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文章:精誠石開——關於史鐵生

王安憶文章:精誠石開——關於史鐵生


2004年03月24日 09:45

  一九九○年夏在北京,去史鐵生家,他向我演示新式寫作武器,電腦。

  一九九○年夏在北京,去史鐵生家,他向我演示新式寫作武器,電腦。在滑鼠的點擊下,一步步進入腹地,屏幕上顯出幾行字,就是他正寫作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應當是第四章「童年之門」中「一個女人端坐的背景」的一節。這樣一個靜態的、孤立的畫面,看不見任何一點前後左右的因果關係,它能生髮出什麼樣的情節呢?它帶有一種夢魘的意思,就是說,處於我們經驗之外的環境里,那裡的人和事,均遊離我們公認的常理行動,那又將是什麼樣的原理呢?懷著狐疑,第二天一早我又到史鐵生家。他不在,他父親說他到地壇去了,就是《我與地壇》中的那個地壇,在這本書里,他也寫到過,稱之為「古園」。於是我坐著等他,當他搖著輪椅進來,一定很驚奇,怎麼又看見我了?閑扯幾句,我捺不住提出,再看看他的電腦,事實上是,再看看他的長篇。這其實有些過分,誰也不會喜歡正寫著的東西給人看,這有些近似隱私呢。然而,史鐵生是那樣一個寬仁的人,而且,還是坦然的人,他順從地打開電腦,進入寫作中的長篇。我請求他再往前滾動,於是,出現了「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瀟洒」。我再請求向後滾動,卻很快完了,他抱歉地說:就只寫到這裡。他已經傾囊而出,可我還是不能明白,這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只有一點是明顯的,那就是,這是一部純粹虛構的東西。我說「純粹虛構」,意思不是說還有不是虛構的小說。小說當然是虛構的性質,但小說是以現實的邏輯演繹故事。我在此說的「純粹虛構」,指的是,史鐵生的這部小說擺脫了外部的現實模擬性,以虛構來虛構。追其小說究竟,情節為什麼這樣發生,而非那樣發生,理由只是一條,那就是經驗,我們共同承認的經驗,這是虛構中人與事發生,進行,最終完成虛構的依附。而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完全推開了這依附,徒手走在了虛構的刀刃上,它將走到哪裡去呢?

  這實在是很險的。

  長篇對於別人也許沒什麼了不得的,但對史鐵生,真的是一個挑戰。

  時過三年,一九九三年春,我在北京借了一小套單元房,排除一切干擾寫小說。有一日,幾個朋友一起晚飯,其中有史鐵生,席間,只聽他自語似地嘀咕一句,意思是這陣子不順遂,兩個星期就在一小節上糾纏。看上去,他依然是平和的,不過略有些心不在焉。可在他也已經夠了,足夠表示出內心的焦慮。我們都知道他正泡在這長篇裡頭,心裡都為他擔心,不知這長篇要折磨他到什麼時候。長篇對於別人也許沒什麼了不得的,但對史鐵生,真的是一個挑戰。還是方才那句話,他推開了現實模擬性的依附,走在虛構的刀刃上,能走多遠呢?長篇是大工程,還不僅指勞動力和時間的付出,更指的是需要有填充篇幅的巨大的量。這個「量」通常是由故事來積成,而故事則由經驗與想像一併完成。在此,經驗不止是寫作的材料,還是想像所生髮的依據,就像前邊曾說過:「情節為什麼這樣發生,而非那樣發生」的理由。這是寫作小說的資源,長篇消耗尤劇。輪椅上的生涯,卻使這資源受到了限制。

  他活在暗處還是有光處,他享有怎樣的快樂,就取決於他的自<覺與主動性。

  自從坐上輪椅,史鐵生不得已削弱了他的外部活動,他漸漸進入一種冥思的生活。對這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他不是以感官接觸,而是用認識,用認識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這樣,他所攫取的世界便多少具有著第二手的性質。他當然只能從概念著手,概念總是枯乏的,不是說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綠?因概念無論如何已是別人體驗與歸納過的結論,這也無論如何都會在他與對象之間,拉起一道屏障。他就隔著這層世界灰色的屏障,看這世界,這世界很難不是變形的。可是,變形就變形,誰敢說誰的世界完全寫實?誰的感官接觸不發生誤差,可完全反映對象?倘完全是翻版,不就又退回到概念之前去了?說得好是素樸的世界,其實也是混沌與懵懂。只是史鐵生的變形世界排除了生動活躍的感性參預,不免是艱澀的。但命運已經規定史鐵生身處概念,他不可能回進自然,殘疾取消了他回進自然的條件,史鐵生是沒有退路的。那麼,史鐵生的出路在哪裡?停在原地,滯留於灰暗的景觀之中?或者,也許,還有一條進路,那就是從這概念的世界裡索獲理性的光明。也就是說,這世界的變形質量,是遜於一般水準,還是超出共享的範疇。那就要看個人心智的能量,或者說個人的思想力度,心智和思想能否達到一個程度——用《務虛筆記》第十二章「慾望」中的說法,就是慾望,「生命就是慾望」。這就好像意識決定存在的意思,「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的意思,聽起來有點玄,可這就是史鐵生的現實處境。他活在暗處還是有光處,他享有怎樣的快樂,就取決於他的自覺與主動性。從這一點上說,史鐵生的命運就又和唯物論接上軌了,他其實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無可奈何,而是和所有人一樣,甚至更高程度地,掌握在自己手上。

  由於是這樣後天的經過思想鍛煉過的素材,史鐵生的小說早已就顯現出一種再造的景觀。比如短篇小說《命若琴弦》,故事因循的原則不是現實的邏輯,而是生造出來的。老瞎子的師父給老瞎子留下一張眼睛復明的藥方,可是必須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藥,否則葯就無效。這個條件不是來自於生活實踐,而是根據故事的需要純虛構的。這故事需要給老瞎子一個行為的目的,且又不能使這目的實現,它就要無盡地延長老瞎子的行為,同時推遲目標的接近,於是便有了這麼一個契約:彈斷一千根琴弦,才可起用藥方。許多民間故事,寓言都是這樣,從假想的條件上生髮故事,就像古羅馬神話「金枝」。特洛伊失陷後,英雄埃涅阿斯根據女神指示,折取一節樹枝,於是就有了神力,可去往冥界尋找父親的靈魂,打探自己未來的命運。這一節樹枝的神力其實是被創作者妄加的,好讓故事有條件向下走,走到創作者指定的位置上,完成寓意。也因此,史鐵生的小說,或多或少都有些寓言的意思。在他的早期,坐輪椅還不久的時候,小說還多是描寫具體的生活經驗:寫街道手工作坊的《午餐半小時》《我們的角落》;寫知識青年下放農村生活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插隊的故事》,等等。隨著坐輪椅的時間增長,離開自由行動的日子越遠,史鐵生的小說越變得抽象。思想的涵量增加,故事則漸漸不象形現實,比如《命若琴弦》,比如《毒藥》,比如《中篇,或短篇4》,再比如《務虛筆記》。這些與具體人和事疏淡了關係的小說,顯現出他逐漸脫離外部的生活,而進入內心。

  在《務虛筆記》之前,那些寓言性質的小說,因篇幅多比較短小,寓意也比較有限,所以,虛擬的條件就比較容易貫徹到底,使其自圓其說。可是,面對一部長篇的量,史鐵生能否因循著這假想的,再生的邏輯堅持到底?真是一個大問題。這後天的邏輯是根據什麼可和不可,推理的條件其實相當脆弱,沒有實踐來作檢驗的標準,唯一的武器是思考,思考,思考。似乎怎麼樣都行,可你確實知道只有一種可行性,就是不知道隱在哪裡,錯誤的跡象又來引你走向歧途。舉一個生活中的例子,不曉得能不能說明這種處境,就是黑暗中在曠野走路。手電筒的一柱光使你以為那就是路,於是循它而去,可是等到下弦月起來,天微亮,卻看見路在很遠的另一邊。我們寫作的人——即便是我們這些能夠以現實生活作準繩的人,也會遇到虛構上的困境。我們最怕的是那種可能性極多的境遇,其實最岌岌可危,因我們知道,不會有事物能夠向四面八方發展,任何事物都只可能以一種秩序存在著。縱然是無中生有的,它一旦生出,便也有了自己的生命秩序。這隱在虛無之中的基因圖譜,就是史鐵生要去尋找出來的。他每一天都在干這個活,沒有外力可以幫助,只有思想,孤獨的思想。

  我想,性愛可說是遙遠的彼岸,此岸是殘疾人C。敘述者「我」的任務,也就是整部小說的任務,就是將C渡往彼岸。現實已經堵絕了通路,而小說到底也不是童話,它必須遵守現實的可行性制度。

  動作取消了,只能以思辯來進行。

  他終於在一九九五年上半年完成了這大部頭長篇小說,大家都為他松下一口氣。接下來,輪到我們吃重了,那就是閱讀的挑戰。在這裡呈現的是這樣一幅虛擬的圖景,與你我他所認識的生活無關,而這通常是閱讀所依憑的媒介。我們沿著所共知的生活表面性進入到另度空間——創作者所營造的獨立王國。當然,史鐵生在這裡也使用了某些現實的資料,比如Z所遭遇的社會等級差異,Z九歲時在小女朋友漂亮的家中玩,聽她母親在身後責備說:「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從此種下了功利心的種子;比如醫生F和女導演N,發生在政治教條主義時代的愛情悲劇,終因兩人家庭階級所屬不同,不得不分手;比如敘述者「我」的那個可怕的童年玩伴,他具有著一種驚人的集權才能,就是喚起群眾,任意孤立某一個不合作者,對於他的寫實性描寫,一脫整篇的冥想風格,鮮明突起,流露出私人生活經驗的特質;再比如Z的叔叔與叛徒女人的情感糾葛,亦是由戰爭年代的史實背景演繹而來;而最重大也是最主要的現實資料,則是C,這個截癱者的愛情與性愛經歷,全部長篇其實都是從此出發。所以,這純虛擬的景觀的源頭,卻依然是來自現實生活。然而,一旦出發,就進入虛擬的狀態,上述所有那些現實性資料,在此全呈現出不真實的形貌。這些人都沒有姓名,拉丁字母將他們變成了符號。那些社會事件也不以通用的說法命名,而以暗示的方式,也抹殺了具體性。就和最初的,從電腦屏幕上窺伺的印象相同,像夢魘。問題臨到閱讀的方面,就是我們將根據什麼條件解釋夢魘,這解釋能否自圓其說,走向終點。讀這小說,有些像猜謎呢!因是缺乏共有的常識的媒介,我們也必須在虛無中尋找地圖,然後走入《務虛筆記》。

  我想,性愛可說是遙遠的彼岸,此岸是殘疾人C。敘述者「我」的任務,也就是整部小說的任務,就是將C渡往彼岸。現實已經堵絕了通路,而小說到底也不是童話,它必須遵守現實的可行性制度。C走向性愛,已規定不能以外部行為的方式,用書中的說法:「直接走向性,C不行。」動作取消了,只能以思辯來進行。用思辯排除障礙,推向前進。也所以,這裡的以拉丁字母代表著的人物,無一不承擔著思辯的角色,分工負責為C渡向彼岸掘進通路。他們一無二致地帶了沉思默想的表情,每人都懷揣一個哲學課題,那都是用以證明和反證C的命題的。其中,Z和O似乎被交託的責任較重,第二章,「殘疾與愛情」的末尾,就將什麼是愛情與性的答案,交到了下一章「死亡序幕」,Z的妻子O「猝然赴死」的情節里。這個答案貫穿四十萬字的整部小說,一直到倒數第二章「猜測」,正面展開了討論。

  醫生F,Z的同母異父兄弟HJ,導演N,詩人L,身影模糊的WR……大家一起來破這個懸案,就是O為什麼死。這個答案里就隱藏著C渡向彼岸的玄機。ABCD們,身體力行,以自己的故事參預問題和回答,到這第二十一章時,已是在下結論了。比如,F和N,他們的愛情生涯是在隔離中渡過,他們甚至不能照面,偶爾的相逢也是從鏡子的折射,攝影膠片,或者由男女演員作替身在戲劇中找尋追逐,這些鏡中月、水中花的意象,表明他們的愛寄寓在虛無之中。以堅持不懈的長跑來追逐愛人T的HJ,他的觀點是,「不愛而被愛和愛而不被愛,我寧願要後者」。這是個愛神,全身心地去愛,並不在意回報。他所愛的T,是他定義的福人,即沒有愛而被愛。T是N與O的混合,她在N和O的愛情命運中進出著,時而分解,時而合而為一,綜合著她們幸福的成分,成為施愛的對象。Z的母親與父親的愛情則是泥牛入海無消息的企盼與等待。Z的叔叔與他的女人卻是背離的方式……每一對關係都受著限制,不同內容的限制緊箍著他們,使他們不能任意縱情,而唯一的沒有束縛的詩人L——可不可以說L是個泛愛主義者,他愛一切女人,可一旦戀人離開時,他依然感到喪失的痛楚,說明他其實只需要一個人。即便是有無限的可能性,他的所攝取也是有限制的,於是就輪到需要來限制可能性了。所有的限制都是隱性的,只有C的限制是正面的,是顯學,那就是殘疾。殘疾使他的限制成為常識所能認知,而其他大多數卻發生在哲學意義上,因此,C的日常生活就變成了哲學,不是抽象的,而是至關存在,迫切需要解決。

  史鐵生曾經發過天問:為什麼是我?真不知道是為什麼,只知道,因為是史鐵生,所以是史鐵生。

  我們有時候會背著史鐵生議論,倘若史鐵生不殘疾,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也許是,「章台柳,昭陽燕」,也許是,「五花馬,千斤裘」,也許是「左牽黃,右擎蒼」……不是說史鐵生本性里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總是誘惑多,憑什麼,史鐵生就必須比其他人更加自律。現在,命運將史鐵生限定在了輪椅上,剝奪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內心走去,用思想做腳,越行越遠。命運就是以疾病,先天,遭際,偶然性和必然性種種手法,選定人擔任各種角色,史鐵生曾經發過天問:為什麼是我?真不知道是為什麼,只知道,因為是史鐵生,所以是史鐵生。仿照《務虛筆記》的方法,約為公式:因為此,所以彼,此和彼的名字都叫「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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