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鬼與祖先之間:父親的師公生涯
昆明的秋夜就是任性。儘管白天艷陽高照,夜晚也是玉盤高掛,但隨著中國隊與卡達隊比賽的一聲哨響,狂風暴雨不期襲來,可憐那些怒放的桂花了。
今天是農曆七月十五,在這樣電閃雷鳴的極陰之夜,我首先想起遠在幾百公里之外的父親。
父親有一個極有「文化」的名字——永禪。曾祖父學典是清末秀才,估計是要體現他對文字的考究,給他6個兒子都取了帶言字旁的名,同時,除了第17個孫子永超叔之外,曾祖父還給他的16個孫子都取了有示字旁的名(據說加上村裡其他房的兄弟,示字旁的字都被用完了),父親的禪字即是其中之一。
儘管有一個富有宗教意味的名字,但是生於解放前的他在45歲之前基本不信鬼神。1979年,他的好兄弟跟著村人進村砍樹,但不幸墜石身亡。由於是未婚,而且意外身亡,按照我們村的習慣,不能把屍體送回家,只能停屍山野。作為村裡最具活力的青年,全村都很怕他過世後,靈魂會跟著自己回來,所以沒幾個人敢去看屍體。
據父親後來描述說,那是一個黃昏,天快黑了。他從大隊開會回來,聽到屋後好友的母親嚎啕大哭,甚是悲涼。於是趕忙出來詢問發生何事。驚聞噩耗後,他既震驚又想看看到底怎麼回事。於是隻身一人前往村後山腳去看屍體,他動了一下他好友的頭,血就從左右兩側耳朵流出來。原來是頭部受到重創,才釀成慘劇。
老友過世後不久,他去距離老友墓地不遠的「龍王」山下種田。正在埋頭插秧之時,突然聽到山上有一個大石頭滾落下來,但是過去仔細查看,卻看不到任何痕迹。一連幾次之後,他認為應該是老朋友回來找他了。於是跑到墳頭對著墳墓說:我知道你不捨得離開,但這就是命。既然你都走了,就別回來弄我。等下我弄你的時候你就痛苦了。我去摘一枝桃樹枝條插在你墳頭,看你還牛!
據父親說,在此之後,再也沒聽到有石頭滾落了。
由此看來,儘管父親並不相信有鬼神之說,但是在那樣弔詭的情況下,他採取了非常規手段,「制服」了另一個世界的兄弟。
時光輾轉到1990年代。隨著年紀的增大,年輕時候大量的體力勞動為父親的身體烙下了病根。進入45歲之後,他的雙腿開始無力,而且伴隨徹夜的疼痛。有時候,僅僅走上幾百米,都要歇一下,晚上更是疼痛難忍。醫生跟他說,這是風濕加重的癥狀。
身體每況日下,勞動能力大為減弱,而我們姐弟倆的教育費用卻持續增高,導致家裡諸事不順,生活異常艱難。儘管他已四處求醫,無奈積勞成疾,很難治癒,只能任憑病魔肆虐。
在此情況下,母親跟大伯母去找了臨近村的仙婆,想問問家裡到底怎麼了,過得那麼慘。去了幾個地方,所有仙婆都說,父親必須度戒為師公,才能擺脫病魔。
但是對於父親而言,他堅決不相信這些,認為母親在胡說八道。
不過後來,實在耐不住母親的嘀咕,在一個我們姐弟睡著後的晚上,他們去了村裡的一個仙婆家,他要一看究竟,仙婆到底說了些什麼。不出意料,村裡頗有權威的仙婆同樣說他必須做師公,才能化解病痛,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不過曾經讀到小學六年級的父親,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個結果。但是眼前生活的艱難,又讓他很困惑,是不是命運跟他開的玩笑?
於是,他選擇去街上算命看看怎麼回事。他問我伯父要了他的生辰八字,在一個午後的街天,到縣城舊街的算命攤口,找了一位算命先生看他的八字。
這位先生是上林縣三里鎮人,他看完父親的八字之後,跟父親說:這條命需要吃凈水(當地話是戒度做師公的意思)。當時父親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故意懟算命先生說:我家在大明山腳下,喝的水很乾凈啊。那位算命先生說,你不要裝膜做樣囂張了,你的左下肋骨有個大痣!
聽到此言,父親怔住了。第一,這個算命先生他並不認識;第二他穿了背心加一個襯衫,從外面是看不到的,怎麼就被算命先生看穿了。於是才放下互懟的心態,聽聽算命先生講這條年命。
算命先生接著說,這條命本身是很好的,應該有兩個兒子,但是時辰差了一些,所以有一女一男。你現在遭受的劫難就是要提醒你,為了保全子女,必須戒度做師公,否則的話,就連唯一的一個兒子都可能不保(我當時似乎沒感應到)。
此言一出,父親立刻被鎮住了。於是乖乖聽從算命先生的意見,當年擇日先拜一位師公作為師父。將自己的年命放到神龕上,等待時日度戒為師公。
1999年5月,在東挪西借湊夠幾百塊錢之後,他和村裡其他四人及村外一人共6人戒度為師公。在被「關押」的七天里,他們除了跟師父學習,還要接受飢餓考驗,每天只能吃一小碗米飯和黃砂糖。在「落台」儀式結束後,他正式成為一名師公,開始了木工之外的第二份「職業」。
剛成為師公的五年間,他每逢下雨天不去做工就在家抄錄各種經書,可以說是他們當中最認真的一個。而且每次去做儀式,師父叫他去做什麼都是很順從的去做。不出幾年,很快掌握了大部分的儀式做法。
與他認真學習和實踐相應的,是他的腿逐漸變好了。原來沒法走路的他,逐漸可以走路,而且晚上睡覺也沒那麼疼了。六十歲以後,活動能力反倒比50歲的時候更強了。這讓他著實驚奇,但又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2006年,他做師公的第七個年頭,白天喪葬儀式結束後,晚上睡覺他看到剛去世的人來到他的床前,於是就跟她說,你不用回來了,你的三個兒子都給你辦妥了,你好好去你的世界吧。如果你不好好走,就別怪我了。
據他說,那位老人聽罷就消失了,後來再也沒回來找他。
做師公將近20年,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必須燒香禮敬祖師,深信他的祖師唐葛周三元教主會一直護佑他。這麼多年來,無論是亡靈驅趕不走,還是鬼怪作亂,他們都遇到過。不過對於他而言,只要法器在手,凶神惡煞都很難奈何得了他。如今,由於我的窩囊,年邁的他依舊堅持跟著師隊去做法事,很擔心組織會落下他,一是捨不得,二是怕少了一份收入。
可以說,戒度做師公,徹底改變了他對生活的看法。自從當了師公之後,我每逢收假回校,他都要看日期,通過《宗睦堂》中的黃曆來確定利於出行的日子,並在出門前焚香跟祖師和祖宗說要保佑出門平安。家裡無論何時動土修房子,都必須親自拿著黃曆來看時間。
做飯桌的時候,要為了符合魯班尺的要求,做了一個1.14米的;蓋房子的時候,為了符合魯班尺的吉利尺寸,他非要工匠建一個2.22米的門,害得人家很氣憤,但他依然故我。
2015年5月,兒子出世。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是登下他的出生時間,並根據這個時間去給他算命。最終確信,他必須做一次打解保花儀式,才能確保他一生平安。最終,我們都按照老人的吩咐,請仙婆和師公來為兒子做完了儀式。
在上林鄉村,師公是一個尷尬的身份。當地人常說「命好就去當官,命不好就做師公」。在人們看來,師公和乞丐差不多,通過法事獲得一定的報酬。而且對於一個總體上都是不太運用身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群體而言,一個成年男人帶上面具蹦蹦跳跳(玉娘解穢等儀式還要男扮女裝)是很丟人的事情。是故,在幾年前,二伯父曾經對他這個做師公的弟弟說:「我們祖宗從來沒人做這種蹦蹦跳跳的事,怎麼你偏要做?」聽到這樣的責備,原本還在同台吃飯的父親很生氣,但是又不敢忤逆他二哥,於是跑到廚房自己一個人待著去了。
而今,二十年過去,那個當初拒絕度戒的父親,已然成為一個虔誠的師公。他的宇宙觀、生命觀和人生觀都在發生根本性的轉變。在他看來,一切皆有定數。
今年8月,父親跟我說,上半年去南寧市做法事的時候把法劍忘在了市區,一個做師公的人,如果法劍都忘了拿,那他的生命終點就不遠了。聞及此言,我陷入沉默,想向黑夜尋找答案,回答我的是一片寂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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