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紅樓夢》中的「精氣神」

話說《紅樓夢》中的「精氣神」

1977佳視版《紅樓夢》劇照

　「精」——社會理想：衰

　　《紅樓夢》的「精」就是它的價值取向、價值判斷、價值觀，是作者的社會理想。《紅樓夢》通過四大家族的命運，揭示封建制度存在各種各樣的弊端，包括科舉制度、婚姻制度、門第制度、尊卑制度，反映封建社會必然走向滅亡的必然趨勢，這就是《紅樓夢》的「精」。

　　封建社會為什麼會解體？因為它沒有接班人。《紅樓夢》寫的是一個家族有沒有接班人的問題，有接班人，封建制度就可以維繫下去，沒有，這個制度就會衰敗。

　　曹雪芹認為，史、王、薛、賈四大家族都沒有接班人。賈家兩府，寧國府的賈敬不管事，賈珍當家，他與兒媳婦秦可卿的關係不清不楚，賈珍的兒子賈蓉也不成器。榮國府的賈赦老不正經，到了60歲還要收鴛鴦做小老婆，同樣，賈赦的兒子賈璉離開王熙鳳就偷雞摸狗。賈政是維持這個家族正氣的關鍵人物，但是他只能守成。賈政有兩個兒子，結果賈珠不到20歲就死了，留下一個孫子賈蘭，所以榮國府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賈寶玉身上，如果把他培養出來，家族就有希望。但偏偏賈寶玉是一個叛逆子，讓他考功名他不考，讓他讀正經書他不讀，整天與婢女、戲子來往，抓周的時候就抓脂粉釵環。

　　《紅樓夢》第二回寫道，現在賈府「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這是賈府必然滅亡的一個象徵。

　　《紅樓夢》是四大家族的盛衰史，這個興衰史又以寶、黛的愛情為線索。究竟是娶黛玉好還是娶寶釵好？一個是安分的，能夠勸寶玉上進的薛寶釵，一個是支持賈寶玉叛逆、不讀書、不追求功名的林黛玉。她們的價值取向不一樣，同樣寫柳絮，林黛玉說，「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寶釵則說，「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賈寶玉究竟靠哪邊？很明顯，儘管薛寶釵很漂亮、很聰明，但是賈寶玉覺得一個年輕姑娘怎麼熱衷於仕途，而林妹妹就不說學仕途經濟這樣的混賬話，所以他跟林妹妹很親。寶玉的婚姻取向很明確。他有次看到薛寶釵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這是一句小話，但是微言大義，從這兒，我們可見寶玉的婚姻取向是在黛玉，而不是寶釵。

　　但婚姻最後還要取決於家族安排。關於這一點，小說寫的是「瞞消息鳳姐設奇謀」，王熙鳳安排了一個調包計，甚至於寶玉揭蓋頭之前，陪著新人的都是林黛玉的丫頭雪雁，所以一邊是「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而另一邊「林黛玉焚稿斷痴情」。揭蓋頭這場戲是矛盾衝突極端的戲，但新版《紅樓夢》處理得不夠好。

　　曹雪芹是支持賈寶玉不考科舉，他也歌頌林黛玉不贊成賈寶玉考科舉。《紅樓夢》的精髓就是反映了一種價值取向，即婚姻是自由的，封建社會必然滅亡，這是曹雪芹定的調，而高鶚的40回就違背了這個調，它讓賈寶玉參加考試，中了舉，而且賈寶玉與薛寶釵還成了婚，有了孩子叫賈桂，賈珠和李紈的兒子叫賈蘭，代表「蘭桂齊芳，家道復出」。這就違背了曹雪芹的價值取向，違背了它的「精」。

87版《紅樓夢》劇照

　　「氣」——批判力度：憤

　　氣是指《紅樓夢》對於社會的批判力度。曹雪芹的作品不但有外顯的悲，還有內蘊的憤。林黛玉是一個悲劇人物，她有很多憤，比如《葬花詞》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充滿了憤。

　　從當時來看，曹雪芹是有憤的，他通過焦大的口罵賈府，「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通過湘蓮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封建家族要靠倫理來約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是封建倫理被破壞了，道德淪落導致了賈府的衰敗。

　　賈寶玉讀《莊子》的《外篇·胠篋》這一段，在後面續寫了一段文字，這就讓我們看到了曹雪芹的憤。他的憤不但是揭露內外勾結、巧取豪奪、豪奢極侈，而且還有各種矛盾。他寫嫡庶矛盾，比如王夫人和趙姨娘的矛盾，趙姨娘因為嫉妒，找馬道婆做手腳，把賈寶玉和王熙鳳弄得重病，差點死掉；妯娌之間，王夫人跟邢夫人表面上相安無事，但是矛盾很多；還有主奴矛盾等等。

　　王熙鳳的手上沾滿了鮮血，「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一回中，賈瑞被她玩死；「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一回中，尤二姐被她逼死；「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一回中，鮑二媳婦也被她逼死；「王鳳姐弄權鐵檻寺」中，她撈了三千兩銀子，卻逼得金哥自縊，守備之子投河。

　　奴婢的死是被害，其實元春也是被害死的，雖然她在皇宮做妃子，但是回來就哭，黛玉、寶釵的結局都是悲劇，迎春誤嫁中山狼，探春遠嫁，惜春出家，寶玉看見這些悲劇之後就覺悟了，走向叛逆、走向反抗。這就是曹雪芹批判的力度，要麼是死亡，要麼是作鳥獸散，呈現末世的景象，這在《紅樓夢》里滿書都是，如「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最重要的是《好了歌》，「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好便是了」就是悲劇取向。《好了歌》在87版《紅樓夢》里反覆強調，但是新版電視劇《紅樓夢》里沒有做足夠的渲染，它讓榮國府免予抄家，賈寶玉、賈蘭中舉，這一結局大大消減了原著的悲劇力量和批判力量。

　　《紅樓夢》以細微末節反映家族的興衰榮辱，曹雪芹雖然寫的筆調很軟，但是綿里藏針，批判得極有力度，這是曹雪芹的風格。但新版電視劇《紅樓夢》批判的力度把握得不好。《紅樓夢》有四大生日活動，第22回寶釵過生日，第43回鳳姐過生日（「閑取樂偶攢金慶壽」），第63回寶玉過生日（「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第75回賈母過生日（「開夜宴異兆發悲音」），這4個生日代表賈府由春到夏到秋到冬的盛衰。賈母過生日的時候已有「悲音」，呈現一種悲涼的景象。但是新版《紅樓夢》是大家嘻嘻哈哈笑一下就完了，沒有體現由盛到衰的景象。

2010版《紅樓夢》劇照

　　「神」——風格理想：溫

　　「神」是賈寶玉的審美理想，其一是人格理想，其二是風格理想。

　　賈寶玉與奴婢、戲子來往，不願意接近官府的人，鄙視仕途經濟，突出了民主意識。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她離經叛道、孤標傲世，所以她支持賈寶玉不讀書，「愚頑怕讀文章」。林黛玉是被封建體制吃掉的。這方面越劇《紅樓夢》處理得很好，可是電視劇則突出了她的小心眼、尖酸刻薄，得不到長輩的歡心，甚至於觀眾覺得她不值得同情，悲劇是她自討的，這是新版電視劇《紅樓夢》的一個敗筆。

　　曹雪芹的風格理想是不溫不火、不威不怒。《紅樓夢》寫得軟軟的、細細碎碎的，但很到位。「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每個人抽籤抽到不同的花，寶釵抽的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探春抽的是杏花，「瑤池仙品」「日邊紅杏倚雲栽」，後來她做了別國的王妃；李紈是寡婦，抽的是老梅，「霜曉寒姿」「竹籬茅舍自甘心」；湘雲是海棠，「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是芙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這些曹雪芹不是隨意寫的，它都與人物的命運相對應。

　　鳳姐害了那麼多人，拿了那麼多錢，但她是「粉面含春威不露，朱唇未啟笑先聞」；賈寶玉「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但是新版電視劇《紅樓夢》中很多地方就沒有保持《紅樓夢》那種不溫不火、如夢如幻的風格，賈寶玉耍脾氣、摔東西、罵人、晴雯發脾氣，都表現得過火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曹雪芹的文章就在於人情世故中。《紅樓夢》寫的是瑣瑣碎碎的家務事、兒女情，所以改編劇本具有相當的難度。如果把小說里的細節放在電視劇里，就會被定格、被放大，一放大就可能出問題，比如小說里，賈寶玉喜歡到姑娘的袖子里聞香氣，喜歡到姑娘的嘴邊嘗胭脂，但在電視劇里，如果鏡頭處理不好，就很容易給人色鬼、流氓的形象。所以我們要體諒導演，把握好這個度很困難。

　　俞平伯提出，「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上下。」但是曹雪芹對待她們的態度是有抑有揚的。比如金釧跳了井，本來是王夫人把她逼死的，但是薛寶釵在王夫人面前說，多半是她「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特別是「滴翠亭楊妃戲彩蝶」中，她撲蝶的時候聽到滴翠亭裡邊有人講小話，怕別人誤會她偷聽，就使了一個金蟬脫殼術，把這事轉嫁到林黛玉身上，這就看出她陰險的一面。這些細節都可以反映人物的性格，儘管寫得不溫不火，但是作者抑什麼揚什麼，很有分寸地表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