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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田畫論 淺談吳鎮繪畫中的「漁父」精神

淺談吳鎮繪畫中的「漁父」精神

夏紹毅(雲田居士)

【摘要】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漁父」精神是一種處於主流文化邊緣的特殊的文化現象。包含著豐富而有深度的文化內涵,被賦予了參透人生、超脫世俗的隱逸之士的象徵,代表了中國文人追求的人格獨立、精神自由和去功利化的人生境界。元代畫家吳鎮一生創作了許多以「漁父」為題材的山水畫作品。其圓潤深秀的筆法、氤氳濕郁的墨氣、雄秀清潤的畫風以及飽含詩意的畫境都給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文從吳鎮個人生平和他的「漁父」山水畫出發,研究吳鎮筆下的「漁父」精神在其作品中的體現。

關鍵詞:吳鎮; 漁父圖; 漁隱精神;

吳鎮 《漁父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一、吳鎮生平介紹。

吳鎮(1280—1354年),字仲圭,號梅花道人、梅沙彌,浙江嘉興魏塘人。以善畫山水、墨竹而聞名,其山水效法董巨,墨法淋漓。與黃公望、王蒙、倪瓚一起,被推為「元季四大家」。他在「元四家」中用墨最為濕潤,也正是這種濕潤賦予了其畫以深邃的道家哲學意境。有史書記載:「吳鎮,字仲圭,性高介,少好劍術,讀易有悟,乃一意韜晦,效君平賣卜。繼而厭之,潛跡委巷,繞屋植梅,因字型大小梅花道人。工詩翰,善畫山水竹石,每題詩其上,當時稱為『三絕』,有勢力者求之不得,惟貧士則慨贈之,使取值焉。」從這段話中,可得出關於吳鎮生平及品性的兩點:一、崇尚道家思想,二、性高潔卻不孤傲。吳鎮早年賣卜並非家貧,因祖、父輩做海運生意,家至巨富,有「大船吳」之稱。吳鎮不僅賣卜以示道家子弟,還與道士交往甚密,故號「梅花道人」。道家思想深深地影響著吳鎮的為人處世,他與道家之士過從甚密,卻很少與達官權貴相往來。在同時代的文人孫大雅為吳鎮而作的《墨竹記》中載道:「從其取畫,雖勢力不能奪,唯以佳紙筆投之案格,需其自至,欣然就幾,為所欲為,乃可得也。」又說:「先生獨匿影菰蘆,日與二三羽流衲子為群,所畫殘縑斷楮唯自署梅花庵主,不容他人著一字。蓋其自性孤騫,終不肯傍人籬落若此。」吳鎮不附權勢欣然而畫,不喜文人之間的互相唱和,就連畫中他人題字也不允,足以見其真性情。

元代政治環境複雜,各種矛盾尖銳,使得一些漢族士大夫難以施展抱負,無論是堅不改志的宋代遺民如錢選、龔開、鄭所南,事元且官場得意的如趙孟頫、任仁發、朱德潤、唐棣,入仕而後解官歸隱如曹知白、黃公望、王冕,還是無心仕途的歸隱名士如倪瓚、吳鎮、顧瑛,皆有著超脫世俗的心理需求。將繪畫作為寄情遣興的方式,于山水畫中尋求超脫高逸的凈土,於梅竹松石中彰顯高潔的品格,不求畫工只為墨戲,正是當時文人士大夫的理想與追求。「心中有個不平事,盡寄縱橫竹几支。愁來白髮三千丈,我寫清風幾百竿。」吳鎮的詩句道出了元代文人士大夫寄情筆墨以排遣心緒的心聲。倪瓚曾在其山水畫上題詩:「道人家住梅花村,窗下松醪滿石尊。醉後揮毫寫山色,嵐霏雲氣淡無痕。」畫家閑逸的隱居生活及隨性的創作態度可見一斑。

吳鎮性高介、孤騫,無心功名利祿,終其一生隱居不仕。在《題骷髏圖——寄調沁園春》中表明了他看待世事的態度:「漏泄元陽,爹娘搬販,至今無休。百種鄉音,千般丑扮,一生人我,幾許機謀。有限光陰,無窮活計,汲汲忙忙做馬牛。何時了,覺來枕上,試聽更籌。古今多少風流,想蠅利蝸名,誰到頭!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兩度封侯。採菊籬邊,種瓜圃內,都只到茫茫一土丘。惺惺漢,皮囊扯破,便是骷髏。」 作為元代畫家中隱的更徹底的一類,吳鎮心性更為超脫,其高潔的品性體現為一種恬淡之心,因此以「漁父」為題而畫正合其「高介、孤騫」的性格,且符合吳鎮作為元代文人隱逸之士的精神訴求。

二、吳鎮山水畫中的「漁父精神」的體現。(一)、「漁父精神」體現之一:漁父題材,數量龐大。

自屈原《漁父》及《莊子》中的漁父形象在文學作品中出現後,漁父成了清高孤潔、避世脫俗、嘯傲江湖的智者、隱士的化身。魏晉時期,漁父多次出現於山水詩中,到唐宋時期漁父形成被固定下來,成了詩人、作家鍾愛的對象。這個階段,繪畫中漁父形象也開始出現,張志和、荊浩、許道寧都繪有漁父圖。漁父形象大量出現並形成一種風氣是在元代。由於元代在中國歷史上是第一個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並統治全中國的朝代,蒙古統治階級的殘暴統治和民族歧視政策,使大量文人都採取了不與統治者合作的態度。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漁父清高、避世、逍遙的人生為許多隱退文人所仿效,漁父形象成了文人、畫家寄託情感的載體。詩、詞、曲中漁父形象普遍流行,繪畫領域,漁父更成為創作的風氣,趙孟頫、管道升、黃公望、王蒙、吳鎮、盛子昭均有漁父圖傳世。這其中,吳鎮對漁父最為情有獨鍾。

吳鎮《 漁父圖》絹本墨筆 縱84.7橫29.7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吳鎮傳世山水畫中,漁父題材的作品佔有相當數量,版式上有條幅、中堂、長卷,手法上有臨摹、創作。理解吳鎮的漁父形象,一是從圖象學意義上,一是從吳鎮留下的大量題畫詩上。漁父形象在吳鎮的漁父圖中是吳鎮所要表達的核心所在,但吳鎮並沒有對其主人公做細緻刻畫,而是盡情的描繪了周邊環境。吳鎮的圖式經營大體是近處土坡,遠處低矮山巒,中間大部分是遼闊的水面。這種圖式,吳鎮是以濕筆為之的,有一種煙雨茫茫之感,從而使遠處山巒愈顯遙遠,中間水面愈顯開闊,似乎帶領觀者進入一種凄靜、孤寂、超塵脫俗的世界。在近景中吳鎮很少畫雜樹而是喜愛強調幾棵大樹,個個粗壯而枝葉茂密,富有頑強的生命力。吳鎮巧妙的把漁父安排於水面一個較突出的位置,形象是模糊的,但給人的印象卻是深刻的。結合吳鎮多幅漁父圖象,我們仍能從模糊的漁父形象中發現,他們神態的豐富、動作的多樣非一般畫家所能同日而語。

吳鎮《蘆花寒雁圖》

(二)、「漁父精神」體現之二:濕墨入畫,渾然天成。

吳鎮除了在題材上別具一格外,在筆墨風格上也有自己鮮明的特點。吳鎮的筆墨則以沉酣淹潤、氣格古樸見長。在元四家中吳、倪均以畫水著稱,倪喜用干墨,吳則喜用濕墨。倪用干墨草草點染,創造一種荒蕪、澹泊之境;吳則用濕墨,渲染出一種凄清、靜穆之境。細觀吳鎮每一幅山水畫,都給人以「水墨淋漓幛猶濕」的感覺。他重視筆墨,但又不惟求筆墨,他是將用筆之道、運墨之法落實到形與神的刻畫和情與景的構成上,是一位求變化同時也重法度的畫家。他的畫每一筆觸,每一細節都盡量符合情理,抑制筆墨的外露與張揚,這是他區別其他畫家的標誌之一。用筆如此,用墨亦然,吳鎮畫多用濕筆重墨,渲染烘托,氣象沉鬱,數百年後仍給人「水墨淋漓幛猶顯」之感。由於吳鎮以董巨起家,其畫中山、石、樹、水、房屋、小橋都顯得格外寧靜、平和,但吳鎮有時也著意打破這種氣氛,使寧靜中增幾分動蕩,那就是近景大樹和山石的表現,特別是三兩棵樹的表現尤其明顯。吳鎮畫中的水墨效果是與他多種筆法、墨法的靈活運用密切相關的,濕墨決不是簡單化的水量的增加。

吳鎮 《秋江漁隱圖》 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吳歷云:「江山無盡、萬里長江兩卷,……渾然天成,五墨齊備,蓋仲圭擅長,非後學者所能措手。」「五墨齊備」是吳鎮用墨的高超之處,為更好地發揮墨效,吳鎮在選擇作畫材料上很有講究,畫梅竹喜用紙,畫山水則喜用絹。畫山水何以選絹,因為絹有厚度,纖維富韌性,多次渲染而不皺摺。吳鎮非常熟悉筆、墨、絹的特點,作畫中的五墨並施而不膩,反覆皴擦而不脹,產生了濃而潤、濕而厚、澀而不幹、枯而不燥的藝術效果。今天看吳鎮作品,仍能透過作品清楚的辨別它們的組織關係。清王原祁曰:「梅道人潑墨,學者甚多,皆粗服亂頭,揮灑以自鳴得意,於節節肯綮處,全無夢見。無怪乎有墨豬之誚也。」王原祁的這一評論反映了吳鎮的用墨技術是非常人所能學到的。吳氏的墨法,傾倒了元以後的歷代大家,沈周、文徵明、惲南田、四王、吳歷、八大山人等均對吳鎮墨法大加推崇。

(三)、「漁父精神」體現之三:詩畫一體,情系漁父。

吳鎮山水畫中,其大多數作品都寫有題畫詩,並且每首詩都是針對漁父而發的,細品每一首詩,吳鎮的漁父與元代某些文學作品和某些畫家的漁父在形象的表現上是不同的。黃公望、王蒙繪畫作品中的漁父是傷感的、消沉的,這是與黃、王的生活經歷有關的。黃、王均數度入仕,每次又都是以受排擠而走上歸隱的,這樣的經歷,反映在漁父身上多幾分傷感是自然的。而吳鎮從未入仕,可能從未想過入仕,自然沒有官場排擠之憂,似乎對漁父有一種天生的嚮往之情。吳鎮的許多漁父詩中雖也略微透露出凄苦之情,但更多表現了漁父自在逍遙、甚至樂觀的情懷,個別詩里還展現出一些生活情趣。

如吳鎮1334年所作《秋江漁隱圖軸》自題:「江上秋光薄,楓林霜葉稀,斜陽隨樹轉,去雁背人飛。雲影連江滸,漁家並翠微,沙涯如有約,相伴釣船歸。梅花道人戲墨。」 題畫詩前四句寫景,「江上」、「楓林」、「斜陽」、「去雁」共同勾勒出一幅秋林江上圖,第五句仍然寫江上景色,由第六句引起「漁父」的主題,第七八句則是對漁父瀟洒閑逸生活的描述。

1336年的《漁父圖軸》自題:「目斷煙波清有無,霜凋楓葉錦模糊,千尺浪,四腮鱸,詩筒相對酒葫蘆。至元二年秋八月,梅花道人戲作漁父四幅並題。」(按後至元二年丙子,公元一三三六,吳氏年五十七歲。) 這首詩對於畫中景色的描寫主要在前兩句,「千尺浪」與「四腮鱸」,「詩筒」和「酒葫蘆」則是對漁父隱逸生活的描繪,鱸魚美酒,表達了吳鎮對於充滿詩意的隱居生活的嚮往。這兩首題畫詩前後時間相差兩年,第一首側重江上秋景的描繪,第二首則傾向描繪漁父生活。

吳鎮 《洞庭漁隱圖》

1341年《洞庭漁隱圖》自題:「洞庭湖上晚風生。風觸湖心一葉橫。蘭棹穩,草花新。只釣鱸魚不釣名。至正元年秋九月,梅花道人並書。」題詩前兩句描寫畫面,由第三句描寫漁父生活作為過渡,到第四句則點明了只為漁隱不求釣名的心聲。

三、吳鎮山水畫中的「漁父精神」是其個人的人格寫照,是對人生境界的超越。

吳鎮在摒絕名利、恪守本真方面做得最為自覺,也最為徹底,與那些雖然遁跡山林,但又「風流縱誕,廣延聲譽」者相比,吳鎮是要誠實的多。不附勢,不媚俗,畫畫也由興緻所至,不肯畫時,「雖勢力不肯奪」。而經濟上又沒有顧瑛、倪瓚他們有殷實的資財,生活自然就成了問題。這也是歷代文人畫家們面臨的最大難題,多少人為此而屈節就世了,而吳鎮頂住了,他靠賣卜為生,其窘迫可以想見。但吳鎮泰然處之,確實「得道」也深,「守志」也篤。吳鎮在明代被重新發現並被列於四家之一,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道德人品,同時也是因為吳鎮的繪畫風格在元代確實有其獨到之處。首先,在題材內容上,吳鎮就與其他山水畫家不同。一般山水畫家多畫山居,而吳鎮卻多畫漁隱,《漁父圖》是他一畫再畫的主題,而且寫了不少漁父詞。一葉扁舟,一支釣竿,託身煙水間,出入風波里,來去無蹤,無牽無掛,無得無失,抱朴守志。這種方式多半是一些文人畫家精神上的嚮往或者言辭上的標榜,真正實踐的人並不多,因為現實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有詩意,現實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澀與艱難,而吳鎮卻不折不扣的將其變成了個人的生活實踐,並恪守到生命的最後。

吳鎮 《清江春曉圖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

為此,他筆下的漁父形象就是個人的人格寫照,他的作品不是概念的圖解,而是個人的生命體驗與山水煙嵐完全融為一體。吳鎮的這種隻身獨處,在大寂寞中尋找精神寄託和獨善其身的道德修鍊過程。這是他的一種自願的選擇,也是他認定的最佳的生存方式,他不是做給世人看的,更不是想藉此從社會上獲取什麼,他的人生與創作是一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所獲得的大解脫與大愉悅。

吳鎮 《蒼松圖》

四、結語

漁父這一形象頻繁地出現在傳統的中國畫和古老的中國哲學當中,他所代表的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漁翁這麼簡單,吳鎮山水畫中的漁父形象,往往暗示著一種隱居的世外高人形象,而這種隱士的形象又遠遠有別於隱居山林中的隱士,漁父相較居士而言,面臨更多自然界的挑戰,不消極避世而是積極面世、深諳其中的勇士精神。吳鎮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真正隱士,其筆下的漁父傲岸清流,笑看古今,正是他個人人格的真實寫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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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盛東濤:《中國名畫家全集 吳鎮》,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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