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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道及對諸邪見的批判

四、中道及對諸邪見的批判

緣起法、十二因緣法,在《阿含經》中被多次稱為「中道」,中道,即不偏向任何極端、邪徑,不片面、不偏執的中正之道,它既是一種哲學觀,又是一種方法,為佛陀及佛教諸宗諸派觀察任何問題的根本立場。

中道所指不能偏向的種種極端和邪執,多針對當時印度多種「外道」(佛教以外的其它宗教、學派)之觀點和做法而言,也涵括佛教內外的一切極端化和偏執。據《阿含經》載,佛陀針對當時流行的以順世外道為代表的享樂主義和以耆那教為代表的苦行主義兩種極端,倡導離苦、樂兩極而行於中道,此所謂中道,指既非縱慾、又非苦行的「八正道」。這是宗教實踐、生活態度上的中道。《中阿含》卷五六《羅摩經》佛言他初轉法輪時曾告五比丘:

當知有二邊行,諸為道者所不當學:一曰著欲樂下賤業,凡人所行;二曰自煩自苦,非聖賢法,無義相應。五比丘!舍此二邊,有取中道。

既反對一般人的縱慾生活,也反對有些宗教徒的修苦行。修種種苦行自我折磨以求解脫,在當時頗受世人尊重,佛陀對此舉的批判頗多。如《長阿含· 裸形梵志經》載,有一姓迦葉的裸體梵志(耆那教修行者)來向佛陀請問他對苦行的看法,佛陀在列舉了形形色色的苦行方式後說:人們以無數方式苦役此身,而無正見與正戒,無從得到解脫,因為苦行不能消滅造成痛苦的根源,只是現前自找苦吃。《中阿含》卷四《尼犍經》記述佛批駁苦行為下賤業,非是聖道,苦行並不能轉變和消滅各種業報。《大般涅槃經》卷四十佛說:若受苦行便能得道,一切畜生悉應得道。但佛也不罵苦行者為弊惡污穢,不說他們死後統統要下地獄,苦行者死後如何,不由其苦行而定,唯依其所造的善惡業和今生的心理狀況而定。

《阿含經》中,中道常被說成是緣起法、四諦、十二因緣,如《雜阿含》卷十二佛多次說:「離此二邊,處於中道而說法。」二邊,指有無、斷常等不符合緣起之片面的、極端化的見解。經中所舉二邊有:我即老死、老死屬我;命即是身、命與身異(生命與自我是一或非一);自作自覺之常見、他作他覺之斷見(果報是自我創造還是神等所造);取有、取無;苦因自作、因他作、因自他共作、無因作等。佛指出,應該「離此諸邊,說其中道」,此中道即「此有彼有、此無彼無」的緣起法、十二因緣法。

立足於緣起法則的中道觀,是批判各種錯誤思想的根本武器。《阿含經》中,多處記述佛陀依緣起法則,批判外道及一般人墮於有無、斷常、一異、自他作等多種極端、片面、錯誤的見解,倡導依緣起而行於中道。《長阿含·梵動經》中,佛列舉了當時印度流行的各種「見」約六十二種,謂六十二見皆由世間的禪定體驗及禪定中所發宿命通等的直觀,構想世界的本原、實性而建立,皆為不符合中道的邪見。六十二見分為本劫本見、末劫末見兩大類。本劫本見是依宿命通回想過去而形成世界觀,共有五類、十八種見:第一類遍常論,有四種;第二類半常半無常論,有四種;第三類有邊無邊論,有四種;第四類不死矯亂論,有四種;第五類無因論,有兩種。末劫末見是依對未來的推測而形成世界觀,凡有五類、四十四種見:第一類有想論,有十一種;第二類無想論,有八種;第三類非有想非無想論,有八種;第四類斷滅論,有七種;第五類現在涅槃論,有五種。大乘經如《大品般若經·佛母品》等,也說六十二見。六十二見大體不出有無、斷常、一異、自他作四大類極端、片面的見解(「邊見」)。

有無二端,有見,如說世界和眾生是實有,或認為構成物質世界的基本元素地、水、火、風是實有,或認為世界的本原是某種物質元素或精神實體如實(實體)、德(功能)、業(造作)、梵天等。這種見解不符合萬物皆由因緣而生的實際。無見,如說世界和眾生純屬幻覺,或說世界和眾生的本原是虛無,或說世界和眾生本無今有、沒有其起因,違背了有現果必有前因的緣起法則。

斷常二端,斷見,如認為人死如燈滅,沒有來世,一切永滅,這種見解根本違背緣起法則雖念念生滅而因果相續、不會斷滅的規律。常見,如認為我與世界常住,或認為我人身中有常住不滅的自我、靈魂,世界有常住不變的實體,或認為有大梵天等造物主「常住不變,為眾生父」,我等眾生乃此天主所造;或認為造物主、天父是常,所造的我等眾生無常,世界半常半無常。各種常見,根本上違背了一切從因緣生、其中無常住不變的主宰者的規律。認為有常住不變的造物主、天父的見解,乃婆羅門教及所有一神教的信仰核心,在當時社會上流傳頌廣,佛陀對此類信仰在多處作了批判。

一異二端,一見,如認為生命與精神或肉體與靈魂是一個東西(一元論);異見,如認為生命與精神或肉體與靈魂是兩個東西,各有其實體(二元論)。這是有關心身關係的重大問題,歷來為中西諸大哲人所著力探討,爭論不休。佛陀認為兩端見解都屬錯誤,身心是互為依存的關係,非一非異。

自作他作二端,自作見,如認為各人今生的命運全由自己前世所造業決定了的宿命論(「宿作因論」),這種偏見違背了因果相續無間斷、念念皆有新因能感新果的緣起法則。他作見,如認為人的命運全由神意決定、人乃上帝所造,或命運由星宿、生辰等決定,其錯誤也是根本上違背緣起法則萬物皆由多種因緣成立的規律。《大集經》卷二十佛批評星宿仙人執一切人的命運由其星象(出生時所屬的星宿)決定之見說:

星宿雖好,亦復生於牛馬豬狗。亦有同屬一星生者,而有貧富貴賤參差。是故我知是不定法。

只要調查一下同一星命的人現狀、命運千差萬別,命運由星象決定之說便會不攻自破。

佛陀一針見血地指出:種種邊、邪之見的要害,都在於違背緣起法則,悖離中道,屬於臆測偏見,與真實不相應,與正法不相應,應堅持用緣起法則觀察一切,「離於諸邊,行於中道」。《大般涅槃經》卷十三佛總結諸外道與佛法的區別說:

諸外道等有苦、集諦,無滅、道諦,於非滅中而生滅想,於非道中而生道想,於非果中生於果想,於非因中生於因想。

諸外道雖然也多承認世間苦,欲圖斷滅煩惱,但因為不能用緣起的中道觀觀察生死、苦樂因緣,皆將並非涅槃的某種定境錯認為是涅槃,將並非正道的苦行等誤為是正道,將尚未證果誤認為證果,將並非世界及解脫之因的自在天等誤認為是世間及解脫之因。

諸不符合中道的見解中,認為人的命運由宿命、神意決定,或無因無緣、純由機運決定三種,佛陀認為害處最大,可使人失去責任心、放棄主觀能動性,對自己行為不負責任,稱為「邪見」(不正的見解)。《中阿含經》卷三《度經》等對這三種邪見進行了批判。《長阿含·三明經》佛指出,那種「奉事日月水火,唱言扶接我去梵天」的信仰「無有是處」。認為能否生於梵天,決定於自己能否修清凈梵行,不由天神恩賜。外道宰殺生靈獻祭以求生天,乃作惡造地獄之因,《雜阿含》卷四第93經等,佛斥責這種愚痴行為說:「如是布施供養,實生於罪」,豈能生天!」不贊同婆羅門教用三種火燒施祭祀,謂佛法之三火為供養父母、妻兒眷屬、沙門婆羅門。同經卷四四佛批評婆羅門焚燒乾草木祭祀(火供),以「心意為束薪,嗔恚黑煙起,妄語為塵味,口舌為木勺,胸懷燃火處,慾火常熾然」,此為「惡供養」,指出正確的火供應該是:

當善自調伏,消滅士夫火。

應善於調伏自心,熄滅煩惱之火。又批評婆羅門信仰在孫陀利河中沐浴「悉能除人一切諸惡」為邪見,指出人若作惡,非在一切河水中洗浴所能清凈,只有不作諸惡、凈信布施,常以慈悲之水洗浴自心,「內心自清凈,不待洗於外」,河水只能洗去身體上的塵垢,「以水洗塵垢,不能凈其內」。《正法念處經·十善業道品》佛言:認為一切苦樂皆是天神所作,及認為無施無祀、無齋無會、無善惡業、無業果報,一切無因自然,此二種皆名邪見。

《即興自說·種種外道經》、《長阿含經·世記經》及大乘《涅槃》等經中,佛將諸外道的種種邊邪之見比喻為「生盲摸象」:一群生來即盲者共同摸大象,結果摸到象頭的說象如大石頭,摸到象耳的說象如蒲扇,摸到象腿的說象如柱子,摸到象尾的說象如拂子,……互相爭論不休。《長阿含經·世記經》佛偈云:

諸盲人群集,於此競諍訟,象身本一體,異想生是非。

《大般涅槃經》卷三二佛言:

如彼盲人各各說象,雖不定實,非不說象。

又比喻為盲人說乳色如貝、如米、如雪、如天鵝,終不能令其知乳之真色,「諸外道等亦復如是,終不能識常樂我凈。」實際上,人類對世界的整個認識,至今也未必能超出瞎子摸象與盲人說乳色。

大乘經中,對中道的詮釋在哲學上更深了一層,中道多時是終極真理「實相」、真如、空性乃至佛性等的同義語,常用「非有非無、非常非斷、非一非異」等否定兩極端的遮銓語句表述中道,如《大般涅槃經》卷二五佛說:

諸佛菩薩顯示中道。何以故?雖說諸法非有非無,而不決定。所以者何?因眼、因色、因明、因心、因念,識則得生,是則決定不在眼中、色中、明中、心中、念中,亦非中間,非有非無。從緣生故,名之為有;無自性故,名之為無。是故如來說言:諸法非有非無。

大乘經中否定的兩極端,更擴展到世間與出世間、性與相、空與有、真與妄、真諦與世俗諦、生死與涅槃、無明與明、無我與我、眾生與佛、能證與所證等,如《大涅槃經》卷二七佛言:

見一切空不見不空名為中道,乃至見一切無我不見我者,不名中道。中道者名為佛性。

大乘經中強調:我與無我、空與有、生死與涅槃等對立雙方,都為「不二」的關係,《維摩經》等謂之「不二法門」。《大涅槃經》卷八佛言:

明與無明,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實性。

我與無我,性無有二。

此所謂無二,指其體性同一,皆為緣起、無我、空之真如實性,或曰:所有兩極的、矛盾的、對立的現象,皆統一於同一緣起性空的真如體性。《小品般若經·曇無竭品》佛言:

是諸法如,諸如來如,皆是一如,無二無別。

大乘認為,悖離本來無二的真實,起「二」(二元化的人為分裂),是造成生死苦惱的根本原因,或最根本的無明。《摩訶般若經·通學品》佛言:

一切相,皆是二;一切二,皆是有法;適有有法,便有生死;適有生死,不得離生老病死憂悲苦惱。

同經《三慧品》佛言:

諸有二者,是有所得;無有二者,是無所得。

眼見色至意知法為二,乃至(所證的)無上菩提與(能證的)佛為二,皆是有所得。欲求解脫,唯在無二、無所得。後來三論宗將小乘宗要歸結為「無得正觀」,將大乘宗要歸結為「不二正觀」,可謂準確。

大乘中道觀的究極義,是離一切名言概念的分別,離一切不符合「不二」的心識活動,與本來不二的真實完全相應(契合一致)。如《大寶積經·普明菩薩會》佛言:

若無心識,亦無心數法,是名中道、諸法實觀。

遵循佛陀的思想原則,後世的佛教理論家們,對當時流行的各種片面、錯誤的見解,各家學說中的漏洞,運用緣起法則、中道方法進行了更為深刻、更具邏輯力量的批判。

歷史列車雖已駛入電子時代,人類理性思維較佛陀時代有了長足的進展,但佛典中批判過的種種邪見如宿命論、神意論、機運論、斷滅論、無因論及以此為本的種種迷信,在社會上仍流衍不斷。當今世界的種種學說、理論,從宏觀上來看,多未能出於釋迦所說的有無、斷常、一異等「邊見」,其偏失,根本上仍在有違於緣起法則。佛陀堅持緣起的樸素辯證法原理以觀察一切現象、避免片面偏邪的中道,對現代人仍具深刻的啟迪意義。中道的原則,可以運用於指導自然科學、人文科學、人體科學的研究,避免陷入理論誤區;中道的原則,可以運用於指導個人生活,使人們能正確掌握人生的方向盤,在商潮澎湃、人慾橫流中免於沉淪墜陷。

摘自:?佛陀的智慧?,陳兵著

第二章 緣起法則與染凈因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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