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作品中的性(一)

宋、元二代的文學發展中,最有代表意義的是宋詞和元曲,在各種文學形式中, 和性的關係最密切的也是宋詞和元曲。   一、有歷史代表性的宋詞   在宋代,詞發展到它的極盛時期。宋初的社會安定和城市繁榮,南宋的苟且偷 安,都為一些士大夫提供了享樂生活的條件。在這個時期,宋詩受了道學的影響, 「言理而不言情」,①結果使抒發愛情和描寫色情變成了詞的專業。一方面,這是 繼承了唐和五代詞言情的傳統;另一方面,士大夫們認為詩與散文比較正統,而詞 則是「小道」,近於民間文學,有些情事似乎在詩文中難以出口,有失尊嚴,但不 妨在詞里描述;另外,詞的體裁較活,更便於文人雅士們吟風弄月,便於妓女和情 人淺斟低唱,可以說兩宋的大詞家幾乎無人不和歌姬舞女有密切的關係。   在這些詞人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柳永。柳永字耆卿,初名三變,福建崇安人。 他出身於世代儒學官宦家庭,少年時在京城開封過的是一種「多游狹邪」、「好為 淫冶謳歌之曲」的生活,青年時屢試不中,直到晚年才中進士,以後做過一些小官, 在北宋的著名詞人中,他是官位最低的一個,但他卻以畢生精力從事詞的創作,是 北宋第一個專業詞人。   由於富貴功名不就,柳永就轉而對此採取某種冷淡與狂傲的態度,並進一步地 到女人堆去尋求安慰。在一首落第後所寫的《鶴衝天》中,就表現了這種思想: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盪? 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他訴說自己雖是「才子詞人」,卻是「白衣卿相」,懷才不遇。那麼怎麼辦呢? 只能從「偎紅倚翠」去尋求安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正是他一生生 活的寫照。   柳永一生在秦樓楚館中討生活,與歌妓們流連往返,盡量把他的才能發揮在詞 上,以博得坊曲娼妓的青眼,並以此作為自己的精神寄託。他的詞完全是為女性作 的,內容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羈旅悲怨之辭,閨帷淫媟之語」,情感大都發生於 「偎紅倚翠」之時,取材多半是出自「煙花巷陌」,同時大半是在「淺斟低唱」中 做成的。葉夢得的《避暑錄話》說:「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斜,善為歌詞,教坊 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後山詩話》說:「柳三變游京都南 北兩巷,作新聲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宋翔鳳的《樂府餘論》說:「耆卿 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妓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 四方。」這說明,柳永不但會做詞,而且精通音律,其詞很通俗,能以俚語編入詞 中,所以很受人們的歡迎,以致有「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十七八女郎執紅牙 拍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之說。   柳永的一生潦倒雖然和妓女的悲慘生活有不同的內容,但由於長期地生活在一 起,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同遭遇,所以柳永對妓女比較理解,從而在詞中 表現出對妓女的同情,反映出她們的思想感情和對幸福生活的嚮往。如《迷仙引》 中,他描寫了她們「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 朝雲暮雨」的痛切呼聲。《集賢賓》中,也要求「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的正 常生活。柳詞中有不少懷念她們乃至悼亡之作,寫到偶在客地接到她們的「小詩長 箋」而「寶若珠璣」,歡喜若狂;或對於自己飄泊無定而有負於「于飛比翼」的盟 誓而深深內疚,企圖在她們中間找到知音,尋求安慰。他確實有不少「紅粉知己」。 相傳柳永死後,還是由「群妓合金葬之」,並有「吊柳七」、「吊柳會」等遺聞逸 事,雖不一定可靠,但是都反映出柳永與妓女關係的密切。然而,柳詞中也有不少 關於妓女聲色的庸俗猥褻的描寫,這是應該加以剔除的糟粕。   在柳永前後的有關詞人還有晏殊、晏幾道和秦觀。   晏殊字同叔,撫州臨川人,他早年顯達,歷任要職,官至宰相,一生宦途得意, 未遇什麼大的波折,就很自然地繼承了五代詞風的緒餘,把詞當作娛賓遣興的工具, 或寫男歡女愛,輕歌曼舞,或寫一些空洞的祝頌之詞,表現出雍容典雅而又脫離社 會的情趣。他的詞風閑雅清婉,有不少佳句,如「重頭歌韻響琤琮,入破舞腰紅亂 旋」,「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反映了高官們的酒色生活,而「春風不解 禁楊花,曶曶亂撲行人面」和「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等,寫出了一 種具有一定美感的意境。   晏幾道是晏殊的兒子。他雖出身於顯宦之家,但後來失去了富貴子弟的生活地 位,窮困潦倒,因此造就了感傷凄楚的詞風特徵。如果說晏殊的詞充滿了富貴氣, 那麼晏幾道的詞就充滿了感傷、懷舊與落拓放浪氣。他追憶當年「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的豪華生活,而又不甘心於自身社會地位的下降,重又陷入「夢 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放浪境地。他的許多懷念歌妓的詞作,如「衣 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如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等,雖然 這種離愁別恨沒有多大的社會意義,但卻比較自然清新,有一定的藝術價值。   秦觀是稍後於兩晏與柳永的一位大詞人,他在黨爭中非常失意,宦途多舛,一 生潦倒,所以也只能以酒色遣懷。他的詞筆從未接觸國計民生,只是抒發自己的「 情」與「愁」,這是多少年來千百詞人所歌唱的主題,所以秦詞在思想性方面並沒 有特別過人的地方,但是藝術性很高,他在作品中創造了許多優美的藝術形象,表 現出真摯的感情,並發展了詞的技巧。他寫詞的主要傾向是歌唱愛情的真摯與純潔, 例如那膾炙人口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和歌妓舞女交往很多,他有許多詞都以此為內容,創造了一些深於情、專 於情的可愛的女性形象,例如《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 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又如《鷓鴣天》,其中的「雨打梨花深閉門」為千古傳誦的佳句: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無一 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秦觀所交往和戀愛的異性,大多是以伎藝和色相供人玩弄享樂的歌妓舞女,正 是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裡被損害、被賤視的女子。可是,在他的作品裡,這些女 子的形象都具有真實的感情和個性,卻因為得不到美滿的愛情,不能像正常人那樣 生活的不幸者,而決不像一般輕薄詞人所描寫的那種水性楊花的人物。秦觀是以平 等的、同情的態度去對待這些女子的,因而發現了她們靈魂中可貴的東西,這也是 秦詞閃爍著一些光彩的根本原因,也是秦觀比一般詞人在思想境界高出一籌的地方。   這裡還應該提到歐陽修和蘇軾,他們都是宋代的大學問家、大政治家,被後人 列入「唐宋八大家」之列。他們的文風也和過去的一些著名文人一樣,有些矛盾的 地方。他們在當時都是以「正統」面目出現的大人物,可是正像白居易本來寫過一 些反映婦女疾苦的詩,似乎是對女子深表同情的詩人,可是蓄妓竟如此之多,玩妓 的興趣竟如此之濃;而歐陽修的政論文《朋黨論》、《五代史伶官傳論》是多麼鏗 鏘有力,他的《食糟民》詩對農民是多麼同情,可是另一方面也寫出一些描寫女性 的浮艷之詞,簡直判若兩人。蘇軾也是同樣,他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 物」以及「明月何時有,把酒問青天」和反映嫖妓生活的浮艷之詞也真是判若兩人。 這可能反映出一些封建士大夫的兩重人格和雙重道德標準。他們即使在某些方面比 較開明一些,但在另一些方面最終還是脫離不少他們的階級局限。   歐陽修、蘇軾私生活的浪漫是出了名的:   《避暑錄話》說:「歐陽文忠知揚州,建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每暑時, 輒攜客往游,遣人至邵伯取荷花千餘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 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載月而歸。」《宋裨類鈔》 云:「歐陽修間居汝陰時,二妓甚穎,而文公歌詞盡記之,筵上戲約他年當來作守。 後數年公自維揚果移汝陰,其人已不復見。視事之明日,飲同官湖上,有詩留擷芳 亭云:『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恨我來遲。』」可見,他對妓女是多麼眷戀。   正是因為有這種生活情趣與經歷,歐陽修寫過不少旖妮、纏綿、香艷的描寫男 女之情的詩詞,其中也不乏佳作。例如他寫的《南歌子》描寫一對新婚夫妻甜美、 熱烈的愛情: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 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這首詞寫得非常細膩、生動,可是,被指責為「淺近」、「浮艷」,引起「群 小」的「曖昧之謗」。更有人「為尊者諱」,說作為一代儒宗的歐陽修不會填這類 詞,「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而列在歐陽修的名下。   蘇軾在這方面也絲毫不亞於歐陽修。《揮塵錄》說:「姚舜明庭輝知杭州,有 老姥自言故娼也,及事東坡先生,云:公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 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數妓任其所適。晡後鳴鑼以集,復會聖 湖樓,或竹閣之類,極歡而罷。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雲集, 夾道以觀千騎騎過,實一時盛事也。」   他們的不少旖妮艷麗的詩詞,都是在這種狎妓生活中寫出來的,例如《調謔篇》 載:   大通禪師操行高潔,人非齋沐不敢登堂,東坡一日挾妙妓謁之,大通慍見於色。 公乃作《南柯子令》妙妓歌,大通亦為解頤。公曰:「今日參破老僧禪矣。」   又如《春渚記聞》記了有關蘇軾的這樣一則故事:   東坡在黃山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於營妓供傳,扇書帶畫, 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能書札,坡亦顧之喜,終未嘗得賜。至公移汝郡,將 祖行,酒酣奉觴再拜,取領巾乞書。公顧視之久,令琪磨硯,墨濃大書云:「東坡 七歲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談笑。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 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復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繼書曰:「恰似西 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座擊節,盡醉而散。   以上似乎都是文人雅士,蘇軾為妓女作詞書字時倜儻、豪放之氣溢然,可是, 隱藏在這背後的人際關係又是什麼呢?他們仍舊不過是把妓女作為自己遣興、抒懷、 發泄、娛樂的工具罷了,以下這件事是說明問題的實質的:   坡公(蘇軾)又有婢,名春娘。公謫黃州,臨行,有蔣運使者餞公。公命春娘 勸酒,蔣問春娘去否?公曰:「欲還母家。」蔣曰:「我以白馬易春娘可乎?」公 諾之。蔣為詩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閑分付贖蛾眉,雖無金勤嘶明月,卻有佳 人捧玉卮。」公答詩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嘆懊恨中。只為山行多險阻, 故將紅粉換追風。」春娘斂衽而前曰:「妾聞景公軒廄吏,而晏子諫之。夫子廄焚 而不問馬,皆貴人賤畜也。學士以人換馬,則貴畜賤人矣!」遂口佔一絕辭謝,曰: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今時始知人賤畜,此生苟活怨誰嗔。」下階 觸槐而死,公甚惜之。   這位春娘,無疑是一位頗有覺悟的女性,她以死對蘇軾等大人先生們不把女人 當人的行為作了強烈抗議,這也揭露出在這些封建士大夫風流倜儻、舞文弄墨、憐 香惜玉等現象掩蓋著的階級本質。相比之下,對妓女比較能持平等同情態度的柳永、 秦觀等詞人有人性得多。   北宋末年還有個周邦彥,字美成,號清真居士,因為他精通音律,又善作詞, 宋徽宗就任他為大局樂府的提舉官。他長期和歌妓舞女們交往,過那眠花宿柳的放 浪生活,在職務上又不得不迎合併直接以文藝去侍奉皇帝和貴族,自然寫不出能反 映社會現實生活而具有較高思想性的作品,只能寫些「玉艷珠鮮」和「柳欹花晻」 的艷詞,以娛樂當時的統治階級。他的《瑞龍吟》被認為是代表了他的這種詞風: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曋曋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 凝佇,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 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 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儘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 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此外,充滿了沒落情緒「繁華夢斷酒醒來,掃地春空」的賀鑄,「自喜新詞韻 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的姜夔,寫艷情麗句,在宋代的性愛文學上也佔有一定地 位。   到了元代,除了元曲以外,在包括詞在內的文學方面沒有明顯的發展。有過一 位詞人薩都刺,做過御史官,其文章雄健,詩詞流麗清婉,最長於情,在歷史上也 是有名的,他寫過一首《燕姬曲》,兒女之情似可與前朝大詩詞家媲美:   燕京女兒十六七,顏如花紅眼如漆。   蘭香滿路馬塵飛,翠袖短鞭嬌滴滴。   春風澹蕩搖春心,錦箏銀燭高堂深。   綉衾不暖錦鴛夢,紫簾垂霧天沉沉。   芳年誰惜去如水,春困著人倦梳洗。   夜來小雨潤天街,滿院楊花飛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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