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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與懺悔

感恩與懺悔---《懷師》     時間過得好快。記得在南老師六十歲生日前,同學們即擬議每人寫篇文章,報告自己跟隨老師學佛的經過。最後,只有少數幾位寫成,此事即不了了之。如今一晃,就十年過去了,真是無常迅速。   老師是個謎樣的人物。外界對他繪聲繪影,有人說他精通各家拳法,武功高深莫測;有人說他會降魔捉妖。佛教界很多人則說他是大魔王,因為他結婚生子,又不吃素,罵起人來,眉毛一豎,眼睛一瞪,保證嚇得你魂都飛了。說真的,老師的行徑不要說一般人無以窺其堂奧,就連長期跟在老師身邊的學生也不知其所以然,只曉得南老師愛罵人。   罵人是老師的特色。只要你跟他學佛,沒有不被罵的,經常給人的感覺是:往東走,不對,要挨罵;往西走,也不對,要挨罵;那就站在原地不動吧!哈!被罵得更慘。任何自認多有本事的人,在他面前,都會變得一無是處。不信?那您試試看!不過,南師可也不隨便罵人,看不上眼的人他才不罵呢!   老師更是傳奇的人物。二十幾歲在袁太老師那裡悟道之後,即登上人煙絕跡的峨嵋山頂,閉關三年,同時閱完大藏經。下山後,為了探究密宗的奧秘,深人西藏學習密法。老師富過,也窮過。富的時候,每日吃飯席開五桌,座上客川流不息。窮的時候,沒錢過日子,逼得當西裝。典當得來的錢,還沒用,又原封不動的布施出去了。   今生今世能夠遇上南師,是我無上的榮幸,這樣說是錯誤的,因為作學生的應該有傑出的表現,讓老師以學生為榮才對,怎麼可以說以認識老師為榮?可是,事實上,今天作學生的我不但沒有讓老師引以為榮,反而在許多場合里,卻因我曾在南師門下的關係,而對我尊敬有加。此事想來,能不慚愧?能不汗顏?再說,能夠遇上老師,對我而言,豈止是"幸運"而已?那能是"幸運"可以表達?那是整個生命的改變,那是人生的轉折點。是南師把我從愁城苦海中解救出來,這是生命的再生,父母給我生命,南師給我慧命;生命是短暫的、變易的;慧命是永恆的,不變的。   要不是遇上南師,我一定還在痛苦中掙扎,甚至可能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此時此刻,想到老師對我的改變,對我的照顧,對我的教導,此恩此情真是重如山大如天。同時,內心更深深感到無限的愧疚,此恩此情不但末還報於萬一,更嚴重的是;昔日對於老師的諸多教誨,由於自己的愚昧頑固,不但未能接受,反而心生反感,如今想來,真是罪過無邊。   在遇到老師以前,我是個極端消極悲觀的人,認為人生毫無意義,時常想自殺,整天低著頭不說話,不修邊幅,不刮鬍子。生活在一片黑暗中,沒有一絲希望,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態度,很無奈地活著。造成我如此悲觀的原因,與我的身世家庭遭遇有關。   我自幼無父親,因外婆嫌父親窮,父親與母親婚姻破碎了,在我出生時,父親己經離開了。兩歲時,母親將我送給姨媽領養。每個小孩都喜愛玩耍,玩耍是快樂的,我也不例外。記得小時爬到樹上玩,在樹上,忽然瞥見媽媽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雖是模糊,我仍能一眼認出來,轉動著兩隻小腳,立刻老遠飛奔過去,這是我最快樂的一刻。有什麼事情能夠比見到久別的媽媽更快樂?有什麼字,眼能夠形容這種快樂?沒有。   快樂的時光卻總是短暫的,幾個小時過去,天色暗了,媽媽要回去了,另一個天也開始暗下來了。那時年紀小,不懂得什麼是離愁?只記得媽媽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追,每次總要邊哭邊喊邊追,直到媽媽跳上公車,望著公車揚塵面去,方肯罷休。小時候我最恨公車了,是公車載走了我媽媽,是公車把我仍分離。每隔一段時間,姨媽會帶我去給媽媽看。"媽媽很疼我,一定等我玩累了,睡著了,才背著我,送我與姨媽到公車站,等到公車來,輕輕地將我挪到姨媽背上。就在輕輕挪動之此時,我募然醒來,發現情況不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己經在姨媽的背上,而且已經上了公車。我哭鬧不讓車掌小姐關車門,喊著媽媽沒上來。如此一路哭著鬧著,直到下了車回到家,還不肯罷休,還不讓姨媽把屋門關上,因為媽媽還沒有來。這就是我的童年。   到了十二、三歲讀初中,稍微懂事時,了解到自己的身世,覺得很自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我的母親在很遠的地方,不能天天在一起;而我的親生父親是誰?雖然撫養我的姨父姨媽對我很好,也是叫阿爸阿母,大概是天性使然吧!我還是想念並未謀面的生父,尤其是碰到挫折傷心時,所想念的不是媽媽,而是生父。   向媽媽問得了生父的名字和住的鄉鎮,我滿懷著多年的思念之情,準備了好多話要跟他說。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家,老天特別喜歡作弄人,我看到的只是他的遺像。看著他那泛黃的遺像,我沒有流淚,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向他的家人要了這張遺像,帶著他的遺像,帶著我的悵惆,黯然離開。人生有很多遺憾,這是一個缺憾的世界。   接著,養育我的姨父因心臟麻痹,突然逝世,高中聯考落榜、失戀、相繼而來,我的憂鬱隨之一層一層加深,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我除了憂愁哀傷之外,開始恨世,恨所有的人,恨老天對我不公平。所幸我並末自甘墮落,去混不良幫派,我把情緒發泄在讀書上,那時(荒漠甘泉》這本書給我莫大的力量,讓我堅忍地面對挫折痛苦的侵蝕。   另外,姨媽(養母)因自己沒有生育,加上養父過逝,失去依靠,深怕我對他不孝,深怕我遺棄他,時常把我叫去訓話,一訓就是兩三個小時,令我很難受,造成我心理上很大的壓力。此時又因大腿上長瘤,自以為是癌症,我便在這種情況下,終日惶惶然,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想自殺,但是,想到養育我多年的養母,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走了她怎麼辦?還不能死,我便如此無奈地活著。   為了追求人生的意義,1970年我考上輔大哲學系,想從哲學裡找尋人生的答案。然而,哲學系的課程並沒有解決我的問題,蘇格拉底、柏拉圖、形上學、認識論與我毫不相干。我仍然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不知何去何從?   此時,要感謝高中時期鼓勵我讀哲學的葉東進老師,他拿了一本《禪學的黃金時代)給我,說這本書或許對你有幫助。閱完之後,我有如服了一帖清涼劑,頓時覺得身心暢快。心中的苦悶好像去了一大半,我好像在黑暗中發現了一線光芒。禪門人物之風格深深吸引了我,所有痛苦到他們頭上,都化成灰燼似的消失了,煩惱自空,何須解脫?這是何等洒脫的境界啊!   急著到圖書館,找有關禪學的書,這裡一定有我要找的東西。在眾書堆中,借出一本《禪海蠡測》、滿心歡喜地準備好好研讀一番。很不幸我失望了,不是失望,而是這本書我看不懂。這本書的作者"南懷瑾"三個字則留在腦海里,希望有緣能見到這位高人。   打聽之下,原來南懷瑾教授就在本校開課。下學期大二就有南教授所開易經的課,哇!太好了!本準備在暑假時,輳學到台大去讀,一聽到這個消息,隨即打消了念頭。南懷瑾教授在我們心目中,是位學問極其淵博的教授。他精通儒釋道三家之學,中國的諸子百家無不知曉,大三還有他中國哲學史的課。聽說他上課風趣幽默,興緻來的話,還會露一手太極拳。對於這樣的一位禪宗大師,我朝思暮盼,希望大二趕緊到來。   大二開學了、易經課那天,我起得特別早,不像以往上課鐘是我的起床號。提早到了教室,選了個好位子,等著南教授到來。上課前,教室走進一位學長,來到講桌前,將桌上的粉筆灰擦乾淨,再端上一杯老師專用的茶。   上課鐘響,過了兩分鐘,南老師手提著皮包,面帶微笑地出現。不很高的個子,懸膽鼻,其他沒有特別之赴。不!那雙眼睛與眾不同,有慈有威,充滿著智慧,好像可以看穿一切,可以看透你心中的一切。老師從變易、簡易、不易開始講起。這變易簡易不易含蓋了宇宙人生一切的道理。世間所有的人、事、物無不在變易之中;此錯綜複雜的變易,乃有簡易的軌跡可循,而此一切人、事、物變易之根源,剛來自形而上不易的"道"。   堅深難懂的易經,在老師講來,竟是那麼的平常親切,與我們身邊的人與事,息息相關。一點也不乏味,一點也不古板。老師在大學裡授課,最大的特色時:不是理論化,而是實際的,與人生有關的。不是所謂學術化,而是活潑的,引人深思的。   那個時候,老師在臨沂街蓮雲禪苑四樓,開班講授佛學。在學校每次上完老師的易經課,幾度想走上前去,問老師可否去聽老師講佛學的課。想到自己學問如此淺薄,就裹足不前,實在是沒有資格去聽。連老師寫的禪海蠡測都看不懂,我怎麼有資格作老師的門生呢?   拗不過內心對禪學的嚮往,掩不住個人對南師的y 仰慕,鼓足了勇氣,我走進教授休息室,瑟縮地問南師,我可以不可以去聽老師的佛學課?老師慈祥地說:好呀!你來呀!老師,我程度很差。沒關係,你來嘛!你找一位李姐姐,請他幫你安排。凝固千年的冰山在一日之間融化了,化作股股的暖流,流向我荒廢已久的心"田,生命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炬。   第二天,我來到東西精華協會,樓下是蓮雲禪苑,循著彎曲的樓梯而上。四樓將近五十坪寬,中間一塊天井,把課堂與辦公室隔開,辦公室外擺兩張破舊的桌子。一張桌子空著,另一張坐著一位面目清新秀麗的女孩她是李姐姐,與斑駁的桌椅形成強烈的對比。   填好了資料,老師把我叫進去,看看我。我瘦弱的身子,罩著黑上衣黑長褲,腳上一雙黑布鞋,沒有穿襪子,一頭髒亂的頭髮,一副黑色的眼鏡,再加上滿腮的黑鬍子,一身的黑,黑色代表憂鬱,在我的世界裡是一片漆黑。   老師拿了五十塊錢給我,要我買把刮鬍刀,將鬍子刮乾淨。高中時代,我曾因不刮鬍子,被學校教官記一個警告。大學時,教官較為客氣,先口頭警告,叫我把鬍子刮掉。我沒理會,把教官惹惱了,記了一個小過。雖然被記過,我仍然我行我素,記過就記過吧!我鬍子照留不誤。這次碰到南老師,鬍子總該被刮掉了吧?!   我鬍子颳了沒有?沒有。那買刮鬍刀的錢被我花掉了,刮鬍刀沒買,鬍子當然也沒刮。老師問我鬍子怎麼沒刮?我答不出活來。...¨。老師沒有生氣,沒有罵我。第二天晚上,在教師那裡上完楞嚴經的課,老師叫我到辦公室去。我惶恐,我不安。昨天沒挨罵,今天逃不掉了吧!老師拉開抽屜,拿出一把亮利的刮鬍刀,和藹地說:這是一把很好的刮鬍刀,你拿去用。我羞慚地接下刮鬍刀。這下子,只好乖乖刮掉了鬍子,刮掉了落魄,刮掉了......。這把深具意義的刮鬍刀,至今仍保存"著,雖已經過十五年,它仍然銳利,不是嗎?   過了一些時日,老師開始在東西精華協會講禪,講指月錄,提到參公案、參話頭。我在下面聽,覺得很有趣,也依樣畫葫蘆,也試著參參看。參什麼呢?六祖壇、經言:"不識本性,學法無益。"對呀!什麼是我的自心本性?什麼才是真正的自我?佛說眾生皆有佛性,而這個佛性又是什麼呢?   我便這樣好奇地參究起來。邊走邊參,邊參邊走,搭公車時也參,回到家裡,坐著參,站著參,躺著參。, 咦?不就是這個嗎?在案頭上拿張紙,記下來,寫道:"何謂自心本性?只是這個。"大清早,拿去給老師看, 問老師對不對?老師看了,不作聲。問我:"什麼是這個?"我被老師突來的一問,楞住了,不答也不行,結結巴巴說:"就是那個。"就在此一遲疑之時,"噼!"老師忽然重重拍下桌子"哪有這個那個?!"此一聲,震碎了 我的黑暗地獄。此是禪師的活人之劍、劈出一個新的生命。 。對、這裡沒有這個那個,這裡沒有憂愁煩惱,沒有 快樂,沒有痛苦,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   過了一會兒,老師過來問我:是不是一切如夢如幻?是。我現在跟你講話呢?也如夢如幻。從此,我不再傍徨,不再失落,此是安身立命之處,此是眾生之慧命,你我都有都一樣,不增不減,亘古不變,無始無終,不生不滅,不垢不凈。   我變了,整個人都變了,連寫字的字體都變了。臉上開始展現了笑容,個性也開朗起來,過去的陰霾一掃而空。學校的同學以為我在談戀愛,以為我得到愛情的滋潤。他們那能理會?那能理會我的改變是來自南師的那一香板!南師此空手一擊不也是香板?   老師那邊一年一度的盛事,從年初二至初八打禪七。過年前,各方人士均紛紛打聽老師今年打不打七,然後,千方百計透過各種方式擠進來。過年初一,一大早就有人來向老師拜年。同學們在年前將課堂打掃乾淨,稍微布置,掛個綵球,準備些甜點。來向老師拜年的有各樣各色的人,很多見到老師即跪下叩頭,老師則一律趕緊同樣拜下去還禮。   年初二,同參道友們都以期待、興奮的心情來到東西精華協會。沒參加過的當然非常嚮往,參加過的則想再回鍋炸一炸。禪堂很簡單,將平時上課桌椅搬開,在地上擺上坐墊。一開始,老師先說明打禪七的來由及意義。在七天之內,剋期取證,把人生的生來死去之謎搞清楚。在此十天之內,一切放下,一切拋開,就把自己當作死了,好好靜下來,定下來。   人,難辦得很。在家的時候,被妻子兒女煩得不得了,想參加禪七清凈清凈,可是,來到禪堂,卻又靜不下來,腦子裡各種問題都出來了。剛開始,大家一本正經; 正襟危坐,一付很有道的樣子。慢慢一天下來,腳也痛, 了,腰也酸了,手也麻了,心更靜不下來。。 , 晚上是小參報告,同參們大都報告今天這裡痛那裡不舒服,等一個一個說完,老師開始罵起來了,你們, 沒有一個有出息的,今天的報告,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酸。我幾十年聽都聽煩了,為什麼要被身體的感受牽著走?為什麼不在自己的心念上去反省,去參究,看看念頭怎麼來的、去怎麼去的?理會身體幹什麼?這個皮囊你管它幹什麼?   第二天,老師的法寶一一出籠,從觀音法門講到止觀、念佛觀想、數息,。,假如你也跟著一個法門一個法門地換著修、保證挨罵、為什麼不選一個自己合適的法門一門深入?為什麼要受我的騙?為什麼要跟著我轉?老師素來以罵人出名、尤其是禪七,更是罵得你七昏八素、昏頭轉向、不聽話不對、乖乖聽話也不對。同學們對老師的香板特別感 興趣,在期待中帶著好奇、頭兩天、老師只將香板反握於背後,沒有動靜。到了第三天行香時、走著、走著,忽然"啪"!震得你靈魂好似要從身體里掙脫出來、什麼妄想都把你打掉,打得你光條條,赤裸裸。   香板打下之後,大眾湛然站定不動,靜靜地聽老師講述歷代禪宗祖師悟道的故事與詩偈,這些詩謁如:"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那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竟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己十分。"若有聽懂的最好,不懂,參吧!走!   十天下來,不管有悟沒悟,每個人氣色都好得很,泛著光彩,法喜充滿。在禪七中間,我的腿亦痛得厲害,骨頭好像刀刮似的。我念著准提咒,強忍下來,徹骨之痛後,開始舒服無比,一股清涼舒適自頭頂灑下,周遍全身,所謂醍醐灌頂,這種舒服沒有辦法用筆墨形容。下座,老師對我微笑,我這裡所發生的事,老師似乎都知道。   隔年年底,又有很多人來問老師今年打不打七。老師火了,打七,好像為我南某人打似的,你們自己不會辦呀?老子才懶得理你們,我不會舒舒服服地在家過年。這下子,同學們開始緊張了。幾位老參說:只要我們有心用功,老師不會不管我們的。所以,隔年的禪七並不像以往那麼正式,同學們自己自動來,各自打坐,深怕老師不來。最後老師並沒有舒舒服服地在家@過年。其實,老師很可憐,每年禪七結束後,都要生次病,,老師把全付精神都用在我們身上,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給我們,只可惜我們承接不了。   當看到許多學佛人士將佛性解釋成善念、良知、第八阿賴耶識、舍利子......等等時,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覺得難過,覺得人們的可憐,唉!"末世眾生,去佛-漸遠,賢聖隱伏,邪法增熾。"學佛極需善知識,而眾生又那能分辨什麼是善知識呢?想到這裡,也深深為自己慶幸,慶幸自己能遇上善知識。圓覺經雲:"善男子,彼善知識所證妙法,應離四病。作病、任病、止病、滅病。"老師於禪七中及平時所揭示的,所不斷提醒我們的,所不斷嚴厲呵罵的,不正是這些嗎?   老師對學生不只是傳道、授業、解惑。對學生更視同自己的子女,加以照顧,加以關懷,如嚴父、如慈母。某天、老師上完課,對我說:你沒課的時候,到老師家、幫我整 理書如何?哇!真是喜從天降,感到無上的光榮。老師住在永康街的巷子里、日本式的平房,客廳纖塵不染,擺飾整齊,一進門,就可看到一書架、一書架的書,大藏經、線裝本道臧、十三經、二十五史、老子莊子列子韓非子墨子淮南子......·,唐詩全集,全宋詞......,簡直是一座小型圖書館,從客廳至餐廳而卧室,都是書。   只要學校沒課,我就到老師家。把書一本一本地搬下來,登冊、編號、分類。老師的書包羅萬象,有聖經、可蘭經、西方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物理學、地球科學、天文學、中西醫學、堪輿、子平、面相、拳術......,各學各類應有盡有,不應有亦有。連當時流行的"天地一沙鷗",老師也買來看。此正是南師法門無量誓願學的寫照。   我足足花了將近三年的時間,d整理完。整理完,心裡當然很高興,以為替老師完成一件事。可是,事實不然,老師對我的分類不滿意,登記的書卡擺在一邊,從沒翻過。經過幾年後,我才了解,其實老師的書根本不須整理,老師自己都己分類,有什麼書,放那裡?老師腦海里清清楚楚。要我整理,其實是要照顧我的生活。老師不僅慈悲為懷,老師的慈悲不露痕迹,照顧你,還不讓你知道。除了感激、敬佩、嘆服,還是感激、敬佩、嘆服。   話說大二寒假,養母中風去逝,家只剩我孑然一身。老師叫我有空就去整理書。我經常中午就到老師家,中餐就在老師家吃,吃完晚飯才回家,直到大學畢業。平時老師還會塞些零用錢給我。冬天看我衣服穿得不夠,一骨碌地跑去買棉襖,一買就是兩三件,我一件,幾位家境較窮的同學各一件。   老師的子女可孟、聖茵、一鵬,國熙都天真、活潑,而且懂事,視我如同親兄弟。我一去,就感受到溫馨的氣氛,分享了老師家的天倫之樂。我從小一直生長在不正常的家庭里,養父活著的時候,養父養母講不到三句話就吵架。只有過年,家才有一點歡樂。平常整個家冷冰冰的,養父死了以後,那就更不用說了。對我而言,到了老師家,才真正有"家"的感覺。老師不僅給我家的飽暖,還給我家的溫情。師你,是師,是父。此恩此情豈是今生能報答,而到如今,對老師絲毫沒有報答 ,情何以堪?   在靜靜的夜裡,想著老師的恩情,想著自己的不成器、獨自飲啜著內心的苦楚......。。老師的教育不在課堂上,不在書本里,而是在生活中、隨時隨地指點你糾正你。例如在老師家吃飯,菜燒好、陸續端上桌,我在客廳坐著等吃飯,老師回來,很不高興地說、怎麼不過去幫忙擺碗筷。以前跟著老師到輔大上課,我則幫老師提著皮包,到路口叫一輛較乾淨的計程車。上完課,老師帶著我吃館子、老師會叫我把東西全部吃完,要懂得惜福,也糾正 吃東西不要有聲音。(南老師畢竟是在寺院混過的、呵呵)坐計程車回家。老師家的巷子小,倒車不易,老師每次只搭到巷口下車,再走進去。若有人請自用司機送老師回家,下車時,老師一定塞給司機小費。老師有幾位年紀頗大朋友,偶爾過來看老師。回去時,老師要我代老師送到樓下,另吩咐我帶錢叫輛計程車。下樓梯時,我讓客人先走,認為這是禮貌。老師馬上糾正,示範給我看,要自己先走在前面,萬一客人滑跤時,可在下面擋住。然後半側著身子,手攙著客人下樓。   老師很注意這些生活中的細節,時時處處要替別人設想。學佛要在這些地方留意,慈悲不是掛在口頭上講的。有一次與老師一同過街,被老師罵,怎麼不懂得護著老師,替老師注意車輛,老師是在這些地方教育我們。   在信義路三段辦公時,有一個騙子上來,向老師說要回花蓮缺路費,向老師借五百元路費,回去一定依址寄還。隔了一年左右,他又來了,這次換個題目,說腳被撞傷,缺醫藥費。我看了,好生氣,很想揍他。老師笑一笑,照給。人走之後,我很不平地跟老師說他是來騙錢的,上次給過了,這次換個藉口又來。老師沒有說什麼,只是對我笑一笑。老師要求我們對人謙恭有禮,尊重別人,對任何人都一樣,老師請一位歐巴桑,在家裡煮飯燒菜,清理房子。老師要我們稱她"江太太(忘了她的姓,為了記述方便,很抱歉,就稱她江太太。)老師對傭人極尊重,非常客氣,連可孟、小茵、一鵬也都對她很尊重。老師也要求我如此,例如要走時,要告訴一聲"江太太,我要回去了。"我經常到老師家吃飯,給江太太添加麻煩,增加工作。逢年過節,老師必另拿錢給我,叫我出面送給江太太。應該從這些地方學習老師為人寬厚、細膩、周到之處。   老師很重視做人。人都做不好,還成什麼佛?不會做人,能夠成佛,絕無此理。當初聽老師說這些話,,雖覺得有道理,但是,還不十分知其所以然。經過多年在外磨鍊,d越覺得這些話的重要。佛法離不開世法。應該說佛法就是世法。"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這不是已經很明白說明成佛學佛是從做人開始。對人懷著恨意怎能成佛?內心沒有一點慈愛怎能成佛?我以前想我不要成佛,只想學做人,只要把人做好就夠了。後來,d知道想成佛,還非得從做人下手不可。後來,更發現到做人比修定作工夫還難上千萬倍。修身不易,修心更難。   老師在這方面處處是我們該學習的,只是很多地方我們學不來。老師對我們的布施,對我們的容忍,很多是我們這些笨學生無以察覺的。經過若干年後,才能體會到老師的苦心,真是不知不覺,後知後覺。此時,唯有深深地感恩,深深地懺悔。做事方面,老師個性急,要求快速,今天交辦的事,恨不得昨天就辦好。印書講究品質、紙張、印刷、裝訂、封面均極考究,稍有瑕疵,寧可廢棄,重新再作。我覺得老師的聰明睿智,很難在歷史上找到相比的人物,老師作事深謀遠慮,很多事情早就先下了伏筆,不用等到事情發生後,再來慌亂補救。老師作事亦極為謹慎,任何事情都作最壞的打算。   老師也教導我們挑別人所不願意做的事來做,容易做的事讓別人做,最苦難的事自己來。老師曾經把門鎖起來,洗教室的馬桶,而天底下最苦最難的事,我想應該是教導我們這批既愚笨又頑固的學生。因為在做人做事方面,老師要求極為嚴厲,那時我常感覺動則得咎,步步皆非。當時犯了錯,不肯認錯,總是給自己找一大堆理由,時常惹得老師大發脾氣。· 1979年底我結婚,1980年初離開老師,進入保險公司,開始嘗盡苦頭,受盡煎熬,馬上面臨的就是生活問題,收入不穩定,不夠開銷,沒辦法,只好厚著臉皮向朋友借錢,去到朋友那裡,又不好意思開口,欲語還休,單只一句話卻在心裡轉了千百回。緊接著小孩出世,家中的事情增多了,晚上也無法好好睡覺,為了小孩,與老婆吵架的次數也增多了。古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一點也不差。更印證了老師說的"出世不易,入世更難。出家不易,成家尤難。"   幾年折磨下來,看得多,受得多,想得多,行得多,也識得多。我發覺所接觸的人,不論有錢沒錢,不論位高位低,都活得不快樂,都有他痛苦的地方,而這些痛苦也都是自己造成的,一旦自己想通了,痛苦也就化解了。善念多者,快樂亦多;惡念多者,痛苦亦多。一切都離不開因果的道理。而世間很多人都在造地獄之因而不自知,可怕啊!   地藏菩薩本願經說:眾生舉心動念無非是罪。人都活在自己的貪嗔痴慢疑中,念念都是貪嗔痴慢疑,而且我執我慢重得很,頑固得很,眾生剛強難化,對於這樣的眾生,不嚴厲責罵,還制服得了嗎?此時方知老師金剛怒目才是真慈悲啊!人對於自己的過錯是看不見的,別人看見了,為了得罪你,誰也不願意說。如此自己便被自己蒙蔽住,被自己騙住,當然,也就如此地沉淪下去。這世間難得有像南師這樣的大智慧--- 能看出你的過錯,而又慈悲、肯指出你的過錯,像這樣的人就在你身邊,可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福報,當他指正你的過錯,你卻不願接納。這是不是笨?這是不是罪過?這個罪若有形相的話,真可以充滿三千大千世界。"   想當初,急欲親近老師的時候,自念學識淺薄,沒有資格當老師的學生。如今經過了十五年,則更深深地覺得沒有資格當老師的學生。試問:對於老師的教誨不肯如教奉行,有資格作學生嗎?對於老師的著作未加研讀,有資格作學生嗎?對於老師所開啟的慧命沒有善加把握而荒廢歲月,有資格作學生嗎?這些還只是最基本而已,其他如供養老師、服侍老師、取悅老師......等則更不用說了。 在老師七十歲生日前,回憶往事,內心深處,唯有無盡的感恩和無盡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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