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性瞬間：我們在那一刻照見命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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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性瞬間」原本是布列松提出的攝影理論，指的是攝影者通過抓拍的手段，在極短暫的幾分之一秒的瞬間中,將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事物加以概括，並用強有力的視覺構圖表達出來。
人的一生中也會有這樣的決定性瞬間。當命運的光束投射在生活之上的時候，也許並不自知，但你身上的某個部分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正如周寧在《人間草木》中寫道的那樣，「世間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更真實；人生某種時刻，比其他時候更真實。」
我們從過往的文學作品中，選摘出十個描述「決定性瞬間」的段落。它們大都是耳熟能詳的經典，但或許通過這樣的方式，你會發現這些經典離你真的很近。畢竟，當一字一句地讀過這些段落時，那些升騰而起的畫面是那樣生動，以至於我們會感同身受，會陷入沉思，會在自己的生活中發現新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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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高老頭》
拉斯蒂涅是巴爾扎克的小說《高老頭》和整部《人間喜劇》中的人物。他出身沒落貴族，為了實現飛黃騰達的夢想，不擇手段向上爬。《高老頭》的結尾，走在巴黎街頭的拉斯蒂涅看著通明燈火，暗暗下了和這個城市來「拼一拼」的決心。
拉斯蒂涅一個人在公墓內向高處走了幾步，遠眺巴黎，只見巴黎蜿蜒曲折的躺在塞納河兩岸，慢慢的亮起燈火。他的慾火炎炎的眼睛停在旺多姆廣場和安伐里特宮的穹窿之間。那便是他不勝嚮往的上流社會的區域。面對這個熱鬧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象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盡。同時他氣概非凡的說了句：
「現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
設下木馬計擊敗特洛伊人的尤利西斯本該凱旋迴家，但他沒有回去，而是打造了一條小船，邀集了幾位同伴一起出發，探索太陽背後沒有人知道的世界。中途，有的同伴想打退堂鼓，他堅持繼續前進，繼續探索未知世界。600多年過去了，我們依然能感受到但丁借尤利西斯之口，對人類追求美德和智慧的勇氣的真誠讚頌。
對我的兒子的摯愛，對年老父親的孝心，以及會使巴蒂洛佩（他的妻子）喜悅的應有的恩愛，都不能戰勝我渴望閱歷世界，體驗人類的罪惡和美德的熱情......你們生來不能像走獸一樣活著，而是應當追求美德和知識。
清晨時分，調轉了船尾，我們就把我們的槳當作翅膀，作飛一般的瘋狂航行。
托爾斯泰最善於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在他的筆下，人物心理發展的過程以及在特定場合隱秘、微小的波動，全都描繪得清晰可辨。《復活》的主人公聶赫留朵夫是俄羅斯的一名青年貴族，他曾經誘姦女傭瑪斯洛娃，之後法庭上的一次相遇讓他良心發現，開啟了精神「復活」的歷程，以下片段描寫的正是聶赫留朵夫第一次懺悔時的心靈圖像。
他站住，像小時候那樣雙臂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仰望著上蒼說：「主哇，你幫助我，引導我，來到我的心中，清除我身上的一切污垢吧！」……他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飽含著淚水，又有好的淚水，又有壞的淚水。
好的淚水是由於這些年來沉睡在他心裡的精神的人終於覺醒了；壞的淚水是由於他自憐自愛，自以為有什麼美德。
下面是蘇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日瓦戈醫生》的開頭, 小說以主人公母親的葬禮揭開了全篇的序幕, 十歲的男孩尤里·日瓦戈就這樣開始了他人生的漫漫旅途。在小尤里失魂茫然之際, 舅父尼古拉·韋傑尼亞平, 一個自願還俗的神甫, 把他領走了。正是在那個夜晚, 舅父給小尤里·日瓦戈講起基督的故事, 給他的心靈注入一絲靈性之光。
他們走著，不停地走，一面唱著《永誌不忘》，歌聲休止的時候，人們的腳步、馬蹄和微風彷彿接替著唱起這支哀悼的歌。行人給送葬的隊伍讓開了路，數著花圈，畫著十字……
「上帝的土地和主的意志，天地宇宙和苦苦眾生。」神甫一邊念誦，一邊隨著畫十字的動作往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遺體上撒了一小把土。人們唱起《義人之魂》，接著便忙碌起來，合上棺蓋，把它釘牢，然後放入墓穴。四把鐵鍬飛快地填著墓坑，泥土像雨點似的落下去。墳上堆起了一個土丘。一個十歲的男孩踏了上去。
已有家室的中年男子島村和雪國的藝妓葉子萍水相逢，並被她的清麗和單純所吸引。在列車上，島村和葉子對面而坐，列車的前進和光影的變幻讓島村眼中的葉子似真似幻，真不知今夕何夕、此人何人。與其說那是葉子的剎那芳華，不如說是島村心中幻想和真實的交織。葉子為島村心中抽象的美賦予了具形，島村透過葉子抵達了他心中的美。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餘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儘管火車繼續往前賓士，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
由於什麼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於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
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彷彿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島村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在路上》里主要有兩個美國男青年，薩爾·帕拉迪斯是無所事事的消極紐約人，狄恩·莫里亞蒂則是野性、衝動甚至混蛋的西部人——他酗酒、吸毒、偷車、泡妞，似乎對於生命有一種絕對的衝動；與此同時，他內心深藏著對夢想的熱愛和對愛情的執著，他是一個純凈的人。小說的結尾，坐在碼頭上的薩爾深情地懷念著狄恩，那個魯莽又純凈的西部青年。
每當太陽西沉，我坐在河邊破舊的碼頭上，遙望新澤西上方遼闊的天空，我感到似乎所有未經開墾的土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人都在不可思議地走向西部海岸。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在衣阿華，小夥子們總是不停地騷動喧鬧，因為是那片土地使他們如此無法平靜。今晚，星星將被隱去，你不知道上帝就在大熊星座上嗎？
在黑夜完全降臨大地，隱沒河流，籠罩山峰，遮掩最後一處堤岸之前，夜晚的星辰一定會向大地揮灑下她那璀璨的點點螢光。除了無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沒有人知道前面將會發生什麼，沒有人。我想念狄恩·莫里亞蒂，我甚至想念我們從未找到的老狄恩·莫里亞蒂。我想念狄恩·莫里亞蒂。
杜麗娘是南安太守杜寶的女兒，一直在深閨之中長大，除了家人和私塾老師，她幾乎沒有見過任何異性。那一天，杜麗娘第一次走進家裡的後花園，看到滿園春光，奼紫嫣紅，她不禁百感交集：既喜悅春花之美，更慨嘆春花之美卻無人見。從那時起，牡丹亭里開始上演一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美與愛的讚歌。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牡丹亭·遊園·皂羅袍 單雯 - 如花美眷
《雷峰塔》是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雷峰塔倒掉了，童年過去了，曾經的庇護不復存在了。少女在骯髒的火車站急得要流下淚來，整條手絹壓在臉上，這圖景是不是很像侯孝賢的《聶隱娘》？最後四字，火車動了，過去的純真、美好、風華都結束了。
琵琶把條手絹整個壓在臉上，悶住哭聲，滅火一樣。她順著車廂走，望進車窗里。走道上擠滿了人，可是她還許能擠進去，找到何干，再說一次再見。
她回頭朝車廂門走，心裡業已悵然若失。寬敞半黑暗的火車站裡水門汀回蕩著人生足聲，混亂倉促，與她意念中的佛教地獄倒頗類似。那個地下工廠，營營地織造著命運的錦繡。牽頭遠遠的地方汽笛嗚嗚響，一股風吹開了向外的道路。
火車動了。
1978年，北島和朋友們創辦了詩刊《今天》，將當時的文學界撒開了一個裂口。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這些年輕人聚集在東四十條的一個飯館，商量著把第一期《今天》貼遍全北京。午夜過後，他們從夜間飯館出來，全都微醺，年輕的北島騎著車，走在回家路上。
騎車回家路上，跟朋友一個個分手。我騎得搖搖晃晃，不成直線，加上馬路上結冰，險些摔倒。街上空無一人。繁星，樹影，路燈的光暈，翹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
「解開情感的纜繩/告別母愛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運乞求/紅旗就是船帆/太陽就是舵手/請把我的話兒/永遠記在心頭……」我想起頭一次聽到的郭路生的詩句，眼中充滿淚水。
迎向死亡的感覺真美。青春真美。
一個人應該如何開始自己的青春？這或許本身就是個偽命題，大部分人的青春開始得猝不及防，等不到你去設計。你懵懵懂懂地發現自己已經走在路上，看山，看雲，找不到旅店。人生的旅店到底在哪裡呢？到底有沒有呢？
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公路上，我像一條船。
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鬍鬚迎風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裡定居的鬍鬚，所以我格外珍重它們，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了很多山和很多雲。所有的山所有的雲，都讓我聯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著它們呼喚他們的綽號，所以儘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也不累。
我就這樣從早晨里穿過，現在走進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髮。但是我還沒走進一家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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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亨利·卡蒂埃-布列松
編輯、撰文：康路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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