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慘慘李清照
凄凄慘慘李清照
魯先聖
這些年我數次到李清照的生活過多年的三個地方濟南的歷下、章丘和濰坊的青州,這些地方都有為李清照建的很考究的紀念館,而且對李清照的研究和史料的保存也下了很大氣力。每一次到這些地方,在為後人對她的景仰感嘆不已之外,我總會有不禁的感傷令自己久久難平。我一直在想,作為我們民族的一代詞宗,她千百年來享受著民族的無比榮光,但是,她的一生卻是多麼的令人痛徹,她不僅僅有亡國之難,婚姻又屢遭變故,一個女人,顛沛流離,嘗盡人間清苦,卻又能夠始終保持一顆詩心。
公元1127年,在中國的北方高寒地區積多年之力養精蓄銳,對我溫暖富庶的中原大地覬覦幾代人的金人大舉南侵。金人的鐵騎一路所向披靡,很快直搗宋都汴京,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被俘。康王趙構逃到南京的應天府稱帝改元,開始了屈辱的南宋歷史。這個時候,在整個中國的北方,金人所到之處,燒殺搶掠,遍地哀鴻,百姓凡能行動者,盡皆舉家南逃,所有的道路上都擠滿了逃難的人們。
在這些難民隊伍中間,有一個44歲的中年女人,她從山東的淄州出發,也在向著南方急走。只是她與其他難民不同的是,她竟然帶了15大車東西。這些東西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錦衣綢緞,而是書籍、字畫、碑拓、瓷器等等。事實上她還有很多書籍和器物都沒有帶。臨行前,她在遴選時:「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副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15車。」一路上,她和幾個家人風餐露宿,遇河乘船,有路乘車,無路搬運,以其過人的大智大勇和對文物的痴愛,歷經一年多的時間,越淮河、過長江,將這些珍貴文物押抵江寧府。一年多的時間,在這兵荒馬亂中,一個人到中年的女人,帶著這樣的一支隊伍,其間的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這個大智大勇的女人是誰?她就是一代詞宗李清照。可悲的是,也就是從這時起,李清照的命運便如同那個逃到南方的朝廷,急轉直下,由盛而衰,開始了她孤苦無依、顛沛流離、凄凄慘慘戚戚的後半生。
金人南侵,山河破碎,恰是李清照一生命運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幸福和快樂當中。李清照的故里在山清水秀的齊州之明水鎮(今濟南市章丘)。因地勢南高北低,在方圓面積不大的明水地面上,有綉水、明水、西麻河三大泉系。星星點點、星羅棋布的無數泉眼匯而北流組成了彎彎的綉江河。明水也正因百泉爭流、山光水凈而得名。李清照的故居就在這翠巒麗水之間。在這片青山秀水之間,李清照度過了她天真爛漫的幼年時代。
1089年,在李清照6歲的時候,父親李格非官至太學正,舉家牽往京都汴京。李格非乃北宋文章名流,與當時的名士廖正一、李禧、董榮並稱為蘇門後四學士。到了1097年,他已經升任至禮部員外郎。而李清照的母親王氏乃北宋狀元王拱辰的孫女。王拱辰官至吏部尚書,而且著作豐厚,文章之名滿於四海。她的母親王氏亦是當時有名的才女,以詩詞文章而為人稱道。李清照生在這樣一個家學淵源的仕宦詩書之家,耳濡目染盡皆詩詞文章,加之本人聰穎好學,又加當時的汴京歌舞昇平,激起了李清照內心深處的創作靈感和激情,使她小小年紀就在詞壇上嶄露頭角。那首著名的《如夢令》,就是其這時的作品: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詞一問世,立即轟動了整個汴京,文士爭相打聽李清照為何人。不久,她又讀了著名的《讀中興頌碑》詩,有感而發,當即寫出了《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和詩兩首:
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宮柳咸陽草。五坊供奉鬥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紀文字。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又:君不見驚人廢興傳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
寫這兩首詩時的李清照只有17歲,她以少女之齡,對國家社稷表現出如此深刻的關注和憂慮,令當時的名士騷客乃至朝廷重臣擊節讚賞,也令人們刮目相看。
這時的李清照,雖然還只是一名閨閣少女,但其文名在詩詞文章鼎盛的京都卻已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禮部員外郎的千金是位才高學博的大才女。就連當時的文壇大家、蘇軾的大弟子晁補之也在不同的場合稱讚有加。《堯山堂外紀》中就有這樣的記載,說當時李清照的詞一問世,「文士莫不擊節稱賞」。明代陳宏緒的《寒夜錄》評她的詩詞:「奇氣橫溢,嘗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也」。
出身名門之家,形象俊美清麗,文名飲譽天下的李清照,引起一位同樣才華橫溢,同樣有志於學的青年的傾心和嚮往。這個青年是史部侍郎,後來又當了宰相的趙挺之的公子趙明誠。趙挺之和李格非同朝為官,兩家本就通好。兩個孩子志趣相投,兩家又門當戶對,這門婚事一拍即合。這一年是1101年,也就是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李清照18歲,趙明誠21歲,這對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才子才女珠聯璧合,走到一起了。
趙明誠自幼酷愛金石之學,他曾自謂:「余自少小喜從當世學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與李清照組成家庭以後,因李清照對金石之學同樣很有興趣,兩人互相切磋,使得趙明誠對金石之學的興趣更加濃烈,一直有「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作為一代詞人的李清照,自與金石學家趙明誠結合以後,過了一段十分和諧美滿的生活。雖然兩人都出生在高官之家,但因兩人的父親都是那種清廉之人,兩人又都無官職俸祿,因而能用來支用的錢並不多。可是,兩人卻絲毫未因缺少錢花而煩惱。趙明誠在太學讀書,李清照在家讀書寫作,兩人每月有兩天時間見面。每一次趙明誠回來,對於兩人都是難得的一次切磋學問的機會。兩人往往是談一會詩詞,再研究一會金石,而後便拿了所有的積蓄,或者拿些舊衣物到當鋪換些錢,到市場上買回他們喜愛的書籍、字畫、金石拓片,然後夫婦兩人細細品賞研讀。有激烈的爭論,有相互的補充,更多的是會心的微笑。此時的兩人雖然年輕,但才學卻都在各自的領域裡到了相當高的高度,與同齡人,與身邊的其他人都難以找到愉快的溝通和交流,但到了家裡,到了他們的兩人世界,卻是那種高山流水的幸福與快樂。每到相聚的時候,他們就如同進了無人之境,物我兩忘,只有瑰麗的藝術在他們的身邊瀰漫。這個時候,他們的家人都會自動地止住腳步,屏住呼吸,因為他們儘管不明白,但都知道他們的主人正在盡情地享受快樂。這期間,李清照寫出了許多自然率真的戀情詞。如那首膾炙人口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覃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情人別離,獨自相思,幾許閑愁。那相思中的美麗、憂愁中的甜蜜、離別之後的牽掛,如夢如影,令人回味無窮。
不久,趙明誠被授鴻臚少卿。有了官職,就有了收入,但兩人依然以詩詞金石為樂,有了錢,就是買書買字。想盡千方百計借來那些孤本絕本秘籍,儘力抄寫。發現稀世之畫或難得的金石拓本,必傾力購買。家中的房子幾乎都作了收藏室,兩人每日在這之間徜徉觀賞,那份高雅,那份安靜,那份陶醉,那份忘我,那份快樂,有誰能想像得出。
正當這兩位年輕的夫妻在他們的藝術王國里流連忘返的時候,他們的家庭突然間都被問罪。李格非被罷官,而且不得留在京師。不久,趙挺之亦被奪官,而且趙明誠的官職也被除掉。兩人只好隨趙家回到他們在青州的私宅。
正如所有那些傑出的人們一樣,被貶謫,被流放,被罷官,於常人是一種摧殘,是一種絕望,是一種毀滅,但對於那些傑出的人,卻是一種解放,是一種成全,是一種造化。因為,假如沒有這樣一種無法抵擋的強力,他們的傑出與偉大,便會被淺薄的榮華而淹沒,便無以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這一年,李清照24歲,是宋徽宗大觀元年,也就是1107年。雖然還只是24歲的年齡,但因經歷了家庭和人生的種種變故,李清照已經變得深刻而成熟。她把自己的居室稱作「歸來堂」,自號「易安居士」。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易安居士,正式登場了。
青州是齊國的重要城市,地處齊國腹地,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李清照夫婦到了這裡,感覺自己如魚得水。他們到各地收集石刻碑碣,遍訪民間文物古器,研究詩詞字畫,夫唱婦隨,形影不離,度過了一段十分寧靜和美的生活。他們在這期間,收集到了《東魏張烈碑》,唐李邕撰書《大雲寺禪院碑》等一批珍貴的碑刻。而趙明誠所得更多,在青州的這13年,他潛心於金石,完成了他最重要的著作《金石錄》。這是他在金石事業上最有成就的一段時間。
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有一段話對他們這期間的生活作了形象的描述: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痴病,夜盡一燭為率。
衣食有餘,寫詩填詞,游於鄉間,吟風弄月,知己相伴,每夜必到點盡一支蠟燭才就寢,這樣的生活是何等的風流與高雅。
到了宋欽宗靖康二年,即1127年,時世突變,中國北方的虎狼之師金人揮騎南下,李清照再也沒有這二十幾年來寧靜快樂的生活了。
趙明誠到江寧任職,李清照帶著15車東西一路追趕夫君到了江寧。後來江寧罷守,兩人借舟南下,途經烏江楚霸王自刎處,李清照頓生感慨,作了那首著名的《絕句》,以憑弔項羽: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李清照借壯烈的項羽,諷喻卑怯偷生的南宋朝廷,表現出一個愛國詞人的剛烈胸懷。就在這一年,趙明誠又不幸感疾身亡。家園淪為敵國,夫君又不治而亡,獨自漂泊他鄉,已經年近50歲的李清照幾乎陷入了走投無路的絕境。她又輾轉杭州、金華等地。在一次次的轉途中,她積半生之力收集整理,又輾轉千裡帶到南方的珍貴書籍文物散失殆盡,這更令她傷痛欲絕。正是在這種孤苦凄涼的境遇中,她才寫出了千古絕倫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一首詞,將此時李清照的清冷、悲涼和慘痛描繪得淋漓盡致。那份濃重的鄉思,那份獨守寒窗的寂寞,那份情無所依的孤獨,撼人心魄。但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她依然有對國家和民族前途牽掛擔憂的詩詞問世。
1156年,73歲的李清照在極度的孤苦凄涼中病死江南。但她那獨樹一幟的「易安體」詞,永遠地雕刻在了中華詩詞大殿的正堂之上,被譽為「詞采第一」、「婉約之宗」「一代詞宗」。她於詩、詞、文、賦無所不精。歷代以來,其作品即廣為流傳,各種編選本汗牛充棟。她也正是以自己多方面的藝術成就,以自己獨具風韻的「易安體」,以自己俯視巾幗、壓倒鬚眉、關注社稷蒼生的豪邁氣節,以自己對生活、愛情、藝術的獨到追求,確立了自己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女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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