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片不行了?香港人不行了 | 冰川觀察

香港電影的衰落,根本就是香港城市精神的墮落。

我已經許久沒有去香港了。更要命的是,我已經許久不找港片看了。這恐怕是許多人有的相同心態。

不去香港的原因是因為香港大約已經沒有什麼令人心馳神往的地方了吧。當然,我仍然偶爾會想念魚蛋面,偶爾還會想念港大的斜坡,偶爾還會想念銅鑼灣的米蘭站。但也就是偶爾而已,畢竟我們還有新旺茶餐廳,還有山寨米蘭站,還有在上海的酒吧中間或響起的港腔港調。

既然你懷念的東西身邊都有,那麼它在不在那裡,還有什麼關係?

▲電影《無間道》

所以,我對港片或者也是這樣的一個心情吧。我還會時不時地翻出《大話西遊》、《槍火》、《無間道》來看,但那似乎是緬懷初戀曾經明媚的春光一樣。

多數情況下,你不會想要看到自己的初戀的那個人的現狀了吧,那個曾經是明眸善睞,唇紅齒白的少女,而今是土肥圓的歐巴桑了。

關鍵的問題還在於這裡:那個曾經生產出無數讓你緬懷懷念的電影的驕傲嬌嗔嬌俏的香港已經不見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個怨氣怨恨怨毒的香港和香港人,怎麼可能還能生產得出《龍門客棧》這樣元氣爆棚的藝術來?

香港的心氣來自於移民城市的多元化

關於香港電影的衰落,有很多技術化的分析。例如,好萊塢數字電影的風向;內地電影的崛起;香港影人的北上等等。

這些都不足為奇,而且也言之有理,更多的理由都舉得出。香港金融中心地位的衰落,上海的崛起,香港回歸的影響,城市市場的狹小等等。

但所有的這一切,所呈現的都是表面上的現象。香港電影的衰落,根本就是香港城市精神的墮落。

從內地的眼光看上去,香港電影最輝煌的時期,出現在20世紀80、90年代。在那個時間段里,好萊塢電影在中國主要還是以盜版碟的形式出現,而內地電影仍然在第五代嚴肅電影的目光中存活。人們去爭奪戛納獎和金獅獎,真正意義的大片和娛樂片還沒有出現。拯救大多數大陸人業餘時間的,基本上全是港片。周潤發、劉德華、黎明、成龍、周星馳基本上是每個大陸人都耳熟能詳的名字。

▲《甜蜜蜜》復映時的廣告

但是我以為,最能夠代表香港電影精神的,恰恰是1996年上映的,由陳可辛執導的《甜蜜蜜》,儘管那個時間裡,優秀的導演包括徐克、劉鎮偉、王家衛、杜琪峰都處在他們的巔峰時刻。

《甜蜜蜜》講的是,兩個移民到香港的大陸人的奇遇記。他們同一時間來到香港,在香港殘酷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相遇了。兩個底層人相愛相殺,遭遇了任何普通香港人都可能在任何時刻遇見的悲歡情仇。當兩個歷盡滄桑、已經真正成為了香港人的人再次相遇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泯於歲月,惟有相濡以沫的淡然一笑。

我們早就聽夠了各種夢,但這恐怕就是「香港夢」最為直接和動人的詮釋。它所闡釋的,恰恰是這個自由城市的精神:不要期待神仙皇帝,任何一個人都是悲歡離合,光怪陸離,但這就是生活本身。而擁抱這個城市,擁抱自己的命運,你終將能夠找到幸福。

沒有人覺得這麼兩個大陸人的身份有多麼地突兀,也沒有刻意地針對他們的身份大肆張揚,也沒有讓他們經歷多麼傳奇的個人際遇。

▲那去香港到底為了什麼呢?

如果你還記得其中的細節的話,那麼你或許會注意到黎明開始是不會講粵語的,而張曼玉不斷在隱瞞自己的大陸身份;你或許還會記得他們曾經因為鄧麗君而相愛,最後又因為鄧麗君而重逢;你或者還會留意到黎明和張曼玉都曾經長時間在紐約流連。

這是一個自信心爆棚時代的香港,他們知道他們的文化終將融化外來人的卑微或者傲慢,他們眼界寬闊,縱橫四海;他們十分快樂地擁抱外來文化,但是對於他們自己本土的產品十分驕傲。

那個時候的他們很像紐約:一個建立在自由港精神之上的城市,對於移民寬容而自信,對於文化多元化絕不心存芥蒂。

▲電影《暗戰》

於是在那個時代里,徐克有《龍門客棧》和《白蛇傳》、劉鎮偉有《大話西遊》、王家衛有《重慶森林》,而杜琪峰有《暗戰》。那個時候,還有許多在內地並不熟悉的,但是異常優秀的導演,林嶺東、麥兆輝、關錦鵬……連如今爛大街的王晶,都有《賭神》。

在更早的時候,也就是《表姐當家》的時候,我們經常看見港片里充滿著對大陸的各種低級玩笑,例如北姑,表舅;出現在電影里的大陸公安總是一副猥瑣而貪婪的形態。也許看上去有些情感不適,不過,這些無傷大雅的戲謔之中,總有著充分而善意的文化制度自信:你們是需要我們拯救的。

港片還有救嗎?

我大約今年也就看了五六部港片吧,印象深刻的只剩下了《樹大招風》,還有一部莫名其妙的《老笠》。當然,還有幾部名氣大的,例如,《三人行》《寒戰》《反貪風暴》也都看過了,但是留不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樹大招風》或許是想要繼承港片遺產的最大努力了,本身也由港片元老杜琪峰監製。香港的三大賊王,在各自的經歷中挫敗連連,於是最終想要一起搞票大的,陳小春最後想出來的,是要炸回歸典禮。但是,就在他們終於好不容易在分散的狀態中取得聯繫的時候,卻分別命喪黃泉。

其實我知道杜琪峰想講一個政治隱喻故事,但是可惜,這個政治隱喻,實在遠不及1994年周星馳在《國產凌凌漆》中所明示的政治觀點。不過,我更想說的是:

這部電影里所顯示出來的,更是香港電影背後所支撐的,整個香港城市精神和香港夢的失落。

▲《樹大招風》海報

為什麼三大賊王要一起合作?陳小春是電影里最風光的一個賊,他依靠綁票來勒索。但是他覺得沒勁,總想做個大風光,青史留名。任賢齊原本是個街頭悍匪,但是他跑到大陸來做走私生意,卻在大陸的腐敗官場中頭破血流;林家棟老奸巨猾,但是卻墮落成為了偷偷摸摸的小劫匪。所以,他們想一起,就是想風光。

為什麼想風光?因為往昔不再了。那個為所欲為的醜陋與輝煌並存的、自信與傲慢橫飛的香港已經不再了。貪名貪利貪往昔。貪嗔怨痴總是在一起的。

所以,香港人剩下了一個怨字,連杜琪峰也沒有了心氣,剩下個怨字。

▲香港怎麼了?

看看香港人這些年來怨些什麼?蝗蟲論、內地孕婦赴港生子、杯葛特首、議員風波、地鐵屎溺、李嘉誠離港……如果你把近五年來關於香港的新聞連起來看的話,基本上一多半都是和大陸相關的,並且都是港人與內地人的爭拗。

不過,我生活的城市上海,卻突然間像極了我曾經熱愛的香港。我去過的任何一個茶餐廳里,都能夠聽見香港人在說話。沒有一個人會側目相看;我突然間發現了許多會說上海話的陝西人、福建人、東北人;上海人在外地人開的公司里上班,他們像在老外公司里一樣,基本上不加班,但是一如既往地職業化著。

任何一個城市,當它失去了活力和自信的時候,就會變得非常地充滿怨氣。然後這個城市的居民就會開始排外,覺得外來人口搶佔了自己的資源,工作和機會。他們連這個城市的人們往外移民都開始敏感起來,覺得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了貧民窟。

別誤會我,好像我覺得香港的問題只是香港人自己的問題。在一場席捲所有人的全球化中,在一場每個地方的人都在變化的網路化中,特別是在香港回歸、內地崛起的變動中,失落和改變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在大陸經濟崛起的過程之中,香港原有的中轉港地位不再;本來幾乎已經是亞洲金融中心的位置,在整個東亞崛起的態勢中就已經式微;在印度、中國、日本多個國家的互聯網發展格局中,香港的經濟結構本來就經受不住刺激。這些變動,並不因為中港的特殊關係,就會產生與現在不同的結果。

▲港英政府所留下來的律法體系依然健全

然而,港人的心氣本不至於衰退至此。港英政府所留下來的律法體系依然健全,港人的職業化程度依舊亞洲最高,香港的自由港地位不可撼動,新聞自由與教育自由世界前列,本地的富裕生活和較高的工資水平,依然可以吸引著來自至少整個亞洲的移民。

如果說,我們的確在這個時代里已經不能夠看見《英雄本色》、《賭神》這樣荷爾蒙爆棚的電影的話(因為那是一個處於高速成長期和發展期的特有氣質),那麼我們至少應該能夠看見類似於《社交網路》或者《華爾街之狼》這樣的資本主義心靈。

但是我們什麼也看不見,我們連元氣滿滿的林正英那樣的殭屍也看不見了,我們幾乎聞到了羅蘭身上那股森森的怨氣。

這麼說吧,不是世界和中國內地拋棄了香港,是香港人自己拋棄了香港。

別認為我把港人說得太不堪。因為我懷念那個幽默的、自信的、朝氣的、多元的香港,我永遠都會熱愛《大話西遊》和《甜蜜蜜》。可是,再給我一個熱愛的理由,好嗎?

連清川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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