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工匠精神寫小說

專訪作家邱華棟:
用工匠精神寫小說

記者劉功虎

︻訪談︼

每個短篇

都是一次驚險的叩問

記者劉功虎

2016年一個引人矚目的文學熱點,是邱華棟集中推出了一系列作品,涵蓋長篇小說、歷史小說、都市小說和散文集。上月底,《人民日報》專文推介他的作品,認為他對生命個體的叩問,達到了「驚險」而又「驚艷」的程度。

邱華棟在上世紀90年代嶄露頭角,如今已是中國文壇扛鼎者之一。近日,長江日報記者對他進行專訪,話題圍繞他最新的短篇小說集《十三種情態》展開。他認為,單個短篇小說在文字規模上也許很小,但集小成大,同樣可以開掘出廣闊的時空,成為這個大時代的鮮活見證。

寫短篇小說,經濟回報還不錯

讀+:這十三個小說,結集前都發表過嗎?

邱華棟:發表過,大致前後腳,發表在《當代》《十月》《長江文藝》等刊物上。

讀+:從經濟回報上看,寫短篇,與你付出的精力、智力相比,划得來嗎?

邱華棟:最近一些年,文學刊物的稿費,有的達到了千字四五百元,有的頭條稿件一篇一萬元。可見最近一些年,文學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我在雜誌上發表的這些小說,好幾篇稿費都在一萬元以上。包括我在內的不少作家,就更加喜歡寫短篇小說了。

讀+:通過這本書,你覺得是否窮盡了男女關係、兩性關係所有可能的樣態?

邱華棟:我有一個創作計劃本,平時有什麼靈感,就寫下來。在那個本子里,我大致勾畫了幾個短篇集子的構想,比如《十種武俠》《十一種想像》《十二種科幻》《十三種情態》。

我這個人,興趣廣泛,駁雜,不喜歡重複自己。我過去是武術運動員,現在就職魯迅文學院,每年辦十幾個培訓班,培訓各類作家七八百人,很忙。

《十三種情態》,就是都市人的十三種情感生活狀態,這些狀態比較新,但肯定無法窮盡生活本身的豐富性。

讀+:你喜歡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嗎?如何看待短篇小說的「短」?

邱華棟:我讀過門羅發表的157個短篇的99個。她的小說翻譯成中文,一般在2萬字左右,像我們的小中篇。她是一個家庭主婦,時間少,因此只好寫短篇,她的短篇高度風格化,容量很大,常常是長篇的容量,幾年的事情壓縮到一個短篇里了,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我寫短篇小說,也有快三十年了。《十三種情態》,每篇的篇幅比門羅的還要短些。

我覺得,短篇小說的「短」,是一個「多」和「少」的問題。比如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是「少」的勝利。我覺得他的簡約,就好比將一條魚變成了魚骨頭端上來,讓你在閱讀的時候,通過個人的生活體驗和想像力,去恢復魚骨頭身上的肉——去自行還原其省略的部分,去自己增添他的作品的「多」。

這對讀者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覺得卡佛因為他的「少」而顯得拘謹和小氣。我還是喜歡骨肉分配均勻的短篇小說,如約翰·厄普代克、約翰·契弗、鐵凝、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莫言、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他們是將「多」和「少」處理得非常好的小說家。

寫短篇小說,在多和少的平衡上要多加體悟。

一寸短,一寸險

《十三種情態》的開篇是《降落》,女主人公薛媛有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優越的飛行員男友,兩人戀愛多年,男方要求結婚,薛媛卻遲遲下不了決斷。她曾經在一次旅行中邂逅了一個攝影記者,互有曖昧但未越雷池。飛行員和攝影師,兩種不同的職業形態,前者待遇優渥但略有不安全風險,生活久了缺乏激情,後者浪漫懂情趣,生活充滿冒險卻也不至於有生命危險。她決定主動去另一個城市找那個攝影師,飛行途中做了個噩夢,攝影師是個變態狂,嚇得她失魂落魄。飛機著地後,那個真實的攝影師站在接機口,等著她。

故事到這裡,很有點門羅短篇《到日本去》的味道,女主人公意圖出軌的對象就站在自己面前,是迎上去,還是退回來?與門羅的戛然而止不同,邱華棟筆下的薛媛迎了上去。兩人度過了一個意涵豐富的晚上。尤其與門羅不同的是,薛媛回到了男友身邊,「我們結婚吧。」她最終與男友雙雙「降落」在婚姻里。

《十三種情態》寫了十三個情感故事,篇幅均在一萬五千字左右,每篇都各有風致,時空跨度深長,人物命運跌宕。

邱華棟小時候在武術隊訓練過六年,知道一句武術行話:「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說的是長有長的特點與好處,短有短的優勢與長處。短篇小說,正因其短所以很「險」,「這裡所謂的險,可以是驚險、險惡,也可以是險要、險勝,等等。」邱華棟經營短篇小說,追求的是以短勝長,出奇制勝,然而「劇情」發展又都在生活的邏輯之中,切合人情世態。

寫短篇就像百米衝刺

邱華棟中學開始寫詩,是上世紀80年代的校園詩人。還在新疆上中學時,《綠風》詩刊就是他的最愛,《西部詩人十六家》被他翻爛了。後來他讀到北島、楊煉、顧城、舒婷,再後來他進了武漢大學,這裡有出詩人的傳統,王家新、高伐林、林白、李少君等都是在他前面出現的詩人。他在大學裡擔任過文學社社長、詩社社長,出過小說集,三次獲得武大「紀念聞一多文學獎」。

畢業後,邱華棟當了多年雜誌社、報社、出版社的編輯,詩寫得少了,但從沒有停止對詩的熱愛。「寫詩、讀詩,能讓人保持對語言的敏感。」他的感悟是,「小說要做到像詩歌語言那樣精微、鋒利、雄渾,富於穿透力」。

邱華棟最早一個短篇小說,兩千多字,寫於1984年,那年他15歲。「以前每次寫短篇,我都把結尾先想好了,很像是百米衝刺一般,向著預先設定的結尾狂奔。」《時裝人》系列小說、《社區人》系列短篇,聚焦「新都市人」的生活側面,被讀者認為都達到了一種詩意的「城市異化」的效果。

到這本《十三種情態》,邱華棟做出新的嘗試,「不再是主題先行,著筆時思路還是模糊的,要寫著寫著才變得清晰。」結局也不再一味求險求刺激,一個短短的故事,到他手裡可以變成完全的開放空間。

這個集子里的小說《雲櫃》,女主人公施雁翎是一個有著十多間鋪面的女強人,她沒有時間談戀愛,不想結婚,但別人有的她都要得到,因此通過精密的「雲計算」,她決心找一個人提供精子,再找一個女孩代孕,孩子出生後送往美國撫養、讀書。每一步,她都算得清清楚楚。問題是,她物色的男主人公,會默契配合嗎?她真的能計算好人生所有的可能性嗎?「那麼,到了這裡,這個孔東和施雁翎的故事的結局,會向哪個方向發展呢?」

邱華棟從全知敘事的角度站出來,為他們解析出至少五種人生軌跡。

他自認是城市中產階層的一員

讀+:這個集子里,多數主人公都不用為錢發愁,「想走就走」的旅行在他們絲毫不是難事。只寫這麼一個群體,會不會有讀者說格局偏狹了一點?

邱華棟:這是這個小說集子的定位決定了的。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造就了一個龐大的城市中產階層,據社會學家統計,人口上億。他們就是我觀察的目標人群。我是有意識地追蹤這些新興的階層,我自己也是這一群體中的一員,有著觀察的便利。我寫短篇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圖譜式地多重、多角度、多次地進行某個主題或者對象的書寫。

讀+:你說,人的一生中一定要有一次遠足,做一件接近發瘋的事情,只有等做過了,才會知道生活的平靜和退讓是多麼重要。但是,對於那些「走不脫」、沒實力任性的人,你有什麼建議?

邱華棟:其實,現在很多人有條件實現一些夢想。這個7月到8月,我認識一個武漢女人,原來在北京的出版社當編輯。後來辭職了,最近她就在新疆一個人開著車子,帶著一條狗,從青海到新疆南疆、北疆遊走了接近一個月。我覺得生活的可能性和豐富性就在那裡,不過你不仔細觀察,不打聽,不知道罷了,很多人過得很有趣,需要你去創造性地設計自己的生活。

說走就走,想走就走,關鍵詞是「想」,你心裡那個想法,而不是錢、時間,或者別的什麼。

讀+:評論家禹燕說你是一個具有「雙性氣質」的作家,並認為曹雪芹、加西亞·馬爾克斯、卡勒德·胡賽都具有這一氣質。你怎麼看待她這個評價?

邱華棟:我在大學階段讀了波伏娃很多書,還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書,內心還是很支持女性主義的。有一陣子,有個說法很流行:「每個男人體內都有個女人」,說的是男人也有女性的一面,正如反過來說「每個女人體內都有個男人」,指的是女人也有男人的剛強一樣。

我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一定要多向女性學習,因為你仔細觀察,女性是一個家庭的核心,這個女性不在了,家庭就解體了,而家庭又是社會的細胞。所以,社會要想穩定,必須要尊重女性的地位。

我不知道我這麼說,會不會挨男人的板磚?呵呵,作為一個男作家,我是很喜歡讀女作家的作品的。我告訴你,20世紀一百年的一百多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只有9個是女作家和詩人,21世紀這前15年的15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已經有5個是女作家了,你看,這就是時代變化的結果。

敘事高手,工匠精神

文學評論人張麗軍指出,邱華棟是敘事高手,《十三種情態》的敘事手法獨到。「小說中經常出現類似『說起來』、『我想』、『那麼』的銜接詞,能夠讓人自然地從小說中跳出來,去反觀小說中人物的內心世界。這種間離寫法,有點類似於中國古典戲曲的『旁白』」。

邱華棟善於用夢境連接現實與想像,講述現實邏輯之外的故事可能性,或者是通過夢境表達人物內心的衝動和追求。像《降落》、《心霾》、《龍袍》等小說,夢境都不是突兀地出現,而是非常合情合理地鑲嵌在故事之中,使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矛盾衝突更加鮮明。

一般認為,長篇小說需要匠心營造,但實際上,邱華棟告訴記者,他寫短篇也大量注入了工匠精神。

為了寫《降落》,他找來飛行員的飛行手冊研讀,如何駕駛飛機,駕駛艙的結構如何,機場和飛機之間是怎樣的關聯,他摸得明白通透。寫《雲櫃》,他專門找了一家石油公司,去看他們的雲計算系統如何運行。寫《墨脫》,他面前擺著好幾張舊軍用地圖,仔細研究每個村子的情況,人如何進入墨脫,路上的路況怎麼樣,那個季節每一天的天氣。

他喜歡讀閑書,亂翻書。二三十歲時,他自認心態比較浮躁,隨著年齡增長,心慢慢靜下來,讀的書也更加雜亂。他常常旅行,名山大川、窮鄉僻壤都愛去。正是在這種雜亂無序中,他掌握了五行八作的知識,寫小說時不知不覺就用上了。

記者羨慕他的自由任性,他說,「說走就走,你也做得到,關鍵看你真想假想。我這話不單指旅行。」

邱華棟(本人供圖)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識一萬人

讀+:你寫小說,一般是如何取材的?

邱華棟:《降落》取材於一個朋友在選擇時的兩難狀態,《墨脫》是我對「驢友」故事的新發掘,《入迷》與三里屯一家同名餐廳和一次綁架案有關,還和波斯詩人魯米有關。

《十渡》里小說的背景,是北京郊區的風景名勝十渡,那裡有十個渡口,隱喻為人生的渡口,暗合小說主人公的人生關卡。《溺水》的靈感,來源於2013年7月21日北京的那場大雨,淹死了京郊和城內幾十個人,十分慘痛。《禪修》是將人的情感變故和禪修這種都市新流行的生活方法聯繫起來。這些小說,我認為都很有趣,很現代,新鮮、潮。

讀+:小說故事發生的地點,時而墨脫、時而南寧、時而梵凈山。你遊歷過不少地方吧?有沒有一些故事是你旅途的親歷?

邱華棟:一個好作家,要做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識一萬人。我感覺自己做到了。寫小說不過是把自己的各種經驗,結合觀察、體驗和想像,寫出來就可以了。就這本小說集的取材來說,來自對生活的觀察比較多。小說當然是虛構的,但小說家寫的是真實的謊言,要把讀者「騙」住,讀了之後會想,這個作家真是能寫,有意思,這才是功力。

讀+:《十渡》里的女主人公,經歷很奇特,與她交往的五六個男人下場都很慘。這篇讀下來,整體感覺與其他篇什不太一樣,似乎有點過於魔幻主義,不太真實,什麼原因?

邱華棟:這篇小說取材於一些新聞事件。另外,我覺得,生活中你看一個人,表面上看不出來什麼,實際上,這個人的生活里,有很多的驚心動魄,你不知道罷了。作家就是要挖出來這些生活的真相。

我認識一位女士,看著她好好的,可是她的舅舅殺過人,她爸爸有家庭暴力,媽媽自殺,她有嚴重的心理創傷。可平時你看不出這些來,人家有說有笑,做什麼都正常。

一個作家,要從心靈深處去感受一個個體生命,他們存在於這個紛亂的世界上的不容易。要去抵達種種幽暗和微妙的心靈世界。

十三種情態

作者:邱華棟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集團

出版時間:2016年0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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