醫從政或棄醫從文了。古往今來,挽救人生和民族命運的方法很多,很多當事人都會認為自己或自己追隨的人都是「獨藥師」。後來歷史的發展表明,獨藥師有很多,當然不止孫文一人。他們不孤獨。 讀+:你所寫的,大半都有史實依據? 張煒:書中主要人物及事件都是有原型的。民國以前,山東半島上差不多每一座城、每一個村鎮都有長生修持的人。山東半島也是辛亥革命的搖籃之一,同盟會北方支部的駐地就在那裡,管轄東北陝西京津等廣大地區。西方傳教士最早的登陸地也在山東半島。懷麟(書中改為麒麟)醫院整整比洛克菲勒基金會創辦的北京協和醫院早了20年。山東大學的成立、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建立以及中國留洋生的輸出,也有半島教會新學(崇實中學)的功勞。 但虛構作品卻不能止於史實,二者不能等同。如麒麟醫院與教會懷麟醫院,徐竟與辛亥革命英烈徐鏡心,王保鶴與辛亥革命英烈王叔鶴,季府與張裕家族等,都有關係。但他們仍然還是不同的。書中基本上沒有隱喻,儘可能直言,陳列不同的認識。 讀+:魯迅先生不少短篇小說反映辛亥革命時代的故事,《獨藥師》跟他的作品有什麼不同? 張煒:魯迅的作品寫辛亥革命往往並不直接寫革命的過程和事件,而是將它作為背景,去寫生活和人性。今天仍然還是學習魯迅的方法。所以季昨非的愛情、與邱琪芝的過往之類,在我就成了很大的事。 群體性追求「長生」是一種瘋魔 讀+:今天,人們追求養生似乎成了一項主要的生活內容,對這現象你有什麼看法? 張煒:書中那些長生術研究者和今天一般的養生追求,完全不是一回事。書中的人是投入全部生命的,具有自己獨特世界觀,更是孤注一擲的專門家;而現世中一般的追求養生只是很樸素的行為,是很平常、很可以理解的日常行為。 人在意自己的健康才是正常的,但如果出現了群體湧向「長生」、「養生」等瘋魔行為,就不太正常。這樣的情況世人們只專註於一己私事,做自認為能夠自我控制的事情:保護個體生存。 較之養生的興趣,主人公季昨非的愛更為盛大,它淹沒和覆蓋了許多。究其實質,愛的質量,不光在季昨非這裡,即便對於一個時代,也往往是衡量其品質的一個重要指標。 讀+:季昨非和邱琪芝都追求養生,但都沒有靜下心來養生,都捲入了時代大潮,無暇自顧,你如何看待他們的選擇? 張煒: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能有一撥長生術的苦研者,也算個奇蹟了。他們的行為雖然看上去多少有些荒誕,卻也足夠令人肅然起敬。比較起來,會有更多的人敬重那些革命者,在他們的犧牲面前灑下熱淚,這是必然的。悲劇英雄有一種崇高美。而凡亂世總有長生術的發展,這也是一個歷史事實,這不是一種「安排」和「設定」,更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季昨非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失敗和失誤會有的,這些人讓我們今天的人同情無比。他們真是可愛、堅持、尋找、不屈、十分正直。他們認定了生命只有一次這個事實,知道愛護生命的無比重要,但這樣簡單的推理在亂世受到的干擾和挑戰總是最強大最有力。他們不能貫徹自己的理念,行動受限,在大動蕩的時代自然而然地失敗了。人生其實是十分危險的。 傳統是可以給人快樂的 讀+:季昨非牙痛,去找西醫解決。麒麟醫院的洋人院長久病不愈,找季昨非尋求丹藥。這些說明了什麼? 張煒:牙疼是小疾,那是季昨非走向好奇之地的借口而已。在中國,洋人求助於中醫也是常有的事,這都不是什麼問題。 東西方文化相互交融、好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諸多事情,既可以引發我們的深層思考,也可以只當成平常的事情去看待。當年在半島地區就是這樣發生的,它的發生不是為了讓我們去思考,而是生活和人的常情與固有邏輯。 讀+:你對中國養生術和養生歷史作了很多細節性的展示,是想梳理中國傳統養生文化的流變嗎? 張煒:我沒有梳理中國養生文化的意圖,這是個很大很專門的工作,需要學者去做。維護生命的質量和長度,是自古至今從來都沒有停止的一種努力,人類為此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一說到古代的長生術研究,有人就大驚噓噓的,以為在談什麼特別古怪的異事,其實是最平常不過的。隨著科技的發展、認知水平的提高,人們採用的方法也大為不同了,但總想進一步往前。這在今天不會變,以後也不會變。 書中關注了一些重要的事件,但如果與主人公的愛情無涉,也不會著墨太多。愛、長生、革命,都是生命里的大元素,不過其中最大的元素到底是哪一個,可能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 讀+:你寫百年前的「獨藥師」,內心的現實指向是什麼? 張煒:文學不能只想著「載道」,不能有這樣強的功利主義。它改造社會和人性的方式也不是這樣理解的。它是更複雜的呈現和包容,有一定的獨立性格。 總的說,文學是人類生存中的積極產物,要有益於世道人心。傑出的文學並非總要改造和改變什麼的,總的來說它不是這麼直接的。小說只要寫出來了,就一定要呼應客觀世界,但不一定是現實。它呼應的東西很複雜,而且這呼應許多時候不是有意為之。 傳統是可以給人快樂的,是可以欣賞的,是能夠增加我們智慧的。傳統不是唯一解藥,外國文化不是唯一解藥,但都能夠綜合地給予我們十分必要的營養。 記者萬建輝 ︻手記︼ 略帶魔幻,更加現實 記者萬建輝 獨藥師 作者?張煒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6月 採訪張煒先生這段時間,想起《百年孤獨》中那場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竟然覺得,魔幻兮兮的馬爾克斯,描寫人的處境其實最能真實入骨。於是重讀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隱約與《獨藥師》互有鏡像。 收到張煒先生的採訪回復,他盛讚新著主人公季昨非「這個人的愛意盛大而純潔」,「具有人性標本的意義」。原以為只有在魔幻現實主義盛行的南美洲,才描寫那種生命恣肆、笑傲瘟疫與死亡的愛情。原來面朝大海的張煒,作品也不乏魔幻氣息。在對愛情力量的肯定方面,於馬爾克斯不遑多讓。 中國古典文學中向來不乏「情種「形象,張煒的小說首先讓人想起的卻不是賈寶玉,而是拉美文學。洋氣的熏染,在《獨藥師》中可謂其來有自。養生固然是中國傳統,新學、革命及現代國家理念,卻是明顯地支持和擴大了養生的內涵。小說所寫的清末民初之際,正是八面來風、新舊並蓄的時代,革命、愛情、養生多條線索,信念、靈性與肉身的多重觀照,刻畫出一個個蓬勃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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