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訪談:北島,不是我批評你
06-26
北島,不是我批評你受訪者:臧棣採訪者:羅向前 錢一鴻 宋乾採訪時間:2011年9月,2011年11月採訪方式:QQ。EMAIL。SKYPE視頻。 一 詩歌批評與「黨同伐異」羅向前:你的長篇批評文章《詩歌政治的風車:或曰古老的敵意》在朋友間傳閱,說實話,我讀了之後有點感到吃驚。吃驚的原因,倒不是你的批評風格,而是你打破了你對你自己立下的一個批評的規矩。你曾說,你的批評不會針對詩人,尤其不會針對當代詩人的具體的缺陷和弱點。你的批評只會寫詩人值得發掘的那一面。而且在原則上,你不會對當代的任何詩人進行批評。但這次,你把批評的鋒芒指向了一個具體的詩人,而且這個詩人名字叫北島。這不是和你自己立下的批評準則有矛盾嗎?我們幾個朋友感興趣的是,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轉變?臧棣:我的確立下過你說的那個「規矩」。這裡,還是打上引號吧。我對詩歌批評的理解,從早年開始深受T.S.艾略特的影響。1980年代前期,從詩歌的知識資源上講,你們都還記得我們那時沒有別的詩人批評家的東西可看,所以,幾乎把艾略特都讀爛了。即使現在的詩歌風尚從多個層面不時地絞殺艾略特,我覺得我在內心深處依然保持著對艾略特的忠實。這可以理解為一種閱讀的友誼。《荒原》在我看來依然是一首偉大的詩。並且,什麼時候讀,都會給人啟發。即便是有時候閱讀它產生的厭倦,也會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啟發。在很大程度上,閱讀他的詩歌的經驗,無形中也強化了艾略特在詩歌批評方面給我樹立的榜樣。特別是他對玄學派詩人的重新評述,對我的大腦中的詩歌皮層構成了永久的刺激。按我在1980年代的理解,正如艾略特在他的詩歌批評中所示範的,詩歌批評的主要任務是發掘和闡發批評對象中包含的文學的啟發性。說通俗點,就是要多看到批評對象身上的優點。所以,我為自己從事詩歌批評立下的「規矩」是,只看批評對象(詩人或詩歌作品)的優點。至於他們的缺陷或弱點,我的看法是,那應該是由上帝和時間負責的事。我就不必再浪費精力去說三道四了。詩歌批評的責任在我看來就是盡量去挖掘詩人的優點。在批評的層面上去談別的詩人的缺點,對我來說,那是一種過於居高臨下的姿態。至少,我的批評倫理對此不太適應。另一個相關的「規矩」是,由於新詩文化以及當代詩歌在我們的文學語境中所處的弱勢地位和不斷被排擠被妖魔化的趨向,從詩歌防禦戰的角度,從為詩人辯護的角度,我也要求自己即使是在激烈的詩歌論戰中也不針對詩人。比如,在1999年的民間詩歌和知識分子詩歌的論戰中,我只針對了批評家,如我的朋友沈奇。還有謝有順,作為批評家,他是一個有分量的論敵。 立下這些個人「規矩」的另一個原因,也許和我對詩歌批評的範式感覺有關。比如,從內心講,我更願意將詩歌批評看成是一種基於內心對話的評論:即評價與談論。批評,在中文語境里,它的意味多少有點奇怪。比如在日常語言層面,「批評」多半指從高往下施行的一種對弊端、錯誤和缺點的「責難」,甚至是「批判」。所以,批評,在我們的文化語境里更像是一個給不給面子的問題。我曾無數次感嘆,我們的現代文化中缺少「批評文化」和「批評倫理」。比如,我們看西方文化里的人物傳記,給我的印象是,兩個朋友可以為一個話題爭論得大打出手,但爭論之後,依然可以做朋友。而在我們的批評文化中,只要你公開批評一個人,那麼你們之間的友誼也就完結了。所以,在我們的文化語境里,你批評一個人,往往被理解成你不是在探討一個問題的真理性,而是被人為地感受成對他這個人本身的批評。 為什麼會如此?說起來太複雜。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的現代文化中依然缺少對真理認知的尊重。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由於整個社會文化中缺少對個人價值的絕對尊重造成的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一個人足夠自信的話,他是不怕批評的,甚至是歡迎批評的。而且,我理解,當兩個人就某個話題進行論辯和爭執的時候,真理性的認知是被激發出來的。換句話說,按我認同的理念,兩個人爭論的前提是,有關的真理都不在這兩個人身上。真理是處在第三方的。用現在流行的話說,真理性的認知是潛含在知識共同體之中。它是一種非人格的心智現象。批評的本質,不是要發現真理最終體現在誰的身上,或是讓我們最終意識到真理到底掌握在誰的手裡。很可能恰恰相反,爭論的要點是,批評最終讓我們意識到真理往往不是在誰的身上,而是處於一種被激活的狀態。真理性的認知不是一個個人的標記。比如,在這裡我批評北島。也不是說,我掌握了足以批評北島的真理。或者是,對相關話題的真理性認知,非此即彼地只存在於我們兩人中的某個人身上。而是說,相關的真理性認知急需得到一次公開的澄清。 也許,在你們幾個朋友看來,我對自己立下的「批評規矩」確實有所改變,但也可能,從另個角度說,我的「規矩」並沒有大的改變。如果不出大的意外的話,我依然會信奉我立下的批評規矩。怎麼。你們幾個原來不是都很欣賞的嗎?宋乾:但是,像你這樣批評北島,無論對你個人的批評準則來說,還是對你時常提及的當代的詩歌語境來說,都會是一個不小的改變。還是請詳細談談轉變的原因。臧棣:北島這些年的很多言論,都讓我感到他並不是再以詩人的身份在發言,而是以他自己所稱的「知識分子身份」來發言。所以,對我的那個批評規矩而言,我覺得也沒什太大的變化,規矩的改變也沒你們想得那麼多。最近十年,北島不是再用詩人身份談公共話題和文學話題,而是更願意以詩人身上的知識分子身份來談公共話題和文學話題,那麼,我的批評就針對他標榜的「知識分子身份」,以及相關的文學話題和這一知識分子身份的關聯。我主要還是針對他的言談中所涉及的關於當代中國文學的價值和性質的判斷,針對他的觀點背後的那些流毒甚廣的文學偏見和文學觀念,以及我所指認的關於當代中國文學的一種文學意識形態。也針對令我越來越感到擔憂的一個企圖:對當代中國文學施行的文學知識分子化的行為。我基本上還給他的詩歌寫作留了很大的面子。我的批評至少還沒針對他的詩歌。 我覺得,北島近年是在有意識地利用當代文學和極權的複雜關係。一方面是聰明的利用,一方面是糟糕的粗鄙化。比如,他在一些訪談中說,國內對他的詩歌的批評是「黨同伐異」。 身為北島,作為一個深受跨國文化資本寵幸的詩人,或者作為一個香港大學的教授,我覺得北島不該這麼想像詩歌的批評。怎麼對他的詩歌提出一些批評,就要被看成是「黨同伐異」呢。 以北島現在所依傍的雄厚的文化資源和國際地位,由國內對他的詩歌發出的批評幾乎不會傷到他的任何毛髮。所以,北島的反應相當過分。而用「黨同伐異」來指控國內對他的批評,就更不得體了。而且,北島不是在多處聲言,國內沒有什麼像樣的詩歌批評嗎。既然國內連像樣的詩歌批評,甚至大陸的詩歌批評能不能成為詩歌批評都值得懷疑的話,那麼,由這些低幼的詩歌批評發出的批評似乎就更不至於構成對北島的「黨同伐異」了。令我感到憤慨的是,北島所建構的邏輯,假如從國內批評北島,就是對他「黨同伐異」。甚至是與某種東西的「共謀」。而你保持沉默,不加批評,他又會散布,「國內」長期以來就沒有像樣的詩歌批評。錢一鴻:那麼,說到國內有沒有好的「詩歌批評」,老臧你的看法呢?或者,你有什麼好的建議,人們應該怎麼看待國內有沒有好的「詩歌批評」?你對國內的「詩歌批評」的現狀是如何判斷的?臧棣:剛才的話題還沒講完。我先接著說,然後再繞回來。談到國內有沒有好的詩歌批評,或像樣的詩歌批評?這裡,還有一個好玩的地方。就是不止是北島,包括很多著名的詩人,都喜歡說國內沒有好的詩歌批評,沒有像樣的詩歌批評,或沒有一流的詩歌批評。而且存在著這麼一個有意思的趨向,即越是著名的詩人,越是經常參加國際詩歌交流的國內詩人,越喜歡散布,國內沒有好的詩歌批評。 國內真的沒有好的詩歌批評嗎?當然,不是。姜濤,江弱水等人都寫出過優秀的詩歌批評。所以,問題當然不是有沒有。問題在哪裡呢?我覺得在於這些人對詩歌批評的一種勢利的期待。就是希望國內出現的評論他們詩歌的批評文章,能看起來像是哈羅德?布魯姆寫的,或是希尼寫的。那才叫國際一流呢。說國內沒有像樣的的詩歌批評,這顯然使用了世界範圍內的某個衡量的標準。我們姑且管它叫哈羅德?布魯姆或希尼所示範的標準吧。否則,北島的說法,就失卻了參照,那就更像是關於國內的詩歌批評的流言了。 但我的也許有點尖刻的質疑是,北島等人的詩歌真的在世界範圍內達到了足以成為希尼的批評對象的詩歌水準了嗎?從批評的關聯上講,(一般說來是),沒有偉大的詩,就不會有偉大的批評。我們也不妨這樣猜想,國內確有幾個一流的詩歌批評家,他們的才智和素養也足以寫出份量與希尼比肩的批評文章。但問題是雙方面的,你的詩歌水準還沒到那個份上,怎麼會激發這些批評家寫出分量相當的批評文字呢。恣意護短嗎?還是乾脆豁出去了,索性加以無限拔高。硬是將北島和特朗斯特呂姆並稱?所以,假如非要用勢利的或功利的眼光看待國內的詩歌批評的話,其引發的批評邏輯也可能變成一種極端的推論,或者,情況必然會是這樣的。 北島算是我們的詩歌前輩,我覺得,他對國內的詩歌狀況的發言,應該有更高的境界。但是很遺憾。他沒能顯示出應有的洞察。以他最近的接二連三的發言來看,他真的是被國內的文學史寵壞了。已經到了有點昏頭昏腦的地步了。長期以來,應該說,國內的詩歌批評界對北島還是呵護有加的。假如真的就文學標準來衡量的話,北島現在的詩歌水準只能算是二流的水準。而假如論及北島作為代表性詩人對當代漢語詩學的認知,恐怕他暴露的問題就更多了。但是,國內的詩歌批評界一直對此避而不談,這多少說明國內的詩歌批評還是有良知的,在很大程度上對他進行了保護。但現在的情形是,北島藉助他在香港獲得的文化資本及其話語地位,不斷地羞辱國內的當代詩歌和詩歌批評,不斷詆毀國內的詩人的生存狀況,不斷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拷問當代文學的知識底線。所以,有些問題是到了要公開談談的時候了。宋乾:「北島藉助他在香港獲得的文化資本及其話語地位」,什麼意思呢?開句玩笑話,以後在香港舉辦的國際詩歌活動是不是已永久性地將你排除在外了?臧棣:這不是我擔心的。永久性的排斥,問題也不至於如此吧。而且,即便這排除是永久性的,我覺得也沒什麼。北島之所以這幾年成為一個問題,純粹由於他的言論,牽涉到了關乎當代文學、當代詩歌的文化形象和文學責任的重大問題。事關當代文學的公義,必須加以澄清。而且,我覺得他現在有美國國籍和香港大學的教職做保障,批評他的觀念已不會影響他的生存。某種意義上,國內的任何詩人所處的位置,相比之下都是弱勢的。所以,就「黨同伐異」的漢語原意來講,批評北島,從批判行為說,應更正為「以卵擊石」。假如他硬要說這是「黨同伐異」,那也就隨他去好了。 第二部分錢一鴻:我插一句:剛才老臧說「在我們的文化語境里,你批評一個人,往往被理解成你不是在探討一個問題的真理性,而是被人為地感受成對他這個人本身的批評」。那麼,在這裡,你對北島的批評和北島這人個本身有什麼關係嗎?臧棣:我針對的是「北島」這個詩歌符號,或說這個「文化符號」。以及他本人對這個「文化符號」的既精明又笨拙的利用。這種自我利用,在這幾年裡已到了狂妄和愚蠢的地步,帶有很強的表演性。不過,這些都還好說。令我感興趣的,還是這些表演背後反映出的詩學問題和文化問題。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能讓一個二流的詩歌符號如此著了魔地進行這些堪比脫衣舞式的表演,而且是以「中華民族」都已陷入「物質主義的昏夢」為其舞台背景的?在香港把音量調得這麼高亢,難道僅僅是基於一種可疑的整體論意義上的文化政治的判斷嗎?這些都已經不再那麼簡單了。這些都是和詩歌批評和當代詩歌文化有關的事情。也和我從事的新詩史研究有關。當然,你們都看過文章,我主要針對的還是為「 北島」這個符號提供文化奧援的那些文學意識形態。比如,對詩人的「知識分子身份」的功利性的使用,對文學的「批判性」的功利性的期待和使用,對「文學和歷史的一致性」的缺乏反省;以及對詩歌與知識分子身份之間的複雜性的粗暴的簡單化,這裡面,也牽連到對文學和知識分子立場之間的複雜性的庸俗化。某種意義上,我多少又有點嗅到了北島這個符號深處的根深蒂固的「文革的陰影」。比如,他叫囂「這些教授腦子進水了」。又比如他宣稱「我自己沒什麼知識,對學術不敢興趣」(見《南都周刊》記者今年對北島的訪談《我依然老憤青一個》)。 「自己沒什麼知識,對學術不感興趣」,話里話外,多少有點對知識和學術的鄙夷。這就非常奇怪了。沒什麼知識,卻又要應聘香港大學,非努著往大學學術圈裡鑽。硬趕著鴨子上架。這到底是跟知識或大學「較勁」呢,還是跟自己的無知或反知識立場「擰把」呢。據《南都周刊》記者說:近幾年來,詩人北島連續入選各種版本的「華人公共知識分子」名單。這確實令我感到極端震驚。號稱「沒什麼知識」的人,也根本不想尊重知識的人,居然可以入選各種版本的「公共知識分子」的花名冊。我覺得,做什麼還是要有個基本的倫理底線,如果真對知識或學術不感興趣,覺得知識跟自己的脾性不合,那就沒必要硬往大學裡混。否則,就會鬧出很多笑話。比如,他談別人的詩歌翻譯時,談誰翻譯瑞典詩人特朗斯特呂姆的譯文版本時,居然認為從瑞典文直接譯成中文的李笠翻譯錯了,而他自己從英文轉譯的,又美文又精準,才是翻譯的正根。我覺得一個人不怕自己知識譾陋,怕就怕心計叵測。我還是那句話,在現代,詩歌是一種特殊的知識。就是玩老憤青式的詩歌,你還是要多懂點詩歌的知識。還是拿布羅茨基比,布羅茨基由於前蘇聯排猶,只得初中畢業就混跡社會。但是,看看人家寫的批評和散文,看看人家對知識的尊重。在公共媒體面前,玩沒知識,然後又標榜「知識分子身份」,最後再來個精彩絕倫的獅子擺尾——「野獸怎麼活,詩人就怎麼活」。表演性太強了點吧。宋乾:老臧說的「北島迷」該不會是向前兄吧。老臧,北島的詩到底應該怎麼看?我記得你曾說過一個有意思的說法,就是北島在二流詩歌的加速度中,本想著向更高的段位衝刺,結果是由於先天後天皆存在嚴重不足,反而一個跟頭栽了下了去。我的問題是,北島的詩從哪個角度講是二流的。臧棣:你們這是在給我「下套」啊。呵呵。非要我說關於北島的詩歌水準的真相。其實,你們幾個心裡都清楚,北島的詩現在是幾流水平,曾經又是幾流水平。比如說,向前,在我們幾個朋友中號稱「北島迷」,又號稱「臧棣更迷」,這是多麼奇怪的矛盾。但按向前自己的說法,北島現在確實是二流水準,但他還是喜歡讀。他還就好北島的二流詩這一口。向前自己的英文超好,他說他尤其喜歡讀翻成英文的北島,按他的說法,讀英文的北島比讀中文的北島感覺要好。我自己是搞文學史研究的,所以,我看待北島的詩的水準,基本上依據的是文學史的標準。這個標準中,有主觀的角度(與個人的角度還不一樣),也有疊合在一起的主客觀的角度。就用一個當代詩歌史的尺度吧。這個尺度內,可將文學史的時間限定在1976年至2011年之間,那麼,北島現在在中文詩歌的排名里,就寫作質量而言,已很難進入前30名詩人。這裡,還未包括大陸以外的用漢語寫作的詩人。 單就北島恣意攻擊的國內的當代詩歌這個範圍而言,說實在是,比北島寫得好的詩人太多了。一鴻,你伸出的十個指頭遠遠不夠(在MSN視頻里)。但文學史的排名,更像是一種摸底,一次詩歌的田野調查,一種文學新聞的花絮。所以,只是文學和媒體的一種娛樂互動。就是借歷史地位的名目,將某人愣排在第一名,也不過是文學史跑到文化新聞里走走穴。詩人的排名只是一種類似擲骰子的建議,還是把它當作一種娛樂參考吧。 嚴格地就當代詩所達到的詩歌水準而言,我的看法是,北島的詩現在勉強算得上是二流水準,這還是將他和國內的當代詩人來比。在海外用中文寫作的詩人,還沒算在內。而如果是用北島喜歡明裡暗裡使用的世界詩歌範圍內的某個尺度,那麼,和布羅茨基比,和德里克?沃爾科特比,和約翰?阿什伯萊比,和西蒙?阿米蒂奇比,和德國的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爾及更年輕的格仁拜因比,和保羅?穆爾頓比,和伊麗莎白?畢曉普比,和特朗斯特呂姆比,在這個範圍里比的話,北島只能算是三流詩人。這才是北島詩歌的真相。北島既然用世界詩歌範圍內的某個標準來衡量國內的詩歌批評,那麼,我們使用同樣的標準去衡量他的詩歌話,結果就是這樣。長久以來,國內的當代詩歌史和詩人們對這一真相不是不自知,但卻一直從大局出發保持沉默。 北島作為一個二流詩人有他的優點。甚至偶爾也能發揮出一流的水平。這就好比足球比賽,一個三流球員,由於運氣,偶爾也能踢出一個世界波。但從詩人的素養而言,作為詩人,北島最根本的欠缺就是詩歌的智慧和詩歌的境界。加上對知識有先天的逆反心理和自卑心理,不愛讀書,看書又看不出門道。所以,他現在感到危機重重。只好在香港通過接受公共媒體採訪,用昏話和大話來彌補自己的過氣。又以為搭上點抵抗政治學和知識分子身份,就能遮羞了。和他的同代詩人比,顧城有詩歌智慧,但太任性,而且運氣不夠好。而如果是比詩歌境界,那麼,北島和多多更是沒法比,那是天淵之別。而如果是和北島恣意詆毀的年輕一代詩人比……,算了,那有點欺負他。還是談更重要的、更有趣的問題吧。錢一鴻:不。不。不。我覺得現在你談得就很有趣。老臧,你就是說北島的詩是三流詩歌,也不妨礙我喜歡北島。當然,也不妨礙我喜歡你的詩歌。我就是這麼個矛盾的超級讀者。但我有個問題,為什麼在國際詩歌圈(可以這麼說嗎,還是說在國際詩歌交流活動中?)北島三十年來一直被看成中國詩人的代表。臧棣:這確實是個有趣的話題,包含了很多問題。一鴻,你自己是做音樂文化研究的。你應該明白,很多時候,三流的音樂會比一流的音樂聽起來更感人。而從理論上說,或從閱讀反應的角度說,二流的東西有時候更容易在閱讀層面或說接受美學的層面被讀出一流的效果。北島的詩,就是這種情況。但假如把一流的閱讀效果等同於一流的文學質量,或者,無意中忽略了那個接受層面,就是一種文學謬誤。還是從闡釋學的角度說,我們可以借著從二流作品中讀出的一流的效果,進一步去引申出新的問題意識,但這不能掩飾二流作品就不是二流作品了。比如,在文學批評上,完全可以從像北島這樣的二流作品裡闡發出一些一流的東西,但這並不足以抵消北島不是二流詩人的事實。就別說和下一代詩人比了,和他同時代的詩人多多比,境界,技藝,深刻,語言的穿透力,等等,高下立判。其實,作為一流詩人(這裡我用的世界範圍內的詩歌標準),多多早就PASS北島了。這基本上是國內詩人圈的共識。在當代詩歌史上,北島當然有代表性。他和芒克一起辦《今天》雜誌,對當代詩歌的發展功不可沒。我並不否認北島的歷史地位。在那個特殊的歷史境遇里,找一個二流詩人作為那個時期的當代詩歌的代表人物,我覺得既是天意也是最恰當的選擇。如果不是這樣,選了一個一流詩人作為代表人物,那反倒失去對那個時期的詩歌和歷史之間的關聯的反諷意味。至於這麼多年,北島被視為中國詩歌的一個代表人物。原因很多。那是各種運氣交織在一起的結果。第一,由於國內的當代詩歌史在寫作觀念和文學價值的標準上,一直存在嚴重的問題。(現在,這個惡果終於暴露出來了——所以,才會有北島叫囂幾十年國內就沒有像樣的詩歌批評。大陸的當代詩人已在整體上和在精神上「犬儒化」。國內的文學史把北島當個詩歌寶貝似的寵著,他現在終於反過來反咬一口了)。不過,被反咬一口也好。可以由此反思一些文學史寫作上的問題。而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文學史寫作中所依傍的那個文學和歷史的一致性的觀念,以及這個文學觀念在我們的文化語境里凝固成的文學偏見。文學史寫作要使用歷史主義的角度,但不能總是顧及歷史地位,還是應該多從文學質量的永恆標準入手去刷新文學史的系譜。否則,真的會把人寵出毛病的。 二,那就涉及到西方的文學的傲慢了。不過,我覺得西方的文學的傲慢也有合理性。在2000年以前,整個中文寫作在西方的世界文學的系譜里,是一個太邊緣化的文學現象。從事研究的人少,從事高質量的翻譯的人則是少之更少。西方要對東方講包容,也就是說,在西方的世界文學的書架總得給亞洲留點位置吧。那就選幾個吧。選擇的標準不可否認有政治的尺度在裡面,當然也要在文學質量上(特別是通過優秀的翻譯的彌補之後)大致還說得過去。總之,純粹是由於歷史機遇和運氣成分。北島等人被翻譯過去了。由於讀者少,又由於再去發掘新的面孔,太花精力也花時間,而本來你當代中國文學的整體水準(我說的是1970年代至1980年代)又不太高。而這些翻譯家通常是在西方大學裡任教,人家也有自己的學術要研究。加上詩歌翻譯本來就艱辛,再加上從中文翻譯成西方語言涉及到的語言跨度如此之大,所以,對新的當代中國詩人的譯介一直進展緩慢。下面緊接著要說到第三個原因了。這就是人為的原因。就是用有意無意的精明的閑話來阻擋了西方的詩歌翻譯對當代中國詩歌的了解的速度。比如,北島從1990年代以來,在西方各個詩歌節上或是在大學舉辦的詩歌講座里,被問及比他年輕的一代的詩人的寫作狀況時,北島要麼語焉不詳,要麼就是說國內的當代詩人全面投降了。2002年9月在柏林文學宮舉辦的中國文學節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北島。我、肖開愚、席亞兵、孫文波發言和朗誦後,一些德國漢學家問北島對年輕一代詩人的詩怎麼看,他的回答是,他們寫得都是敘事性,沒什麼太大的意思。這樣,在類似的交流場合里,由於微妙的馬太效應,別人也就對你沒什麼了解的興趣了。幹嗎還需要了解呢。有個北島放在那裡做代表不是挺好嗎,挺省事嗎?何況是由於政治和審美的傲慢,人家對你的興趣本來就有限。至於北島是不是二流詩人,西方的批評家心裡非常清楚。話說回來,西方沒義務了解你,西方想了解你,純粹是出於好奇。這和我們的文學和知識對西方的態度完全相反,我們的文學和知識有義務了解西方,其次才是審美的好奇。這就是翻譯的文學政治。簡而言之,還是說得好玩點吧,北島的代表性,一是由於歷史的運氣,二是由於我們的文學史的觀念和尺度的陳舊造成的,三是由於西方的文學傲慢在翻譯上的曖昧的體現,四是由於有意的精明的對下一代詩人的遮蔽。但是,說到這裡,我個人並不介意北島所佔居的這個代表性。勉強就勉強點吧。我介意的是,他利用北島這個文化符號的代表性製造流言蜚語:國內的當代詩人已「犬儒化」。目前在國內的當代詩人如果不是跟他北島採取一個立場,那就是在精神上放棄抵抗。而沒有抵抗,我們的當代詩歌就沒什麼價值。我真正厭惡的是這個關於當代詩歌的邏輯。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你,生逢其時——評《批評官員的尺度》2
※來稿|楊瓊:批評不應附庸於權利話語
※#這次糗大了# 媽,你別批評我,分數少但是我辛苦學來的
※做上司就應善表揚、會批評
※批評:編劇之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