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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 | 讀《毛澤東詩詞集》雜想之五

原創2017-10-27盧青山

編者按

《讀〈毛澤東詩詞集〉雜想》是盧青山先生寫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詩詞系列隨筆。以主席詩詞為切入點,兼及各大名家詩風及詩詞寫作的方法等,深得讀者好評。但寫作時間既久,網上已難窺得全貌,特選其與詩詞鑒賞創作聯繫緊密者於搜韻連載,以饗讀者。

盧青山,字未老,網名碰壁齋主。生於1968年。湖南嶽陽人。後流寓嶺表。

沁園春·雪

一九三六年二月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一個小詩病

這首詞有個小毛病,出在「山舞銀蛇,原馳蠟象」一句里。山而能舞,我們可以理解,山形蜿蜒屈曲,像爬走時的蛇身,要把這個印象寫得更刺眼,「爬」而變「舞」,誇張一下無妨。可是,我們想像不出一大片高「原」怎麼引起人「馳」的感覺來。難道大家全站在太空里,看見地球自轉,這高原也像毛詩所謂「坐地日行八萬里」么?「山」非「原」,「馳」非「舞」,「原馳」也不能認作「山舞」的重複。即便這山便在原上,還不能由原上的山動感到原動;恰好相反,山在動,原便顯得是靜的,正因為把原當為靜物,山才有動勢。伽利略以後的一群物理學家以為,相對運動的兩個物體,既可說甲在動,也可說乙在動;恐怕也不能借這隔行的外援來為詞作解嘲,因為物理學家的講法都有前提,講一方在動恰恰由於把對方當作靜止的參照系。

或者可以這樣辯護:下句是對上句的補充,「蠟象」便指山,「山在原上馳」。不過,把「舞」和「馳」同時加諸一山,這山既載歌載舞,又載奔載馳,那便「又作巫婆又作鬼」,自相矛盾了。舞跟馳是極不相同的兩種動態,無法並存,山要麼在舞,要麼在馳。如果感到山在動,把它形容為舞,或者形容為馳,那無關緊要,我們不是作者肚裡的蛔蟲,他精密的感受到底近於舞還是近於馳,我們不知道,也不必去死摳。但是,作者有責任把話說周密,把謊編圓轉,他得照顧讀者心目中對事物可能性的限度感。否則,作者的想像,讀者會覺得不像,作者自以為佳想,讀者要當為瞎想了。作者可以虛構,但是他不能叫人感到虛假。

這種對事物可能性的限度感,由一個人多年——甚至人類無數代——生存的經驗所建成,後邊的靠山是我們向外界的感知、生存方式,更進而也就可算為外界的實存性質——只要我們不做哲學玄思——所以,這種限度感不單蟄伏在文學裡,也浸潤在哲學、科學裡。比方佛家講涅槃境界,說它「非生非死」,這個狀況違反經驗的可能性,所以佛家立即補充說:涅槃境界是「不可思議」的,無法想像、無從談論,這樣便把它與經驗劃清界限,宣布經驗的那些法律全部作廢。在量子理論里,有個咱們外行完全「不可思議」的所謂「波函數」,它描述的現象也跟經驗迥異。薛定諤用一個思維實驗來顯示它叫人困惑的特性:根據波函數,一隻貓會處在生與死的「疊加」狀態——「非生非死」的狀態里。無論立足於經驗來懷疑理論,還是踢開了經驗以保護理論,都根源於對事物可能性的限度感。

當然,文學也可以借來哲學手法,事先跟讀者打個招呼,告訴大家這裡是另一個國度,經驗的法律失效;或者設置一個框架,勾引得讀者不自覺地放鬆對經驗的固執;總之,叫可能性限度感暫時讓開,繞過它帶來的心理抵觸,然後你才可以在那裡胡鬧,讀者也跟著你胡樂——在這點上,毛氏那句詞不夠謹慎。對於一首好作品,這樣的小疵瘢只等於人的一個小雀斑,不影響大局面,我們當然不必戴了顯微鏡,見木不見林地指責它。可是無妨指出它,好表明沒有什麼東西會是十全十美的,除掉虛假不真實之物;也許還能間接地令我們想到,把毛詞吹捧得十全十美的那些話,也不會是十足十成的真實話。

王者之氣與王者之詩

一九四五年,這首《沁園春》首次發表,毛氏的詩名立即天下皆知;不過,距詞的寫作已經十年,這榮譽來得有些遲到。現在沒法知道他當時的感想,覺得事出意外,還是情在理中?僅僅讀毛氏的作品,沒有必要猜測這些,可是我對毛氏如何自我評價也有點兒好奇。他是不是未得承認之前,便一直覺得自己的作品很好?他以為好到什麼程度?能把古代大家一掃而空,或者至少並駕齊驅?他後來自己說「對長短句的詞學懂一點,」表示他頗為自負;自負到什麼地步,這自負是從始至終的,還是經眾人恭維才後起的——便難以細查了。

《沁園春》的確是他的突出作品,也難怪當時哄傳;何況兩雄並世,大家尤其會對這詞流露的「帝王氣象」敏感——中國的傳統里,「氣」一個字眼頂古怪,它的身影幾於無所不在,而它的意義又簡直無跡可求。把唯物、唯心之類西洋分法來對看待中國像「氣、道」一類陰魂似的幽渺觀念,恐怕最終行不通,我自己的體會,一戴了這類洋眼鏡去翻舊書,舊書全成怪物,想不到它會那樣彆扭、不安妥,彷彿它像個人給拆散了又不分手腳地重裝過一遍似的。也許得弄出別的套路來把中國的舊東西向當代轉換,西方的那套法術水土不服,總不大靈光。

這且不談。「氣」迷漫在中國人世事、心理的一切方面。一個城市、地區,望氣家能看得見它是否有「王氣」。一個人,善相人者也從他身上看得到不知什麼「氣」,跟他終生極有關係的;譬如從他講話的口氣、做文的口氣里,判定他將來的職業以至成就。不用講,詩歌也不能潔身自好,戴上氧氣罩,躲在這個空氣之外。所以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評論,講某人的詩有「王者之氣。」也許把那些評論家自己抓來拷打,他也招供不清究竟什麼是王者之氣,更別說咱們這些旁觀者,既非案犯,又非知情人了。不過,咱們也無妨對它有微茫的感受,至少它該很大氣,有包罩六合、吞吐八荒的那股氣勢、氣度。此外,中國的「王」字質地有點兒特別,不但指一個人征服了世界,往往還有別的指標,譬如征服的方式。古代論說里「王」「霸」並稱、對稱,論說家罵那些不入自己法眼的征服者,罪名之一就是「霸而不王。」 你要天下那是無妨的,可是得按論說家制訂的辦法來干,不能太胡來。「任智刑而強」,不假道於仁義、道德,而過分依靠狡智、殺戮,便算贏了,論說家也不肯認賬,要跟你吵嘴的。天下雖給你搶到了口袋裡,論說家只想在口頭上把它再搶回來。想來王、霸這類的分別,在「王者之氣」中也會落下痕迹、附上陰魂——像詩里的「王者之氣」這類情況,都充得引子、嚮導,引導我們留意古代詩歌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孫猴子,而根植於深廣的社會生活、文化傳統,受它們的浸潤、牽制;它有自己的土壤,難以移植,不比塑料花,隨地都可插得。

呼吸這種傳統空氣長大的人,一讀到毛氏這首《沁園春》,立即會在心裡抽口冷氣,暗說這裡有「王者之氣。」中國是個不歇氣地出投機家的國度,各路傳說里常有這樣的情形:因為覺得某人是真命天子,便死心踏地跟從他。我想,在當時,毛氏這首詞對他獲取民心,可能產生過我們沒有考察過的作用,他那股王者之氣會像空氣,籠罩社會心理的空間,對大家發生腐蝕、催化。我有時還不免猜測,不少人——尤其知識分子——傾向甚至投向他,便由於這王者之氣,至少含有這個因素。我不記得從哪裡看來,毛詞發表後,國民黨組織了文人圍剿它,我像還看過幾篇那樣的戰鬥檄文。假使我的記憶沒錯,便當得一個反面的證明,對手那樣恐慌,當然由於感到它衝擊社會心理的巨大氣場;咱們不必親眼看到別人怎樣壓彈簧,只消看彈簧反彈的強度,便了解壓者的力量了。不過,我沒有讀到過對毛詞這個作用的研討。時代愈進,觀念漸移,後人可能對「氣」逐步陌生,想不到毛詞可能會有這類功能;而且,政治的氣候,大概也不支持至少不鼓勵這樣的探討;毛詞的這個非文藝的影響——假使它真存在的話——也許會沉入歷史黑暗的底里,再浮不起來;實際上,恐怕大半的歷史事物都呆在那裡,摸著黑跟它作伴,它倒也不至寂寞。

這首詞的下片評述了五個重要的歷史人物,認為他們都不行,比不過「今朝」的「風流人物」。評述的側面,是他們的「文采」。

秦始皇沒有留下作品。不過生長帝王之家,當然讀過書,他看了韓非的《孤憤》、《五蠹》,感嘆不能與作者同游,表明他有正常的閱讀能力。劉邦與項羽一起造反,要搶秦始皇打下的天下,兩人也同以輕視「文學」——古代意義上的——著名,所以詩人把他們倆一塊兒評論:「劉項原來不讀書」。史載項羽少時學書學劍,兩皆不成。劉邦怎樣讀書,不得而知,肯定不會是文盲,他當過泗水亭長,想來非看得懂文書。項羽講了句輕視書的名言:「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已經有豪傑之士的洒脫。劉邦更痛快淋漓,一派流氓無賴暴發戶的口氣,他論治天下道:「乃翁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人家請他重視《詩》《書》,他便自稱「你爸爸」,像潑皮小孩向同伴擺威風時充人家的「老子」;詩書當然連兒子也夠不上,只做得成「龜孫子」了。劉項各留下一首肆口而成的名篇。項羽那首講:「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名號雖為西楚霸王,這首詩只是英雄末路的慟哭,看不出來有什麼王者之氣。劉邦那首說:「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是英雄得勢後的口吻,確含有王者之氣,雖說這股氣是借著憂慮吹過來的。漢朝另有位漢武帝,所寫《秋風辭》、《瓠子決》現在還是漢詩的常選篇目。不過,作品裡並不大拿帝王架子,王者之氣也就不大容易見出來。

劉項那兩首詩,都不得力於文采上的修養,而借著時會、經歷的便宜。毛氏要藐視古人的文采,所選儘是開國之君;劉邦一手打下漢朝,又是瞧不起詩書的無賴,留下口實,本來最有資格入線;可是毛氏在漢朝偏取漢武帝。這也許因為寫成「漢祖」會與「宋祖」重複,寫成「漢高」不協於律,寫成「漢帝」又嫌含混。武帝的文采確像比高祖要好些。

唐太宗雖不是開國之君,不過他父親李淵沒有名望,只相當唐朝的一個引子,我們印象里,唐朝幾乎是李世民建立的。太宗可稱得起風騷,他能文善書,文字上做過《聖教序》,書法上與唐明皇一樣稱為名家,現在出版的臨習範本,還偶有他的手筆,譬如《溫泉銘》——雖說真學他的人怕絕少。啟功先生那本頂愛人的《論書絕句》里講太宗的字「妙有三分不妥當」,我鑒賞力低,眼中有鬼的,只想把「妙」字改為「稍」字。可是我沒見到他的詩作。宋太祖沒有文名,只留下來寫日的一首短詩:「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逐卻殘星趕卻月。」《後山詩話》記宋朝攻南唐的時候,南唐派徐鉉來使,宋太祖又向徐鉉念出一個寫月的殘句,說是自己還沒發達時寫的:「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萬國明」。

徐鉉以為太祖「不文」,有點兒瞧他不起;我自己也疑心他名下的詩和斷句,未見得真出於他的手筆,因為我從中嗅出一股子讖緯氣——跟天命、王氣相攙的烏煙瘴氣。無獨有偶,毛氏自己身上也有相近的例子,民間傳說,毛氏還在做小孩子的時候,便寫過一首《詠蛙》,其中兩句我還記得:「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做聲?」我鄉下的鄰里們向我傳說時,無不把這首詩當為毛氏是真命天子的書面證詞。假使我去幫閑,給大人物編神話或說鬼話,無疑也會藉助勢力雄厚的「氣」,給他們造出帶有「王氣」的詩作來。 不過,「須臾走向天上來,逐卻殘星趕卻月」、「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做聲」這類句子,帶著刺鼻的民間氣、草莽氣,還並非我含糊感覺里的「王者氣」。我疑心宋太祖寫日那首也有可能是民間長出,再移植到文人筆下的。王者之氣並不是、至少不僅僅是開口便「老子天下第一,你們全給我滾」的那號霸道之氣,這恰是民間佔山頭、顯威風的草莽口氣。假使真要從毛氏身上找王者之氣,那麼他風格的大氣、胸襟的大氣才可作數,把他寫的《沁園春·雪》、《念奴嬌·崑崙》與前邊所引斷句比較,便一目了然。

相傳黃巢寫過《賦菊》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首詩陶淵明倘讀到,一定搖頭沒話好說的。我讀它的首兩句,只覺紙上一片殺氣,背脊里不由升起股寒氣——王者之氣像溫度不至那樣低、氣味不至那樣血腥。黃巢另一首《題菊花》說:「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詩的末兩句才跟王者之氣相通。黃巢是個落第進士,這兩首詩頗有文人氣,大概並非別人捉刀,至少不是民間捉刀。宋太祖「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萬國明」也像出於通文者之手,講它有王者之氣也不大離譜。據傳,後來朱元璋起兵前也寫過菊花詩:「百花發,我不發。我若發,都駭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是朱元璋自己模仿黃巢,還是別人替他模仿,不得而知,總之,他不會有十足版權,詩更無半分王氣。

文名最盛的幾家帝王,像曹氏父子、李氏父子、宋徽宗他們,毛氏這裡都沒有提到。奇怪的是,偏是這些文藝上最內行的帝王,作品裡最缺乏王者之氣。曹操「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一句里,更多流露出勤勉王事,而不肯吹噓王氣。也許因為這樣:文學終究關涉細微的心靈體察,不單是放縱自己吞併世界的那股慾望之氣而已。大概文學愈深,心靈便愈對人生、世相、情感、慾望的變化體貼入微,它對那些東西自身的狀態著迷,而未見得被心靈固有的慾望全體左右。

不過,話題一牽涉到「氣」的領域,便講不大清楚了,那地方像倫敦的天氣,終年霧氣迷漫,也像老莊一派的「道」,其中恍惚有象,而難以為名、莫明其妙的;我對王者之氣的那些分別,也不過痴人明知是夢,而聊借說夢自娛而已。

達意的矛盾

總之,毛氏列出的那群帝王,文采上似乎大半趕毛氏自己不上。毛氏從幾百號帝王里挑出這五人,去取的標準是政治功業,而非文學聲名,雖說評述的側面是文採風流。所以李氏父子、曹氏父子、宋徽宗等都落第。假如提到他們,毛氏蔑視起來,會不會那樣輕口妄舌、有恃無恐?這個問題不必管得,即便毛氏趕不上他們,為了顯示他掃空一切的氣魄,在詞里講幾句自我膨脹的誇大話,那也正常。詩人配有撒謊、自吹特許證的,好些詩的成功便因為善於誇海口、吹牛皮,譬如李白一部分詩。極古的文學裡,似乎還專有「大言」一門。我們只消注意不把毛氏的話當為文藝評論、歷史評價便可。

不過,毛氏自己申明,他對帝王們的蔑視,有思想內涵、政治意義。《毛澤東詩詞集》的封皮上便印有這首詞的手跡,末一句說:「右反封建沁園春一首。」這是毛氏自己定的性,我估計解釋家不會違背毛氏的原意而加解說。然而,毛氏的原意未見得一定是詞的原意,也許會出那樣不合常情的事,詞會出來反駁它的主人;就像《木偶奇遇記》那個頑皮的木偶,它一給造成形,立即踢它主人一腳。假如這首詞也那樣淘氣,不聽調擺,而跟主人搗蛋,那麼,解說家恐怕不會照顧詞的原意,而會扭曲它,來遷就毛氏的原意。就像《木偶奇遇記》里那位卡賓槍手,木偶要逃離主人,他便一把抓住它的長鼻子,要把它糾回去還給主人。

作品本該是作者的嘴巴,代作者達意,而毛氏自己來當作品的嘴巴,代作品達意,講出它的意義。我細讀《沁園春》後,覺得作品的確不贊同毛氏,與毛氏相矛盾。下邊我便談一下這個問題。我要借來多嘴婆那條長舌頭,遠遠道來,講得不厭其啰嗦;因為我想在嘮叨的過程里,盡量塞住那些可能來反駁我的嘴巴。當然,門牙都可以給碰出個大洞的,何況天生是洞的嘴巴;我不敢相信自己嘴巴會那樣關風,講出話來滴水不漏,足以堵得住反對者的嘴巴。

作者·作品·讀者

「對話」是當今走紅的時髦詞,寫作也算得作者與讀者的對話,不過,方式不像日常對話那麼直接、平等。作者像高高在上的領導似的,登台演講一番之後,背著手便退場,再不理你。讀者當然也可以採取聽眾通常的態度,顧自打瞌睡,隨你嘮叨些什麼。假使你要當個好聽眾,弄明白作者的意思呢,那便麻煩。作者已經走了,他沒法知道你的理解合不合他的原意,如果你理解錯了,他沒法來反駁;如果這錯出於他自己詞不達意,他也沒法來補充、修正先前的話。這是寫作不很方便的地方。但寫作也有它佔便宜的地方,對話是一次性的,只能對一個人、少數人講話,而寫作可以把聲音傳得普遍、留得久遠,以至作者肉體消滅後,聲音還可能觸動後世。正因為這個緣故,古人才把「立言」跟在「言德、立功」後面,也列為「死而不朽」的三個途徑之一。

寫作與對話最大的區別在於,一般對話時,聽者感興趣的是那些話表明了說者的什麼意思,他更關心「說了什麼」;而在閱讀里,讀者注意的不但是「說了什麼」,而且關心、甚至更加關心「怎樣說的」、「說得怎樣」。對話的工具——言語——僅僅只是媒介,它自身不被看重,寫作所用的媒介——作品——本身是藝術品,它上升為第一位的,相較之下,作者反而退居其次;作品造了作者的反,篡了作者的權。讀者要聽的是說話的藝術,不但是說話的內容;他要知道作品說了什麼,而不必斤斤於作者借作品想說什麼。如果他想從作品去了解作者,也只好把作品的文意當為作者的本意;作品好像作者的欽差大臣,不管這位欽差是否忠實地秉承作者的聖意,總之,對讀者說來,它的話便等於作者的聖旨。對話的媒介本身沒有發言權,說者隨時可以補充、修改媒介,以使自己的意思不走形地表達;而寫作里,媒介本身才是最權威的發言。大家看得到,我這裡主要指文藝作品,雖然某種程度上也可推廣到別的門類。

據說,西方有這樣的議論,以為寫作到讀者手裡才完成;作者只提供一個文本,讀者可以自由地理解。我不知道這議論的詳情,單從這點兒道聽途說看來,中國古代批評家也有類似的領會,他們愛講「詩無達詁」、「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讀者當然有理解的自由,不過,我們對此不能做太自由的理解。作者寫文本時,會把自己的本意來限制文意,讀者的理解,也會受文意的導引、約束;任何理解都得有文本中的根據,否則只是憑空的附會,不是踏實的領會。由於表達的困難,而且由於文藝這種形象表達本身所必具的含糊性,作者的限制不會天網恢恢,總會留下漏隙,甚至是相當大的余空,來容納理解的自由。可是,自由不是無限度的,否則寫作失掉意義,作品也無所謂意義——它的意義外延既然無所不有,它自身的內涵當然一無所有。可以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不會有第一千零一個女人的哈姆雷特謀殺了自己的父親。

如果真有人持「理解自由無限論」,不管他寫多長的書,咱們兩句話便可以駁回他。一句,你自己跟世上所有作者都不必寫書了,咱們讀者去商店買個空白筆記本來讀便可;理解完全自由,文字便純粹多餘,因為咱們不看、不理它。第二句,咱們反對者更方便了,根本不跟你辯嘴,只把你自己的「理解自由無限論」理解為「理解無自由論」,咱們便這麼把你自己也收降過來,對你的書,咱們也再不看、再不理。把一句話來講明我的意見,便是:「理解自由無限論」在邏輯上是不可能成立的,無論過去或者將來,它都必定是句瞎話。當然,它會有自己的功用。傳統文論對讀者的閱讀自主性注意不夠,它正可補上這個欠缺,它可當得傳統文論的秘書、助手,把主人忘掉的東西提醒一下。它講話時採取跟主人敵對的語氣,拿出把主人取代的架式,這並非邏輯學的需要,而出於社會學的精明;嗓門高和口氣大,都可以嘩眾取寵,吸引大家的注意;誰叫得凶誰便道理足,這一直是我們心理上帶有慣性的成見,理論的發展過程里,它也可能是個常情。不過,咱們旁邊人終究不必昏了頭,跟著那號大嗓門發顛起鬨。

我偶爾讀到西方新理論的簡介,常有這個感覺,不管它口氣多大,事實上推不倒傳統的理論,只當得傳統理論的補丁,可以打在傳統理論的破綻處而已。可是大家會那樣地為它迷住,把傳統理論扔到垃圾堆里,真叫人沒法理解;好像一個人臉上打了個補丁,大家便全只盯著那塊補丁,不看那張臉了——那張臉因此也便丟盡了臉。也許得等新理論的健風頭過了性,它的地位功用才有稍近情理的評價;好比那個人臉上的破處長好,補丁也便取消,大家看得清,新理論不過把舊理論先前的傷口補起來而已。

文藝作者常落進一個矛盾里。作品如果留有更大的理解空間、引起眾多的理解分歧,便易得勾起讀者的興趣。藝術追求含蘊,跟這個理解現象密切相關,可說是它的某個側面的曲折運用。含蘊等於不說破、不直說,而由讀者的思維來補足、尋到文意,它提供了想像的自由,逼迫著讀者非得自主,這樣的理解才給讀者帶來樂趣。讀者是這樣一種人,你走上門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現成食喂他,他不愛吃;他偏要破飯碗、敗衣服地上你的門來,向你乞食,才吃得香甜;他不是懶骨頭,而是些賤骨頭。好些作品不僅僅是寫得含蘊,而故意寫得含混、富有歧義的可能,作者想必靈巧地在利用那個理解現象。如果作者刻意要傳達自己的思想,又非得藉助文藝作載體,他不免陷入兩難境地。他得給文本無休止地加以限制,以圖影響讀者的理解,使讀者的思維象磨牛似的,老老實實踏自己的思想轍跡走路;可是讀者不愛做磨牛,而愛做野馬,這種限制與理解的樂趣相悖,作者會損失作品的藝術魅力。比方,由於形象太含糊,會引起各種歧義,作者便把乾巴巴的議論來代替它,結果讀者的想像便給牢囚枷鎖,只得逆來順受,它會感到極不痛快。

不知有沒有論者認真探究過這個矛盾,大家常提到含蘊,教導作者有話不直說,可是,似乎不曾挖掘含蘊這個問題所寄生的那片土壤;大家只意識到理解需要自由,而沒指出寫作的本性恰恰是限制。一切言說都是限制,只要它試圖達意;它得從無窮開放的語言天地里圈出一個意義的小範圍,把它指示給聽者,那便是所達之意。譬如講「人」一個字時,我們便把廣漠無涯的存在事物限定在某一種動物身上了。如果寫作不是限制,那麼,含蘊這個問題不會發生;既然作品不在講話,還談得上什麼直說曲說呢。只有寫作的限制與理解的自由兩相彆扭時,含蘊才露面,它實際上在警告我們兩邊都不能得罪,既要把話講清,又不能把話講明。好些作者過份地向那個理解現象投機,他自己沒有或者放棄思想,只製造一個含糊的文本,來蒙哄讀者的想像自由,以圖獲得聲名——常州詞論所講「寄託」,似乎便含有這種取巧圈套,更不說當代的寫作——換言之,他無話可說,而偏無可無不可地在說話。我的觀念較為傳統,覺得作者總還得有話可說、有話想說,才值得拿作品來說話。假使他只無話還偏要說,好像嘴癢似的,那麼,他大可不必寫作品,找兩個長舌婦一起聊聊天,也就足夠止癢了。

如果我這個觀念還算對,那麼,作者所遇到的矛盾便是文藝的固有矛盾,也許還是文藝的基本矛盾,值得批評家注意。一個作者實際只做了兩種事。第一件,限制文本。叫它聽作者的話、傳作者的意,以使讀者聽了作品的話,便知作者的意。借用錢鍾書的辭彙,他得控制作品這「中間」人不變為「離間人」,挑撥作者和讀者的不和。這樣,作者便借作品講了話。第二件,蒙哄讀者。強加給讀者的話意,做得來要好像讀者主動尋到的。就像逼清官納賄,既要把東西送給他,又要巧舌如簧,叫他相信這東西是他勞動所得,否則他便不肯收了——當然實際行賄時不必這樣勞神,因為清官絕了種——這樣,作者話便講得有藝術性。作者要兩面討好,而很可能兩面都討不到好。

他遇到的這個矛盾根源於文藝內含的背悖;作者想借作品講話,誰知讀者買櫝還珠,只聽作品說話,不聽作者的了。一切說話都不可能完全達意,日常交談里,說話的誤差、理解的偏差可由另一句話來挽救,可是作者沒這個方便,作品是第一位的,作者站在作品之外補的話不能上賬——譬如毛氏對《沁園春》的申明——作者本意與作品文意相距可能更遠,而且作者犯下的錯誤死也不能改悔。所以,作者只得預先拚命地限制作品,以圖防患於未然。由於文藝固有的含糊性,偏差會更大,限制愈發困難,作者不得不給讀者理解的自由;由於理解稍自由才有魅力,作者還常不由得想放縱這個自由。可是他要講自己的話,而不是隨作品去亂說、由讀者去亂解,便得限制自由——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免不掉誤解,因而作者與讀者的對話,也就免不掉含著對抗。

心意·筆力

「心有餘而力不足」是人生里司空見慣的景象;表現在寫作上,便是「心有語而筆不足」——筆力不足以傳達心意。搞寫作的人多少對此有點兒體會,比方我自己就常有:心意比筆力馬力大得多,即使費盡心力,筆力也未必追得上心意。當然,要除開自我感覺特別好的那一類作家,譬如蘇東坡——他自歌自贊說,平生別無樂事,就只寫作時,文思如萬斛泉不擇地湧出,無不曲折如意;他的作品也配得起這個自吹。

我們前邊講到寫作里一個矛盾:寫作便是限制,而理解需要自由。「心有語而筆不足」,部分就因為這個矛盾在其中作梗。作者心中有意,手中有筆,他要拿筆力來傳達心意。心裡的意當然只巴望紙上的意有自己那樣精確明晰,自然逼著作者限制文本,可是讀者的理解自由不答應;讀者的理解老想著自由地撒野,引誘作者逃離心意的管教,可是心意也不是那號好欺負的老冬烘。筆雖是作者的,他的自主權實際有限。他好像初學描紅的小學生,手裡那支筆由老師手把手地握著,而且是由兩個老師一起握著,這兩個老師偏偏還是冤家對頭,一個往左使勁,一個必定往右使勁。作者給迫得只能當兩面派,耍花招、玩手腕,兩邊欺哄。他不能守著任何一邊的立場,愈是立場堅定,筆力便愈見懦弱,愈是沒有特操,筆力便愈見強健。這樣搖擺妥協的結果,他想寫的那點兒心意,往往摶弄得不見原樣、磨損得不是原物——筆力不足以傳達心意。

理解自由與寫作限制這個矛盾,詩歌有個基本的應付手段:大體上用形象說話。形象本身便帶有含糊性,它與作者想借它傳達的思想並非一物,而作者必須寫得讓讀者很容易由形象推論出那個躲藏的思想。文藝最初級的層面,便給讀者想像自由留下了座位,思想不是直接向讀者擺明,而像寓言里的葡萄,需要思維跳一跳才夠得到——當然,跳了也還未必夠得到,希臘寓言里那隻狐狸便失敗了。文藝據說是一種消閑品,這消閑品也像另一種消閑品:瓜子,我們嗑瓜子時,得先把殼殼咬破,才吃得到瓜仁。大千世界有無窮的物象、事象,作者只選那些能引人聯想到自己思想的形象入詩,這便是對文本的限制;一個形象還可能具有包涵多種思想的潛力,那麼,作者得進一步苛刻地加以限制,縮小它可能意指的範圍。可是無論怎樣縮小,只要還用形象,思想便經過包裹,而非一絲不掛。

我們舉最簡單層面的一個例子。作者感到愁苦,倘只把「愁」字寫滿一本書,讀者便要發火摔書了;至少他會以為這是小學生在抄生字,而不以為是大作家在寫文字。大家按慣例寫春的落花、秋的落葉,便付與了形象;讀者看見的這些形象本身並非愁苦,他要找到愁苦,得利用往日見落葉便起秋感的經驗,或者利用從前閱讀所了解的傳統,從而推斷這些形象背後的情感。思想可以比這個例子里的「情感」更加抽象、寬泛、複雜,問題因此愈發繁瑣、困難。總之,作者要傳達思想,先須保證有詩味,跟讀者的想像自由相妥協,他不能直奔主題,得拐入含糊之中。好比男女結合,先得馬拉松地戀愛;男女關係的魅力,也恰在這大段彎路里。「筆力」的一部分意思,便是用筆在保證含糊的前提下,使這含糊能通向一個透明的思想,你得找到一條路,讓讀者的思維自然地由含糊的形象聯想到那個不露面的思想;這條路是作者預先安排好的,可是做來要像讀者主動尋到的。這當然很難,如果避難就易,有話直說,那麼限制到極點,自由也便沒有了,讀者會退避三舍;好比初見女孩子便邀她上床,她立即給嚇跑了。

詩人想必都遇到這個矛盾,不過他未見得對它沒有明晰的思考,所以像好些人,時常碰面,而不相識。中國詩人不知道屈原的沒有,雖說大半詩人並不閱讀、仿效屈原,可是總免不掉把他掛在嘴角、甚至打他的招牌。自屈原起,中國詩里出來一個大名鼎鼎的傳統,把「美人香草」來代指君子,「蕭艾」惡草影射小人。這便是詩歌把形象與思想聯繫的一個經典範例。我們從它起頭,看看形象如何應付越來越複雜的思想。美人香草只給人物貼上「正、反」的標籤,像京劇的臉譜;它終嫌簡略,難以應付一個思想可能具有的繁複的事物關係,正如光看臉譜當不得聽京戲。譬如小人得勢、君子失意之類意思,便得為美人香草添加點兒什麼,才講得清。可以把「蕭敷艾榮、蘭摧玉折」連貫起來;這個添加實際上便是添加了一層限制。再譬如「小人把持君主,致使君子去位,不得進用」,美人香草就越不敷用了,因為君主橫插一腳,蠻擠進來,美人香草沒留他的地盤。屈原把「荃」來指代國君,可是荃也是香草,這個三角關係不易表達得不紊亂。古人便請出「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來。「日」是君主的傳統意象,「浮雲」便指小人,君子在外,日光給雲遮得太暗了,連長安這天子之都也看不見。辛棄疾寫月:「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按這句抄自杜甫——大家自然地聯想到他在罵小人當權,以致什麼事也幹不成;因為桂遮月光與雲遮日光這個傳統相連帶。

不必多談。總之,要傳達心意,筆力會遇到那個矛盾攔路;想繞過這條攔路虎,便得拐彎,假道於形象。詩人們使出渾身解數,來摶弄形象,把它修改、拼湊、增刪,從它生髮、聯想、類比,偷天換天,騰挪變化,無所不用其極。你摶弄形象的本事愈高,心意從含糊的形象通向透明的思想那條路也就修得愈寬,你的筆力也便顯得愈加強健。

沁園春·反封建·封建

毛氏自己也常遇到上節里所講的那個矛盾。他標舉「雲橫」一聯而不取「冷眼」一聯,感嘆詩難,自說沒有詩味,都暗示他在表現思想——無論新舊——時遇到阻礙。他寫「地主重重壓迫,農民個個同仇」時拋掉形象,赤裸裸地展覽思想,便不像詩。他的一些思想古人沒有寫過,因而他可以倚賴古人的程度減弱,更顯出他孤零零一支筆突不破形象的含糊性。我們把《沁園春》做例子來看他碰見的困難。

據毛氏自己的註解,他對那群帝王的輕邈,本意在於反封建:「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三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末三句,是指無產階級。」毛氏深知文藝的特點,所以他不指名道姓、心直口快地「反封建」,而把這個意思寄生在「文采、風騷」之類東西上。他也意識到,僅僅「文采、風騷」上的評述,本身還不就是「反封建」,意義躲在字面的後面,得由讀者自己去尋找。那麼,我們應該留心,詞是不是提供了一條從文採到反封建的想像線索。

毛氏沒有就便藉助「美人香草」那個傳統,也許因為「君子、小人」陳舊之談,已經封建氣重得刺鼻子,不合適用來反封建。其實,如果把「那些人們」用「小人」一詞來謾罵一通,而自命「君子」,倒足以表示與帝王們勢不兩立;雖然這個對立僅僅表了個態,沒提供實質性的思想,看不出所「反」恰是「封建」。辛棄疾寫月的那幾句,與傳統相連帶,可以引發想像。而毛詞的「文采」沒有任何傳統的背景、古人留下來的老路,把我們自然而然地給勾引到反封建上去。另一面,浮雲日光、美人香草,都把自然的物象來比喻人事的狀況,比和被比極有差別。毛氏要罵帝王封建,藉助的是這些帝王的文采。封建和文采同是一個人心靈的兩個側面,比和被比跟帝王的關係處在同一層面、同等密切,我們很難想到一個是比、一個是被比;尤其在被比沒露面的情況下,我們只會把比喻當為實寫。譬如,我們說秦始皇耳聾,讀者萬萬想不到我們指的其實是他眼瞎;倒是很可能由「耳聾」這個生理特點聯想到「不聽諫」那個心靈缺點。毛氏講秦始皇沒有文采,我們也決計猜不到他原來很封建。

如果定要用「文采」來反封建,毛氏至少該這樣說:秦始皇們都有文采,而風流人物卻鄙視文采。這樣,他便建立了今人與古人的敵對關係;雖說「有沒有文采」還不能叫人想到「是不是封建」,總算給了點兒想像的由頭。假如他指出帝王們沒有文采,而今人有,也能表示兩者敵對;不過,更加曲折了,反封建的主動一方是破「已有」之物,這裡的今人是自己有,而蔑視以往沒有,更適合表現「立」,非拐個彎才論得到「破」字。毛氏選的便是這麼一條彎路。他說前四帝文采稍嫌不夠,是肯定中的遺憾;而成吉思汗簡直連字也不識,否定得沒保留;唯有今人才十足地文采「風流。」可是,他在這裡犯了個致命的錯誤,把自己嚴正的立場軟化,向自己的敵人妥協了,他站到帝王那一隊里,沒保住基本的敵對關係。惋惜人家文采不夠,那麼,言下之意是:文采本身值得推崇。他把文采分為三個等次:不識字、文采稍遜、文采大好,而今人處在最高的一檔;今人與古人只是一個方向的前後關係,不是兩個方向的敵對關係。他該一句論定,前五帝完全沒有文采,不該把五人分出程度之別。他在詞里只說五帝做得「不夠」,而沒有嚴詞斥責他們做得「不對」,今人與五帝之爭只是百步與五十步之爭——打仗逃命的時候,逃一百步的笑只逃了五十步的速度太慢而已,並非向前沖的英雄責罵向後逃的懦夫沒膽量。如果毛氏不能把今人與五帝的關係限制在「敵對」上,讀者便無從想像他在「反」封建;如果他做到這一點,讀者還想像不到所反恰是「封建」,更順理成章的想法是:反五帝讀書少、文采弱。假使毛氏把末句「還看今朝」寫為「還看工農」,像他自注里所表白的那樣,那麼,蔑視五帝的不但是作家,也是一個階級;不過,這階級所反對的依然只是文采不夠。我們試著「篡改語錄」,把這詞也改易四個字,也許更接近毛氏的原意:「惜」改「笑」,「略輸」改「略無」,「稍遜」改「詎有」;這樣,那五帝便成一丘之貉,給一棍打死。

現在我們看得到,在文意里,毛氏的本意給扭曲到什麼程度,他的筆力沒能使文意乖乖地就範於他的本意。詩人一向被稱為「捕捉形象的獵手」,可是毛氏沒把形象——人事之象——捕捉住,關進他預製的獸籠里,而徒然地滿山追逐。

我們前邊提到的《木偶奇遇記》里,那位卡賓槍手先想把逃跑的木偶抓去還給它的主人,可是,後來他聽信讒言,把木偶放走了,反而把主人投進牢房。我們覺得對毛詞也該採取昏庸的第二種態度,既然創造物自具生命,要逃離他的創造者,那麼,便叫它自由罷。硬綁在一起,他們也打架相罵,過不和睦。我建議,不必管毛氏的自注,單把這首詞看為氣魄宏大,要把古人一掃而空的成功之作。至於封建思想呢,咱們也不必管得。雖說文藝自身與政治有千絲萬縷的聯帶,判斷文藝的標準終還不能用政治標準;而且正因為文藝與政治相關,標準才愈要隔政治遠點兒,否則文藝將無以自立。從前把莊子定性為破落貴族的思想,然而,定這個性的論者自己還忍不住要讀它,甚至注它出來,好叫別人也讀得懂。這暗示,咱們只要對自己的閱讀感受講點兒良心,感受自己便不大理睬政治;它同時也暗示,文藝似乎確有自身的標準,雖說理論未必講得清楚,雖說標準自身也可能給時代推著走。假使有這麼一本書,它的思想跟流行的、官定的、甚至我自己的思想相反動,只要它把思想寫得有力,我雖不甘心,恐怕也只好替它講好話。陳琳罵曹操的文章不就治好了曹操的頭疼么?

談到作者與作品,毛氏無妨自認,對「反封建」那個原意來說,《沁園春》是首失敗之作。不過,讀者沒有義務承擔作者失敗的悲哀,也沒有必要罪及妻孥,把這失敗也算到作品的賬上——作品依然可以是成功之作,就它實際傳達的文意而言。

沁園春·批評家·批評二例

我寫這篇雜想之先,手頭沒有論毛詩的資料,不想本節寫到後邊,意外地碰見一本。是一九八五年買的,曾經翻看過,至少看了前邊十幾頁,因為偶有眉批,講了些中學生的幼稚話。我對它早已沒有印象,現在當然好奇,要看看那位評論家怎樣評說《沁園春》。

他先否定了一個說法:「文采」指與武功相對的文治。因為秦始皇做過「書同文車同軌」的貢獻,漢武帝、唐太宗的文治武功都盛,宋代文藝也卓有成就。他自己的解釋如下。「這些英雄們只知道打下江山」,「據為己有」。但是,怎樣「珍惜、裝點她,使她煥發光彩,增添嫵媚,由於社會制度和時代的局限,這些統治者是做得不夠的,從這點看,他們就比較粗魯無文,不懂風情,有負於江山的美好了,所以說他們不夠文采」。「只有今天人民當家作主管領江山的時候」,「她的艷麗的姿容」才「更美化了」。「我們對『略輸』『稍遜』『只識』等語的否定意義,決不能僅僅理解為有些不足,而應提高到歷史人物的嚴肅批判來認識。特別與後面『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對照來看,更可以看出對五位歷史人物的評價,是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對封建帝王本質的揭露。」

他那句「稍遜」不能理解為「有些不足」,簡直是預搔待癢,早早備下的對我的反駁。不過,他得從毛詞中尋到確切的證據,證明「風流人物」與皇帝們不是百步與五十步的階梯關係,而是南轅北轍的反對關係,否則,倒還以「有些不足」為是,他的論說也不免「有些不足」了。至於詞中沒露面的「無產階級」,他們的立場怎麼進了詞中,也須解釋;「文采」怎麼揭露出「封建帝王的本質」,這個本質,詞里講是什麼,更得勞批評家來代言。他對「文采」一詞的想像最妙,捐獻出自己大批量的詩意,說皇帝們不知「裝點她,使她增添嫵媚」。會裝點江山,固然勉強可說有文采,但是「裝點江山」這樣空泛的詩意,究竟指著什麼實質、實際性的意義,與毛詞「文采」一樣,得又加解釋,也許用得著更大量的詩意。何況能表現「文采」的事簡直多如牛毛,「文采」怎麼便是「裝點江山」,中間還隔條溝洫,先得跨過來,而毛詞沒預搭橋樑。於是,從文採到裝點、再從裝點到本質,得學運動健將,來個三級跳。「本質」也許更須花費大量的詩意來替換,具體多大,我不能越俎代庖地替他計算,因為他已列出的詩意都不是用在本質上的。我倒是覺得,把「文采」說成「文治」,更不見附會些,至少切實些;雖然依舊沒法「反」封建。我們又聯想到《木偶奇遇記》了。那裡邊有位仙女,想盡一切辦法,最終把淘氣的木偶教育好,讓它變為乖男孩,跟他父親——便是創造它的主人——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看來,這位批評家費的那番努力,沒有仙女那樣的效力,並不能把這首詞還給它的主人。

這本書里還有個例子可以一談。開首第一篇宗旨是:「毛澤東同志是偉大的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詩人;是作為詩人的偉大政治家,又是作為政治家的偉大詩人。」批評家先拉柳亞子、郭沫若兩位大牌子名人跟毛氏唱和時的幾個句子撐腰:「他們把毛澤東的詞譽為『千古詞人共折腰』『氣度雍容格調高』,置之於蘇辛納蘭之上,連劉邦《大風歌》、荊軻《易水歌》都難比擬,寫出這樣作品的詞人,難道還不能稱做大家嗎?」

在詩歌唱和這樣的應酬里,無論如何都要口角春風的,何況對方是領袖。和作里的讚詞未見得可當為文藝批評,而也許只是社會關係、官場套路的樣品,包含著批評家自己所批評的「從作者的社會政治地位來決定文學價值的思想。」老實講,我的態度更為偏激,我覺得向和作里尋文論,見事之不明,近乎到妓院里尋貞女——我不否認妓院里也偶爾會出貞女,中國古人便愛把妓女編為愛情故事的貞烈女主角;不過,有常識的人不會專去妓院找愛情、不會以為唯有妓院才有愛情。批評家這段話,要麼表明他對文藝里的社會學不甚了了,要麼表明他自己便在文藝里使用社會學,只要支持自己的論點,不管可不可信,也一股腦兒拉過來捧場。

柳亞子我毫無了解,只知道他與毛氏交好,毛氏對他也像頗為敬重,互相間有過唱和,《毛澤東詩詞集》里便收有他在國慶歌舞晚會上吹捧、討好毛氏的《浣溪沙》:「不是一人能領導,哪容百族共駢闐?」郭沫若我同樣不了解,不過,他頂會隨風轉舵,相當能諂諛毛氏——這像是當今許多人的共見。然而我對學界、學術都一無所知,這話不負言責。

我幾年前草草翻過《郭沫若舊體詩詞系年注釋》的上冊,印象是,他從杜甫那裡所得的東西遠過於李白,可是,他寫《李白與杜甫》那本論著時,明白地貶杜揚李。這是否與毛氏親李疏杜有關?果如此,那便可當為他人品的註腳了。意見相左,不挨逼時閉嘴不語,這可以理解;挨逼時違心講話,也可諒解;既不同意,又不挨逼,偏還主動張嘴,違心諛附,那便不易辯解了。

然而,論人無太苛,談藝時也不必非去計較作者人品不可。一部心懷鬼胎甚至居心不良的論著,照樣可能寫成傑作,只要你論證得有力;正像普魯斯特講文藝,我們的成見總想像傑作先得感動作者自己,可是普魯斯特說:「傑作也許是打著哈欠寫出來的。」我們不必問著作的論點是自產的、遵命的、還是獻媚的,只要講得來使人不易反駁。《李白與杜甫》的基本論點,無妨貶杜揚李。使我不能信服的地方,在於他論證的手法太不正道,借用武俠書里的術語,未免有點兒「下三濫。」

他講李白是人民詩人,而杜甫比不過他。他論杜甫的地主階級立場和情感時,舉出《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歌里有「卷我屋上三重茅」一句,他便這樣講:「屋頂的茅草有三重。這表明老屋的屋頂加蓋過兩次。一般說來,一重約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這樣的茅屋是冬暖夏涼的,有時候比起瓦屋來還要講究。茅屋被大風颳走了一部分,詩人在怨天恨人。」——他隱隱講詩人不該怨天恨人。「三重茅」不過指捲走得多,而給郭沫若掐著指頭給他細算,並且以為比瓦屋還講究。那位屋漏兒啼的詩人在地下有何感受,咱們不得而知,可是我們這些旁邊人聽了,也未免齒冷。吹下地的茅草給小孩子抱走了,杜甫老人家追不上,感嘆這些小孩子「忍能對面為盜賊,」這不過人情之常罷了。郭沫若怪他:「貧窮人的孩子被罵為『盜賊』,自己的孩子卻是『嬌兒』。他在訴說自己貧困,卻忘記了農民們比他窮困百倍。」——郭沫若也忘記杜甫同情農民的時候了。杜甫自己房破受凍,當然訴苦,可是他最終想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是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郭氏的述評為:「其實詩中所說分明是『寒士』,是在為沒有功名富貴的或者有功名而無富貴的讀書人打算,怎麼能夠擴大為『民』或『人民』呢?」——杜甫《又呈吳郎》:「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這是我所見到的對別人心理體察最為細膩、深刻、柔情的詩作,只要咱們不向文藝里的大題材、大政治事件叩頭搗蒜,這首詩便比三吏三別等都更見出杜甫的人民性、人情味、人道主義;這詩里被觀察、體貼的那位婦人總非讀書人罷?「農民的兒童們拿去了一些被風吹走的茅草都被罵為『盜賊』,農民還有希望住進『廣廈』里嗎?那樣的『廣廈』要有『千萬間』,不知道要費多大的勞役,詩人恐怕沒有夢想到吧?」——這一問我們可以替杜甫回答,當然沒想到,因為他只想要房子,好叫大家別挨凍,沒心思像郭氏那樣在旁邊深文周納地講風涼話。毛氏不是講么?「須知這是寫詩啊。」杜甫那時候也不是在做建築師,而在寫詩,郭自己便是名詩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慷慨是十分慷慨,只要『天下寒士』皆大歡喜,自己就住破房子凍死也不要緊。但如果那麼多的『廣廈』真正像蘑菇那樣在一夜之間湧現了,詩人豈不早就住了進去,哪裡還會凍死呢?」——好像杜甫已經住進大廈里,烤著壁爐在講高尚話似的。

《李白與杜甫》里專立一章《杜甫的地主生活》。大家都明白他的深曲,想藉此把杜甫與「成份論」勾連到一起。杜甫在成都時,有段時間生活較安逸,經營了草堂。他寫詩時常常提及,講什麼要問人討桃苗一百根、有竹一頃余,砍竹千竿、甚至萬竿——抄書無味,我不多引——郭便把它們全當為實數,來細算草堂有多大多闊。別人講這些話,我們可以當他為外行,可是郭氏讀、寫舊詩,都造詣相當可觀,講他分不清數字的虛用實用,那隻好哄小孩子——他也確把咱們在當小孩子哄。李白揮金三十萬、家裡是闊商人、入贅故宰相家這些事郭自己都提到,可是從不把它們來證明李白的地主生活;倒是跑到杜甫一個小草堂門前,拿出市井婦人的尖嘴來無理取鬧。

郭氏寫這篇論著時,論點的功利性滲透進論證里來,這書便大可疵議。他自己寫過一首詩《和周二之作三首之二》:「練就堅鐵心,灼熱終不冷。我亦無特操,行同身外影。」注者這樣解說:「我也沒有什麼特出的操節,只不過是能做到言行一致,如影隨形。」想來合於原意。不過,末兩句單獨提出來,也無妨這樣解釋:「我實際沒什麼特操,只像影子那樣俯仰隨人、不能自立罷了。」假使真有人這樣註解,給郭百年後自讀,不知他將何以自處?——雖然,論人無太苛。我把郭的詩來叫他自照,也許無意間便苛求古人了,心裡根源或者出於對名人下意識的嫉妒;他那兩句詩對被論者和論人者,都可充得自省自警的材料,當然,也無妨作為自嘲、自慰以至自辯的借口——要之,從郭寫《李白與杜甫》看來,讀他正經的學術著作都得小心的,何況向領袖應酬的詞作。那位論《沁園春》的批評家拉郭來助陣撐台,也就不大站得住腳。

那位批評家曾談到《大風歌》、《易水歌》,語氣里把它們置於蘇辛之上,也叫人驚訝。兩詩不是怎樣了不起的作品,它們所以流傳,有賴人的名氣,也沾了司馬遷史筆的光,詳述了詩產生的那整個故事,把詩托舉起來、傳播開來。假如我們只從敦煌石室里撿出張爛紙,上邊抄有佚名的這兩首詩,它們會混來那麼大的名望,便不可想像。古來批評家再欣賞他們,也不會那樣沒分教,把這單篇斷句捧到蘇辛眾多作品的整體成就之上——那等於說,一隻蠟燭會比太陽亮。「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

這且不談。批評家借郭、柳的高音喇叭講出毛氏是大家,又舉了毛氏幾首詞名,便學毛氏掃空一切的大口氣道:「試閱古今詞壇,有多少詞人能寫出這樣美好的詞作?」到現在為止,批評家沒有論證毛氏是偉大的政治家,也沒有論證他是偉大的詩人。大口氣和大牌子在文藝批評里不能上賬的——當然,如果他不寫文藝批評,只泛泛稱頌毛氏的詩才,引別人幾句話也許就夠了——接下來他才開始論證。他把毛氏跟皇帝、政治家們的詩作細加比較,又把毛氏的政治功業跟屈原、李、杜、蘇、辛作了比較。於是:「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毛澤東同志是偉大的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詩人;是作為詩人的偉大政治家,又是作為政治家的偉大詩人。」要評偉大的政治家,該叫毛氏與皇帝們比功業,要選偉大的詩人,得叫毛氏與詩人比創作。毛氏的功業詩才到底如何,可置不論,可是批評家的比法太便宜了,好比蝙蝠,到了鳥那裡,它以有獸足而自傲,到了獸那裡,它又以有鳥翼而自誇。如果批評家先確定了毛氏是偉大的詩人,只是要講毛氏又「作為政治家」,那麼,他已經不必比詩;也不必比功業,只消指出毛氏是政治家便可。如果批評家先確定了毛氏是「偉大的政治家」,只是要講毛氏同時又「作為詩人」,那麼,他已經不必比功業;也不必比詩,只消指出毛氏的詩作便可。詩人隊里比出的政治家,到了政治家裡還未見有位置,政治家裡比出的詩人,詩人隊里也未見得認賬。可是批評家還是要比的,因為他一直沒有論證毛氏既是大政治家、又是大詩人,經過那一比,詩人、政治家全都比下去了,看起來便好像毛氏詩才功業都到了頂了。實際按他的比法,只可以說:毛氏是政治家裡的大詩人,或詩人里的大政治家。要評價毛氏的詩才,得老實地請他跟詩人較量,不能因為他又從政便加分;因為,我們評價政治家時,也從不看在他會寫詩的面上便降低標準。對詩的評價來說,權力占的便宜已經太大了;對權力來說,因為它在各處佔盡了便宜,揩不揩詩這點兒油水,實際無所謂。

我沒有講出這位批評家的書名和姓名,因為他寫作的時代,思想空氣跟現在不同,他不能對此負責,我所以不談及他的寫作傾向。我不過想借湊到手邊的例子來講《沁春園》的理解,以圖堵住可能反駁我的嘴巴,同時順搭談談別的感想——譬如我對《李白與杜甫》、對《又呈吳郎》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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