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千帆：政府必須保障食品安全(南方都市報 2008-9-27)

　　法的精神之張千帆專欄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如今這個年頭已經不是計劃經濟時代，沒有誰還會認為老百姓需要政府供養才能生存，他們完全可以養活自己；恰好相反，政府是由百姓供養的。但是老百姓供養政府究竟為了什麼？雖然他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和市場交換為自己和家庭提供足夠的油鹽醬醋米，但是社會還是需要政府做許多事情。最近的三鹿奶粉事件表明，如今糧食、蔬菜、肉類的供給都比計劃經濟時代大大豐富了，但是食品安全卻大有「今不如昔」之感。老百姓不缺吃的，但是吃的、喝的、呼吸的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越來越嚴重。顯然，人不僅需要食物，而且需要健康與安全的食物；如果政府不能承擔起保障食品安全的責任，那麼一點都不危言聳聽的是，中國未來將面臨新的生存危機。

　　其實，食品安全問題早在奶粉事件之前就已暴露，只不過這一次，全國上下觸目驚心的大批嬰兒患者終於觸動了我們的神經而已。它提醒我們：哦，連牛奶都不能喝了！其實我們每天都在吃著、喝著、呼吸著讓人不放心的東西，只是沒有辦法不吃不喝而已。我們不是食品衛生專家，沒有足夠的知識鑒別什麼是毒蔬菜、毒大米、毒豬肉；即便食品專家也很難用肉眼分辨正常食品和有毒食品，而他顯然不可能每次都帶著整套檢測設備去菜場或超市買菜。只有在平民百姓無法保護自己時，才需要政府出面履行職責。

　　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主旋律是市場經濟，也就是政府指令和限制越來越少，老百姓的經濟自由越來越多。但如果認為市場經濟就能自給自足、政府就可以甩手不管，那顯然是大錯特錯了。任何體制都有自身所不能克服的「盲點」，市場經濟也不例外。別的不說，市場經濟的一個前提假定是消費者對產品擁有充分信息，知道產品的優點和問題。但是奶粉事件告訴我們什麼？假如廣大消費者知道三聚氰胺對人體有害，假如他們知道三鹿奶粉摻加了過量的三聚氰胺，哪還會有那麼多嬰兒得腎結石呢？一個普遍的市場現象是，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存在著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在這種情況下，消費者不可能作出理性的自由選擇。

　　當然，經濟學家或許會說長期建立起來的企業信譽是產品質量的可靠保障，但是奶粉事件否定了這種主張。事實上，三鹿本身就是「國家免檢」的「名牌」產品。奶粉摻加三聚氰胺的劣行曝光之後，三鹿信譽確實一落千丈；在今後一段時間內，肯定不會有人購買這個品牌的奶粉了。但是除了昂貴的進口奶粉之外，消費者有其他選擇嗎？不僅三鹿，光明、蒙牛、伊利等全國馳名品牌也都不同程度存在同樣問題。如果不計後果地壓低成本已經成為全行業的潛規則，市場上充斥著結石奶粉，那麼消費者即便知道其中的風險也無可奈何，就和我們知道大米、蔬菜的毒素可能超標而不得不繼續食用一樣。更何況如果每次都要等到成千上萬的嬰兒受害之後才能考驗產品的「信譽」，建立信譽的市場機制未免成本太大了。

　　回到剛才的問題：為什麼供養政府？人類之所以建立國家，無非是為了更幸福的生活。幸福離不開自由。大凡普通人自己就能做的事情，政府沒有必要因而也不應該插手。譬如三鹿選擇生產奶粉而不是自行車，完全是它自己的事情；消費者是否選擇三鹿奶粉，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然而，幸福也離不開必要的保障。我們沒有必要神化自由，然後又因為自由不受控制的後果而放棄自由。畢竟，自由的人也是自私的；如果沒有外在監督並迫使其承擔後果，那麼自私的人往往是不計他人後果的。如果生活在社會中的個人無法克服自由所帶來的危害，那就只有依靠政府通過法律限制自由，為我們保障某些個人所不能保障的基本物品，譬如奶粉的質量及其準確信息，並通過有效的執法防患於未然。市場有能力生產和消費食品，但是沒有能力保障食品安全，因而不得不依賴政府監管，而人民之所以供養政府，正是期望在這種必要的情況下可以獲得政府保護。簡言之，市場的失靈即意味著政府的責任。

　　因此，我們可以譴責三鹿乃至整個奶業集團的「黑心」，但是我們更不能忘記質問的是：政府究竟在哪裡？為什麼總是要釀成震驚全國的大案，政府才出面？奶粉問題解決了，還有多少食品安全隱患存在於龐大的中國市場上？即便免去了質檢總局局長和石家莊市委書記的職務，目前的食品衛生執法體制是否能承擔為13億人保障食品安全的重任？如果不能從制度上保證政府對人民負責，重新確認並承擔起不可推卸的監管責任；如果不能學習和借鑒歐、美、日等法治國家以及港台地區的食品安全監管體制，進而從根本上重構中國的執法體制，恐怕沒有什麼能保證三鹿奶粉的悲劇不會重演。（作者系北京大學憲法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