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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亮的一生五

 十七:殺宮 5  如前文所述,完顏亮上台不過四個多月的工夫,已經斬殺完顏宗室一百五十多人。對所有剛剛目睹這一歷史性變化的臣子們來說,這樣的開始當然是一個非常強力的信號,那就是:金熙宗時代一去不返了,大金的皇帝,從此站起來了!  人頭固然好砍,惡言必定難絕;做此大傷陰騭之事,在別人的議論中、在史冊的記載里,又怎麼會有他完顏亮的好?  而且,完顏亮並不是那種完全不在乎別人看法的人:就位前,他善於揣摩他人心理;即便就位以後,行事也不完全是毫無忌憚的——也且讓我們看一個小例子吧。  在弒篡之後幾天,完顏亮就把年號由皇統九年(公元1149年)改為天德元年。順便說一句:由於篡位已經是十二月的事情了,因此所謂的天德元年,其實總長度連一個月都不到——過了年,就成天德二年(公元1150年)了。  宣布改元是件大事,而就在這一天,忙碌不堪的完顏亮還料理了其它幾件事情。比如前文我們曾經提到,他在太廟大肆封賞政變班子、暗中指派完顏亨擔任自己的護衛將軍;以及宣布大赦天下,任命新官等等。  新皇帝,也著實不容易啊。  即便忙成這樣,完顏亮還是抽空找起了蕭肄的麻煩。  蕭肄——這名字看著好眼熟啊……不用翻查了,他就是那個害死了張鈞學士的傢伙;正是由於他對草擬詔書的胡亂解釋,激怒了金熙宗,搞的張鈞以肉醬的形式血濺朝廷,並導致完顏亮受貶——而前文我們也提到了,蕭肄因此忠心,受賜了一條通天犀帶。  不用說,完顏亮肯定忘不了這小子:沒他在邊兒上胡說八道,自己又怎麼會被發派到行台尚書省去?剛篡得大位的時候,完顏亮並沒有對蕭肄怎麼樣,還給他按例加封了銀青光祿大夫(從三品,這是散官品秩,跟職務未必對應);現在,更緊迫的事情已經基本有了頭緒,也該順便收拾收拾他了。  講起來,也確實活該蕭肄倒霉;別說新皇帝是被他得罪過的,就連大臣也不喜歡他——本來他就是因為諂媚悼後,而一路陞官到平章政事的;特別是那次被金熙宗賞賜以後,蕭肄更加是趾高氣揚,以至「憑恃恩幸,倨視同列」,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而他現在所處的環境,更是一點都不樂觀:皇帝討厭他,而大臣,也一樣憎惡他。八百多年之後,我們已經很難設想當時的蕭肄會是個什麼心理狀態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會以什麼表情上朝,面對御座上那位被自己得罪過的新天子。夜半夢回之時,他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所做所為?白日靜思過後,他會不會打算迅速轉變立場,立刻抱上新君的粗腿?只不過,完顏亮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現在,我們也不妨看看,曾經牛氣衝天的蕭肄,如今又會有個什麼下場吧。  完顏亮也不客氣,上來就是誅心一問:    學士張鈞何罪被誅,爾何功受賞?  自己跟著吃掛落的事一個字也不提,只是「秉公」問你,你TMD到底為什麼要害死人家?你的功勞又在哪裡?  明擺著,這問題壓根就沒法回答。  說「我是為了忠君?」——忠什麼忠,你忠的那位帝君,已經喪盡聲望被新君親自砍死了;若是果然值得忠心的話,你又置新君於何地?  說「我是為了邀寵?」——那就更加扯淡,為了邀寵就不惜踐踏別人性命?即便是大奸大惡之輩,即便能做下此等壞事,又怎麼敢於生往這個套兒里鑽呢?  回答「出於公心」站不住腳,可回答「出於私心」又明顯不對頭;這樣的問題,沒跑,問一個傻一個。  而蕭肄,果然就「不能對」。  早就知道蕭肄必然是無言以對的完顏亮,跟著又是一句:    朕殺汝無難事,人或以我報私怨也。  接著下詔,宣布把蕭肄除名,人趕到農村看管起來,並且終生不得走出百里之外。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似乎出於王朔的那句話,實在是至理名言——人,總是一時一地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我再冒昧加上後半句:等到時過境遷,或許就該痛悔自己做事不留後路了吧。  自然,蕭肄作為《佞幸傳》中開列的第一人——如果不說他實際上是官場上的一條狗的話——得到此種報應,根本就不值得任何同情。不過放下他本人不提,從這件事中,我們卻可以發現完顏亮行事的一個特點:他絕對不是做什麼事情都不過腦子、不顧忌影響的——而這一點,確實是非常重要的。在以後的章節里,我們將看到:從這一點出發復原出的完顏亮,與史書上力圖展現給我們的完顏亮,將會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  那麼,回到殺宮一事,難道完顏亮就不知道自己上台伊始便對皇室親族大加屠戮,會對自己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么?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他當然知道。而且以我個人的觀點來看,他還是在頭腦極為清醒的情況下開的殺戒;不僅如此,他的屠殺,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不得不為的必然。  怎麼,殺人還有理了?——別急,也且讓我們從以下四個方面來看看,為什麼說他「殺宮有相當的必然性」吧:  第一,完顏亮繼位方式不對。他的先弒後篡,必將使自己面對眾多口服心不服的朝臣。而這樣的局面,單單依靠講理,有可能改變么?當然不可能。於是,講理講不通,又必須馬上懾服眾人,那麼「殺一儆百」,自然會成為他本就不多的選擇之一;  第二,金熙宗初期,由於年紀尚輕,個性偏軟,結果連續遭遇三位完顏宗室重臣弄權,教訓可謂深刻;殷鑒不遠,從來以一代令主自期的完顏亮,又豈能讓自己再蹈覆轍?於是,尋苗頭、殺重臣,應該說也是吸取了金熙宗主政教訓的舉措;  第三,從鞏固皇權的角度看,剷除一切可能與自己及自己後代競爭大位的對手,實在是自然不過。特別是「自己後代」幾個字,值得大家注意;畢竟,他是打算把皇帝位置傳給自己兒子的。而這次完顏亮動手殺絕金太宗一支、幾乎殺絕完顏宗翰一支,不僅有立刻鞏固自己位置的考慮,也有為將來自己的兒子接班肅清競爭者的意思;  第四,金國政治有其特殊之處;以十二個完顏氏族部落漸漸發展而來的女真民族,從金太祖完顏旻真正立國算起,到完顏亮殺宮時,也不過35年而已。這時,各部落首領分權而立的習俗尚未完全杜絕,皇權確實還遠未達到它應有的高度。反觀歷朝歷代,開政之初,往往早晚有一天,皇帝突然就從大家的好哥們變成了無上尊崇的天子;而此時完顏亮上台立威,的確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從這四個方面考慮,完顏亮如果不「殺猴儆雞」,不吸取教訓,不除去禍患,不速立天威——總之就是不立刻清除最危險的政敵,也就是殺宮——那才真是自己找死。過去,他殺了金熙宗;但是又有誰能來保證,以後不會有人殺他?特別是金太宗一支,已經發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又頗多不服,這樣的危險勢力,留著難道不是定時炸彈么?  ——何況,真要有人造反殺了完顏亮,那可屬於「斬除弒君逆臣」的壯舉,完顏亮也就永遠沒有翻身證明自己的機會了;如果他真閃過這個念頭的話,那麼趁早動手消滅政敵,就又多了一個堅硬的理由。  以今天的觀點看,完顏亮毫無疑問是視人命為草芥;但是看問題恐怕不能脫離當時的歷史環境,若說殺人,哪個皇帝的手是真正乾淨的?古代不是流傳下一句話,所謂「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么——這不,皇帝殺人都快成天經地義的了……  但是,影響畢竟是惡劣的。「殺宮」這著狠手,從正反兩方面說,大致產生了以下三個後果:  第一,成功地鎮壓了持不同政見者。具體來說,就是幹掉了心有異屬的唐括辯和完顏秉德,剪除了即位初期最強大的可疑反對勢力——金太宗支系和秦王支系,徹底杜絕了立遭政變推翻的可能性。由此開始,又經過一系列的殺宮行為,效果還是非常明顯的:至少在十年之內,完顏亮死死地壓住了統治階級內部的反對力量,切實鞏固了皇權,進而實現了「國家大事皆自我出」的首要個人理想;  第二,誅殺宗室和功臣,在確立自己至高權威的同時,也人為地造成了與女真貴族政治集團的裂痕;火山雖然沒有爆發,但是這種表面上的平靜,不過是在高壓之下的暫時休眠而已——日後,完顏亮將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也是情理之中;  第三,因此行為,遭到了歷來史家的如潮惡評,身份名譽方面的損失難以估量。  總的來說,完顏亮的殺宮,殺的有理,也有過。  於他個人來講,屠殺宗室確立了自己的無上權威,同時又導致朝官離心離德,屬於有得有失;至於得失能否相抵,不好判斷;  於整個大金而言,自此令出一人,減少了各自為政的弊端及內耗,同時又被大大傷了元氣,同樣屬於有得有失;能否相抵,同樣也是很難判斷了。  但沒有爭議的是,殺宮最終為完顏亮招來了千古訾罵。只不過,完顏亮的被罵,卻也另有內情——他固然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但同時也確實有被落井下石的成分。  具體來說,後來代完顏亮自立的金世宗完顏雍,出於對完顏亮的刻骨仇恨,下令大肆刪改官方的歷史記錄。結果當時的史官們秉意而行,不光是完顏亮做的好事變壞,壞事更壞,而且幾乎是不遺餘力地展開了全方位攻擊。  而這些被篡改、發揮過的史料,在金亡以後仍在流傳;元朝著手修撰宋、金、遼三史時,其中金史部分,大量而直接地採用了原金朝的歷代實錄,並輔以其他人潛心搜集訪尋而來的史料,終於修成;可是,無論是實錄還是搜集來的史料,都有戴著有色放大鏡看待完顏亮的嫌疑。從這一點上講,金世宗完顏雍的報復可謂惡毒陰損透頂;儘管他後來治理金國相當有成就,甚至擁有「小堯舜」的美名,儘管他與完顏亮有亡妻之恨,儘管他需要否定前任以證明自己上台的合法性……儘管他有很多理由,但是他以皇帝的身份下令刪改歷朝實錄,在煌煌史冊中肆意詆毀以前的政敵,這一手也實在是太缺德了。  歷史是面鏡子;但在金世宗手裡,它終於成為了一面哈哈鏡……  總之,金史雖然在元修三史中評價最高,但其中不僅有相互矛盾、地名人名錯訛的技術性失誤(比如唐括辨之死的細節、完顏宗翰子孫的問題),也有整體立場偏頗的地方——這,指的就是對完顏亮的描述和評價。結果就是,好像整個大金突然就蹦出了一個超一流的混蛋皇帝完顏亮,而且一切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  因此,研究完顏亮,肯定要參看金史;而對於其中的記敘和評價,最好還是慎重對待。特別是某些乍看起來並不起眼,卻在不動聲色中以筆殺人的春秋文字,更要萬分小心;類似的例子,後文中我們也將涉及。  回到殺宮,我們也會自然想到:完顏亮此舉,果真就是十惡不赦么?  從道理上講,完顏亮殺宮遭到如潮的咒罵,無非是因為兩個因素:  第一,殺的是宗室,是「自己人」,暗藏的邏輯推論是「對自己人都這麼狠,對別人也就可想而知」;  第二,殺人多達一百五十餘名,已經足夠「屠殺」的標準,暗藏的邏輯推論是「視人命如草芥,濫殺無辜」。  只是,「殺自己人」和「濫殺」這兩條,是不是完顏亮做的最絕,或者最早,或者最狠,或者性質最惡劣?如果是,完顏亮被臭罵那就是活該;如果不是,這問題可就有點複雜了……  好在中國歷史足夠的長,我們從中不難找出一些其他皇帝也「殺自己人」,也「濫殺」的行為。歷史太長,篇幅有限,我們不妨截短一些,就從六百年前的南北朝起,至金朝完顏亮初次殺宮的天德二年四月止,從裡面隨手挑幾個「殺宗室」、甚至是「殺直系血親」的例子來看看吧——不過,例子是隨手拈來,並未覆蓋之間的所有王朝。  先是「殺自己人」:  南北朝:    往前592年,北齊文宣帝高洋,殺自己的親兄弟永安王高浚、上黨王高渙;    往前588年,北齊武成帝高湛,殺太原王高紹德;    往前586年,又殺樂陵王高百年;    往前584年,北齊後主高緯,殺河間王高孝琬;    往前581年,先殺博陵王高濟,再殺自己的堂叔太尉、趙郡王高叡;    往前579年,殺弟弟琅琊王高儼;    往前577年,殺蘭陵王高長恭;    往前576年,殺南陽王高綽;  隋朝:    往前569年,隋文帝楊堅,以北周相國的身份「受禪」篡立後,隨即殺宇文氏皇族四十三家,又殺禪讓的幼主、九歲的北周靜帝宇文衍和他的兩個兄弟;    往前546年,隋太子楊廣,弒父隋文帝楊堅、殺兄廢太子楊勇,即位為隋煬帝;  唐朝:    往前524年,唐秦王李世民,為了奪太子位,不惜親手射殺親哥哥、太子李建成,繼而呼叫部將尉遲敬德,追著殺掉了曾經有所猶豫,「再三不彀(音gòu,拉滿弓的意思),……中流矢而走」的親弟弟李元吉。即位後,斬草除根的命令更是從天而降,「詔絕建成、元吉屬籍」,於是    兄李建成的五個兒子    安陸王  李承道    河東王  李承德    武安王  李承訓    汝南王  李承明    巨鹿王  李承義    弟李元吉的五個兒子    梁郡王  李承業    漁陽王  李承鸞    普安王  李承獎    江夏王  李承裕    義陽王  李承度    就此屠戮一空;    往前462年,唐皇太后武則天,發布親政《垂拱格》的第四年,博州刺史、琅邪王李沖及其老爹豫州刺史、越王李貞謀反,最終李沖、李貞兵敗被殺,腦袋也被特快專遞到了首都。以此為契機,武則天大殺李唐宗室,「自是宗室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誅其親黨數百餘家」,「其賢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    往前461年,又殺蔣王李惲、道王李元慶、徐王李元禮、曹王李明的子孫;再殺豫章王李亶;接著殺掉隨州刺史、澤王李上金,舒州刺史、許王李素節,以及他們的兒子等數十人;    往前413年,唐玄宗李隆基,就是那位「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愛情皇帝,在昭昭一代的「開元盛世」中,先後殺了伯母、表妹、姑母不說,又在同一天誅殺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而這三位,可都是他自己如假包換的親兒子啊;  宋朝:    往前174年,皇太弟趙光義,在相對比較善待「自己人」的大宋一朝,仍然搞出了燭光斧影的千古謎案,結果是他哥哥宋太祖趙匡胤死掉,自己則繼位為宋太宗;  ……轉眼間就到了大金,金熙宗可是給完顏亮做了好榜樣:    往前10年,殺完顏希尹;    往前3年,殺完顏宗禮;    往前半年,殺完顏常勝、完顏查剌、完顏阿懶、完顏達懶;  ……  看這一部血淋淋的「殺自己人」的歷史,我們又該說些什麼?至少,李世民殺絕了他親兄弟的血脈,武則天幾乎殺絕了李氏宗室;即便如此,對他倆的歷史評價,也遠沒有低到完顏亮的程度吧。。  再看「濫殺」:  能夠看出,比起前面羅列的一些殺宮大案,完顏亮算是相當客氣的了;剛才我們是追溯歷史,而如果把歷史再往後翻上幾百頁,或許我們又會看到:  往後230年,明太祖朱元璋,因丞相胡唯庸謀反大案,殺三萬餘人;  往後243年,又因涼國公藍玉謀反大案,再次殺掉了至少一萬五千餘人——就這麼區區兩刀,已經足夠初登大位的完顏亮辛苦地殺上三百來次;  往後252年,明成祖朱棣,因方孝孺拒擬即位詔書,怒誅其十族計八百七十三人,規模上也近六倍於完顏亮的殺宮了……  ……  殺宮既不是創舉,被殺人數又不過於離譜;而完顏亮竟然成了上文所列這些皇帝里,名聲最壞的一個——即便是隋煬帝,史官也沒說他是「無道主」「之首」——這事情不奇怪么?  而在《金史》中,完顏亮位居「無道主」「之首」有幾大罪狀,其中之一的大罪,赫然正是「屠滅宗族,剪刈忠良」。作為一個對照,我們也不妨來看看《舊唐書》對李世民殺宮的評價吧:    或曰:以太宗之賢,失愛於昆弟,失教於諸子,何也?      ——史官我要說話了,所以提個傻問題來開場;    曰:然,舜不能仁四罪,堯不能訓丹硃,斯前志也。      ——舜、堯那樣的聖人,也是有缺點的,何況是李世民呢?    當神堯任讒之年,建成忌功之日,                ——來個排比,憂讒畏譏的李世民,當年過的多不容易啊;    苟除畏逼,孰顧分崩,                     ——為除大亂,兄弟鬩牆、內部分崩也就顧不上了;    變故之興,間不容髮,                     ——別看我是後世史官,想起當時,我都緊張啊我;    方懼「毀巢」之禍,寧虞「尺布」之謠?             ——都快被人一鍋端了,還婆婆媽媽地考慮什麼影響?  最後大概還覺得說得不夠,又來一段「贊曰」:    管、蔡既誅,成、康道正。                   ——管叔蔡叔這二位奸臣(指李建成、李元吉)不殺,哪來的日後治世?    貞觀之風,到今歌詠。                     ——至此,再也沒法插話了……  同樣是為了皇權而殺宮,評價就是這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所謂「史官之筆」,有時候想起來,也真是令人齒冷啊。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自己人」不是殺不得的,而且殺多殺少也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殺了以後,你的表現如何——如果天道順暢事業有成,那就是「英明神武」的最好例證;如果狼子野心功敗垂成,那麼「無道」「暴虐」之類的帽子,不定在哪兒等著你呢。  ——培根說:讀史使人明鑒,信哉!  可嘆的是,完顏亮終於未竟全功;而這個名聲,怕是永遠也翻不過來了。  不過,我們既不打算給他徹底翻案,也不認為完顏亮殺宮是完全正確的;無論出於多麼充分的理由,完顏亮這一殺宮,不僅第一次比較徹底地暴露了他殘忍野蠻的一面,也確實是大失人心。其實,把這些人永遠禁閉起來,不就完成任務了?歷史經驗告訴我們,這樣的欽犯往往會「莫名其妙」地死在獄中——又何必大動干戈,非要去挨個殺掉呢……  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  以上這些,其實也只不過是換個角度,盡量冷靜平和地看待完顏亮的一生;而不是讓那一干曲意逢迎、甚至齷齪到受賄墨心的大元史官們,任意來擺布我們的歷史觀念。  既如此,還是讓我們繼續講述他的故事吧。十八:殺宮 6  刀光劍影之中,一百五十多顆人頭紛紛落地;對比十六歲登基、初期表現柔弱綿軟的金熙宗完顏亶而言,二十八歲的新皇帝完顏亮,可真是一刀就劈出了自己的威風。  同時,歷史也一再告訴我們:只要是大案發作,必然是有人倒霉有人受益——假如大家一律倒霉,還有誰會玩命把案件往大了做呢?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那麼,倒霉的都已經被拉出去砍了,而受益的又是誰呢?  還能有誰,當然是那二蕭。  首先,我們故事中的聰明人蕭裕,第一個「揭發」了此等通天大案,之後,又不遺餘力羅織證據,為全案的坐定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論功行賞,他自然是頭一份兒。  於是,在對完顏宗室的奪命追魂令下達的第四天,蕭裕由秘書監(從三品)連跨兩級,晉陞為尚書左丞(正二品);三個月後,正二品的尚書左丞蕭裕,又晉級為從一品的平章政事——這血紅的一品頂子,在遲到了將近八個月後,終於還是飄落在了他蕭裕的頭上。  蕭裕的故事很長,以後我們還會講到;現在,先讓我們來看看二蕭中的另一位,蕭玉吧。  蕭玉以一個尚書省令史的超級小幹部的身份,遇此大案能夠洗心革面,不僅充分表現出威武一定屈富貴一定淫的小人本色,並且在最關鍵的時刻,能夠對自己的朋友反戈一擊落井下石,提供了炮製大案所必須的如山鐵證,當然是勞苦功高——這樣的人不賞,什麼樣的人才賞?這樣的人不升,什麼樣的人才升?  完顏亮對蕭玉的表現很是有點喜出望外,高興之餘,刷拉一張聖旨飛了下來;就在蕭裕晉陞的同一天,從前所謂的「尚書省令史蕭玉」已然成為歷史,現在人家是「禮部尚書蕭玉」了——以我們前面的計算方式,蕭玉以不入流/正九品的尚書省令史,晉陞為正三品的禮部尚書,這個飛升,瞬間就跨越了十四/十三級!  此外,蕭玉又獲賜錢二千萬、馬五百匹、牛五百頭、羊千口,以及被殺的完顏宗本的家財。不久,他那著名的「七十老母」終於撒手人寰,而這個「仕途的暫停鍵」也沒擋住蕭玉的官路——丁憂了沒多久,他就又以參知政事(從二品)的新官職被重新起複,接著又取代張浩升任尚書右丞(正二品),旋即晉陞平章政事(從一品)。再以後,他又進封尚書省右丞相(從一品),直到成為陳國公,徹底走上了一條小人的飛黃騰達之路。  其中,特別值得玩味的是,完顏亮還把自己的女兒許給蕭玉的兒子,並且意猶未盡地解釋了一番:  朕始得天下,常患太宗諸子方強,賴社稷之靈,卿發其奸。朕無以報此功,使朕女為卿男婦,代朕事卿也。  「代朕事卿」,如此肉麻的四個字都能說出口,也就可想見完顏亮心裡對這一大案的滿意之情,和對蕭玉的褒獎之意了——而蕭玉在免遭殺頭破家厄運之餘,驟遇如此天恩,回思以往,怕是如在夢中吧。  就這樣,蕭裕和蕭玉兩位,成為了完顏宗室血案的最大受益人。因此,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完顏倒霉之日,就是蕭氏發達之時……啊不對,其實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是:「整人」這個行業之所以歷代不衰,實在是因為它裡面有著太大的「利潤」啊。  如我們所小所接受的教育,一向是「做人要光明磊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大丈夫捨生取義」,諸如此類,否則便不值一提;可我們故事裡的蕭玉,卻以自身的實踐,證明了人們的善良想像之外,那個「不同的世界」又是個多麼真實的存在。他貪生怕死在前,賣友求榮在後,卻由此獲得了極高的回報;順便說一句,在後來的歲月里,他居然還有一次堪稱閃光的表現。而與「小人必遭報應」的常理不同,蕭玉這個「小人」當得幾乎是春風得意;即便到了生命的盡頭,居然還是個「善終」——不僅沒有被喜怒無常、難以琢磨的完顏亮殺掉,甚至也沒有被後來上台的金世宗殺掉。  類似這樣的故事,編出來未必有人信,總結出來也未必有人樂意見到宣揚,而在歷史上,卻活生生地演出過——反過來想一想,歷史之厚,大約也就厚在這裡吧:固然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卻也有例外發生;如果不然,那也確實乏味透了——回想首陽山裡伯夷、叔齊這二位拿自己的性命逗著玩的傢伙,我們的新任禮部尚書蕭玉同志,大概會笑個半死吧。  順便說一句:蕭玉一日十數遷,由令史而驟至尚書,類似這種鯉魚狂蹦龍門的事情,在完顏亮時代還真是不希罕。比如唐括辯的家奴和尚——人家就叫和尚這名,咋著?——以及完顏烏帶的家奴葛溫、葛魯,都曾被提拔為宿衛,其中還有人居然官至一品。  官位,向來是國之重器,自然不能輕易許人;而完顏亮,確實是看透了人情世故,頗有些狠招對付那些只認官品不認人的傢伙。比如,身邊近侍某甲沒有職務官銜,大臣某乙往往就直呼其名;有時讓完顏亮聽見了,就會立刻提拔某甲為一個極為顯赫的職務,然後轉頭問某乙:    爾復能名之乎?  嗯哼,現在你再直接叫人家名字一個試試?  官位在他眼裡,不過如此爾爾;飛升他一個蕭玉,又算的了什麼?——想來想去,這「隨心所欲」四個字,大概才是那麼多人想當皇帝最重要的原因吧……  在這裡也要多提一句,那就是這樣的事情見諸金史,未必沒有後人潑髒水的成分。如果真是刻意如此造謠,其用心無非是說明完顏亮的賞罰任意、不配做一位對國家負責任的君王而已;只不過,這事情反覆思索之後,倒也有點意思:如此逼真的說法,不僅確實順合完顏亮的一貫作風,而且也非常符合朝堂之上的一般人性——這大臣的心哪,真是古今無不同也!  天德二年(1150年)四月,完顏亮的初次殺宮結束了。震恐中的群臣剛剛平靜不久,第二次殺宮又開始了,而時間,只過去了五個多月。  發生在天德二年十月的第二次殺宮,與第一次殺宮有同有異;所謂「同」,就「同」在殺的同是「謀反」之臣;而「異」,則「異」在這一次不僅牽涉到了完顏宗室,還正八經牽涉到了後宮。  為了清晰起見,跟後宮有關的,我們歸在後邊一起講吧;這次,我們只講跟宗室有關的那一部分。  簡單地說,經歷了第一次殺宮以後,金太宗一支、秦王一支已經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不再對完顏亮的地位構成威脅;但是在剩下的完顏宗室中,依然有不少故舊勛臣及他們的子孫,還佔據著高位。從完顏亮的角度講,又怎麼能容得下他們?  其中最讓他緊張的,是完顏杲(音gǎo,明亮的意思)一支。  完顏杲,就是我們一直在提的那位提前去世的諳班勃極烈。「完顏杲」是他的漢名,「完顏斜也」則是他的女真名字。說到這個漢名,也夠讓人鬱悶的,因為我們馬上又要提到一位完顏杲——大家杲來杲去的,很令人頭大——為此,我們對他們倆,一律稱呼女真名字吧;這前一位,我們就叫他完顏斜也了。  這位完顏斜也,可是大金貨真價實的頂樑柱哪;多年的戰爭生涯咱們就不提了,只說當年的完顏宗翰、完顏宗望,如此的超一流猛將,那可都是他的手下——在那二位各司其職、分兵攻宋之時,完顏斜也則坐鎮都元帥府,是當年大金的軍事最高統帥。  前文我們說過,完顏斜也(完顏杲)身為金太宗的弟弟,曾經被金太宗定為諳班勃極烈;只不過由於他死的早,才讓金太宗在無奈之下順從了朝臣的意思,選擇了下一代宗室中的完顏亶為諳班勃極烈。由此,皇位斜著飄了出去,這才有了後來的金熙宗。  換言之,如果不是完顏斜也早死,那麼壓根就沒有後來的金熙宗;從這一點上講,如果金熙宗的子孫接位有理的話,那麼完顏斜也的子孫接位,也是正常不過的。  問題是,接位接位,接誰的位?現在是完顏亮時代,豈非就是要接完顏亮的位?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完顏亮憂心忡忡的,正是最有可能和自己兒子爭位置的人,具體說就是金熙宗和完顏斜也的兒子。  而上天相助,金熙宗這邊不用擔心:金熙宗自己的大兒子、太子完顏濟安於皇統二年(1142年)十二月夭折,二兒子、魏王完顏道濟又被金熙宗一怒之下殺掉,之後再無子息,屬於典型的自絕於人民,大家都比較省心。  但是完顏斜也這邊,情況可就沒那麼簡單了。以史書的記載來看,完顏斜也的兒子可實在為數不少:「(完顏)宗義本名孛吉,(完顏)斜也之第九子」——這就已經有九個了;「(完顏)斜也有幼子(完顏)阿虎里」——OK,非常九加一,至少也是十個了。但是翻遍金史,卻只能數出寥寥六位的姓名而已;而其中最有威脅的,當屬剛才說過的第九個兒子,平章政事完顏宗義。  我們這裡泛泛思考一下,不難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完顏宗義之於完顏亮,確實有點近似於完顏亮之於金熙宗——前者都有接位的可能(完顏宗義是完顏斜也的兒子,而完顏亮是金太祖的孫子),而且都在皇上跟前擔任平章政事,屬於宰執之一。現在,完顏亮已經以宰相身份弒篡上台了,他還會不會允許歷史再重演一次?  如果答案是「不會」的話,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找茬了。就在這時候,我們前面說過的第二位「完顏杲」及時地跳了出來;他的女真名字,則是「完顏撒離喝」。  完顏撒離喝,是金安帝的六世孫,跟金熙宗、完顏亮都是平輩。他「雄偉有才略」,是金世祖的養子,後來的金太祖也很喜歡他。  金國初期的重臣往往有個特點,就是軍功非常突出,而我們這位完顏撒離喝也不例外。他隸屬於完顏宗望的部隊,在滅亡北宋之後,繼續在黃河以北進行戰鬥,並因作戰勇猛屢立戰功;特別是在連續納降了寧洮寨、安隴寨、下河、樂州、西寧、慶陽及環州十三寨之後,曾經被樹立成戰鬥英雄的典型,得到皇帝的親自表揚,用來對照著批評在和尚原一戰中大敗的完顏宗弼——可憐的金兀朮,那時候實在是沒面子透了。  爾後,完顏撒離喝又連克金州、饒峰關、真符縣、洋州、興元府、仙人關、鳳翔、涇州、渭州……作為一位腳踏宋軍和農民起義軍屍骨晉陞起來的將軍,他先拜都元帥府右副元帥(正二品),又受封應國公,再加開府儀同三司,之後又晉為都元帥府左副元帥,在大金的中央軍事領導機關中位居二把手——的確是名副其實的勇將、重臣。  ——挺好挺有前途的一個戰將,怎麼就出事了呢?鬧半天,還是他自己沒腦子、亂說話的結果。  完顏亮上台後,將河東南路的蒲州(今山西省永濟縣蒲州鎮)升級為河中府,並任命完顏撒離喝為府尹。當時,河中尹和其它府尹一樣,都是正三品;可是剛才提到了,完顏撒離喝此時的軍職則是正二品的左副元帥——從道理上講,讓二品武將去當三品的地方官,恐怕讓人多少有點不太舒服。考慮到這一點,完顏亮發出這項任命時,並沒有剝奪他的軍職。如果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的話,那就是讓他保留軍委第二副主席職務的同時,去當省委常委、省城市委書記;而這個比方不恰當就不恰當在,還真不能按現在的制度去一點點對比著摳……  這樣一來,又是功績卓著的將軍,又是一方父母的地方官,想必完顏撒離喝的自我感覺應該不錯吧?  當然不錯——豈止是不錯,簡直是得意得有點忘形了——後來,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完顏撒離喝,趁著回京入朝的機會,就對著完顏亮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唐(李)建成不道,太宗(李世民)以義除之,即位之後,力行善政,後世稱賢。陛下以前主失德,大義廢絕,力行善政,則如唐太宗矣。  得,又把李世民殺兄弟的那點兒爛事兒擺出來了……  觀其言察其心,完顏撒離喝這幾句話應該屬於拍馬屁一類,無非是表揚完顏亮弒篡有理,並以唐太宗的先例來逢迎一番,表達某種內心期許罷了。  可是,有當著禿頭的面,說人家的髮型有個性的么?——哪壺不開你非提哪壺,「得位不正」本就是完顏亮的心病,你還來個「從容言」之,不是故意氣新皇帝玩兒吧?此外,你一個臣子,皇帝怎樣怎樣、廢立如何如何,是該你說的、該你想的事么?  果然,這次的馬屁百分之百、極為精準地拍在了馬蹄上;聽完這些話,完顏亮當場就變了臉色。皇帝一變臉,饒是缺心眼的完顏撒離喝,這時候也後悔了——可是,誰用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這些呢?說他沒腦子,真是一點也沒錯啊。  本來,完顏撒離喝和完顏亮實在沒什麼私人過節,這下可好,梁子算是結下了。但是因為這點事情就殺人的話,完顏亮豈非也跟著成了沒腦子?於是,該賞還賞,甚至照樣封王(金史沒說是什麼王,或許是應國公升位的應國王吧)。  但無論怎麼說,完顏亮開始看完顏撒離喝不順眼了;再加上完顏撒離喝在外統軍多年,威望相當高,越發讓完顏亮忌恨。想來想去,完顏亮不讓他回河中府了,而改派他去行台尚書省,擔任行台的左丞相(正二品);同時,完顏撒離喝的左副元帥依舊兼任。  但是,直接把完顏撒離喝從他發跡的陝西一帶軍中調離,會不會把他搞毛了?於是,完顏亮在通知方式上也動起了腦筋:專門派使以禮登門不說,還附賜了玉帶。這麼一弄,完顏撒離喝還真就心平氣和地去行台上任了。從這裡,我們再一次看到完顏亮老練的政治手腕——都說「細節決定成敗」,這話,可確實耐琢磨啊。  在我們的文章里,這是第三次提到行台尚書省了;而每次提到,都不是什麼好事——這次也不例外,只不過完顏撒離喝自己還不知道罷了。  等他到了位於汴(今河南開封)的行台的時候,完顏亮的詔書跟著就到了。不過,這詔書不是給他完顏撒離喝的,而是給行台右丞相大撻不野的。大撻不野也叫大忭,跟前文提過的大興國也算是同姓本家了——雖然如此,這個真名也實在不怎麼好聽,我們還是叫他大撻不野算了。  接到詔書的這位大撻不野,不僅是行台右丞相,同時還是右副元帥、開府儀同三司;換言之,他與完顏撒離喝的官職簡直是一模一樣,只不過位置稍在完顏撒離喝之後而已。他本是遼陽人,後來被遼軍抓了壯丁與金軍作戰;部隊被擊敗後他開了小差,「越城而跑」後又被金軍抓獲,機緣巧合被金太祖看重並收養,從此以一名解放戰士的身份參與了波瀾壯闊的大金軍事征討歷程。  大撻不野作戰勇敢,又善於統兵,歷史記錄太多,我們只挑他在幾次大戰中的表現隨便看看吧:先是自己帶兵,擊敗宋將時康民率的十七萬大軍;又以兩千騎兵大破淮南農民軍十萬,斬殺一萬有餘;再擊退杜充大軍六萬……而他的身價也跟著一路暴漲,乃至天眷三年(1140年),金熙宗下令廢除漢、渤海地區的千戶謀克,而這位大撻不野以累累戰功,被單獨特批,可以照舊世襲千戶職位。  到這時候,他又成了完顏亮的眼線;剛才我們不是說,完顏亮單獨下詔給他了么?而這份詔書,就是明確要求大撻不野盯住完顏撒離喝,不能讓完顏撒離喝參與軍事的。問題是,這道詔書完顏撒離喝並不知道;後來因為大撻不野的種種干涉行為,還一個勁地與大撻不野爭論。搞到最後沒辦法了,大撻不野只好說:    太師梁王(完顏宗弼)以陝西事屬公,以河南事屬撻不野,今未嘗別奉詔命。陝西之事,撻不野固不敢幹涉。    這話稍有點繞:按照梁王完顏宗弼從前劃定的區域統屬,你完顏撒離喝是陝西(轄區與今天的陝西省略有不同)那邊的頭頭,我大撻不野是(行台所在的)河南這邊的頭頭,現在又沒有新的詔命改變這個分工。陝西那邊的事情,反正我是不敢幹涉的。  那意思,莫非你就非要干涉我河南的事情?——這話妙啊,一下子,行台尚書省就不再是中央的派出機構,而成了河南自己的衙門了……  詭辯到了這個地步,也真難為大撻不野了。  完顏撒離喝當然不服,可是河南畢竟是大撻不野多年經營的地方,整個行台上下,就沒人聽他的,自己也被徹底孤立。鬱悶之餘,完顏撒離喝向朝廷上書,估計是非常委屈,覺得下邊人不該這麼欺負自己這個大金功臣吧。  結果呢?朝廷某位大臣知道完顏亮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句:「象梁王以前規定的那樣做就是了」。緊接著,完顏亮給大撻不野下了一道旨;而後,大撻不野又回奏了一章,至於他們之間到底說了啥,都不讓完顏撒離喝知道。  這下,大家都清楚了:噢,敢情完顏亮把完顏撒離喝發到行台尚書省,不過是為了解除他的實權啊。  顯而易見,完顏撒離喝已經非常危險了;這不,馬上就有人開始打起了他的主意。  我們故事裡,彷彿有種難以說清的宿命一般,竟好像是對一「衙」一「職」過敏似的——它們一登場,總要發生倒霉的事情:這一「衙」,自然是指「行台尚書省」;而這一「職」,則非「令史」莫數。  行台尚書省,第一次出現是完顏亮首次被貶,第二次出現是完顏秉德被貶遇誅,第三次則是現在我們的完顏撒離喝被調任;  而令史,第一次出現是尚書省令史李老僧,出現沒多久金熙宗就遭弒;第二次出現是尚書省令史高懷貞,不過他的故事主要在後面,這裡先不提;第三次出現是尚書省令史蕭玉,出現以後直接幫助鑄成完顏宗干大獄;第四次,就是這次了。  在大金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治舞台上,現在輪到元帥府令史,遙設同志出場了。 十九:殺宮 7    遙設,在我們的故事裡是個新人;而令史,我們前文中已經多次提到,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那麼這位官位小的不能再小的令史遙設,又做了什麼事情呢?    都元帥府的令史遙設,某天找到同在都元帥府的元帥左都監(從三品)奔睹,什麼廢話沒有,上來就告下了驚天大狀——完顏撒離喝謀逆了!    這裡順便說一句:左都監奔睹究竟是誰,還是個問題。同時代有位驍將叫完顏奔睹,漢名完顏昂,因受金太祖賜予金牌,後又統兵伐宋戰功赫赫,被稱為「金牌郎君」。    這位完顏昂的腦瓜子可是賊的很,起碼兩次成功地騙過了我們的民族英雄岳飛——第一次,岳飛領軍十萬號稱百萬,來攻東平,而東平的金軍只有五千,自然是處於絕對的防守劣勢。結果,完顏昂在城外樹林里立了一大堆旗幟,偽造了個疑兵重重的幻景,搞得岳飛最終也沒敢進攻,相持幾日退兵而去。順便說一句,岳飛在退兵路上又布了局,準備趁金兵追殺時來個回馬槍;不想又被完顏昂識破,金軍未受損失。第二次,岳飛以十萬大軍圍困並即將攻擊僅有千餘金軍守備的邳州時,完顏昂又施巧計,讓守將立即填平城牆下的塹溝。結果宋軍先後兩次偵察的結果有了明顯變化,使岳飛以為城裡已經迅速做好了防備工作,於是停止了攻擊;正在進退猶豫之時,完顏昂又發兵聲援,最終把岳飛嚇退。    回到「左都監到底是誰」的問題上,從職位資歷上來講,這個接到遙設報案的奔睹,確實有可能是完顏昂;只是在他的傳中,只說他當過「元帥右都監」,緊接著又升為「左監軍」,卻始終沒提到他當過「元帥左都監」——都元帥府的「左都監」、「右都監」,一字之差,畢竟不是一個職務;雖然如此,卻也不能排除他由「右」而「左」地升過一次,而簡略的史料中沒有記載——可果真如此的話,完顏撒離喝大案中,在他個人的傳中不應該是隻字不提的啊——不管怎麼說,這左都監和右都監名字都叫奔睹,年代都是天德初年,也確實太過巧合了……    先不管他了,繼續說我們的遙設告發了什麼事情吧。    遙設說:御史大夫完顏宗安不小心在宮門外掉了一封信,讓我給撿著了;打開一看,信紙上有隱約的白色字跡,似乎被水泡過,筆畫還很分明——而且,寫的還不是女真文字,而是契丹小字。    密信!    這封密信先用明礬寫就,干後不留字跡,再看時用水一泡就能顯現出來;如果願意,直接用火稍稍烤一下,讓字變得焦黃也成——如此做法,從密碼學的角度來看,就是所謂的「隱寫術(Steganography)」。由於動用了明礬這樣的密寫藥劑,更精確一點的分類就變成了「技術隱寫術」。    其實,這封信同時也屬於「語言隱寫術」——誰讓寫信的同志又用明礬又用外語呢……    不過關於這個「契丹小字」,倒值得多羅嗦兩句。    契丹文字就是遼文字,按出現順序,先有契丹大字,後又發展成准拼音化的契丹小字。前文我們提到過,金國初年的重臣完顏希尹等人發明了女真的文字;而這女真字,其實就是照貓畫虎從契丹文字中提煉出來的。由於金遼、金宋戰爭綿延持久,人員流動極大、文化交融充分,因而在當時大金境內,漢字、契丹小字、女真字都是並行沿用的文字。順便說一句,女真文字也是分「大小」的,完顏希尹等人發明的,就是所謂女真大字;後來,新一代的官方文字,則是改進版的女真小字。令人慨嘆的是,發明女真小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漢化得非常徹底、晚年精神又極不正常的金熙宗——他模仿契丹文字和漢字偏旁,創立並推行了女真小字。    那一年,他19歲。    回到現在這封密信吧。在這件事情過去四十一年以後,因為政治文化方面因素的考慮,金章宗完顏璟終於還是廢除了契丹字,搞得直到今天,對契丹文字的研讀都成了一門非常有挑戰性的學問——其實,取而代之的女真文字後來也失傳了,解讀它們同樣是個大難題……好,我們再拉回去說隱寫術吧。    比起一戰時代的技術創新來說,古代的隱寫術往往並不難破解,因此,用它保密的效果自然很差。考慮到它們的使用手法,與其說「礬書是保密手段」,倒不如說「傳遞礬書的秘密過程才是保密的根本」——比如按遙設的說法,完顏宗安大人居然就在路上丟了信,結果明礬連個P的偽裝作用也沒起到,最終導致了「明文暴露」這個密碼通信意義上最糟糕的結果。    縱觀整個宋遼金時代,關於所謂「礬書」或「蠟丸」的記載簡直是層出不窮;對比其它朝代而言,這段時間似乎是中國古代隱寫術的一個應用高峰。可悲的是,它們被大量記錄在史冊中,至少說明在相當部分的案例中信息都已泄露——而這麼差勁的保密手段,大家卻用個不亦樂乎,完全無視南來北往、此起彼伏的前車之鑒,也實在是令人費解。    唉,在那天下大亂的年代,本該是密碼科學大大發展的黃金時代啊……    八百五十公里到,趕緊扯回來說咱們的遙設——畢竟人家的揭發還沒完。遙設把信一亮,裡面是這麼說的:      阿渾①,汝安樂否。早晚到闕下。前者走馬來時,曾議論我教汝阿渾②平章、謀里野阿渾③等處覷事勢再通往來,緩急圖謀,知汝已嘗備細言之。謀里野阿渾④所言[日煞]是,只殺撻不野則南路無憂慮矣。    註:[日煞]為一字,沒打出來,抱歉抱歉:)    「阿渾」,是女真話里「兒子」的意思,但在當時,也可以指宗室之子。信中一共出現了4次「阿渾」,按順序來看,阿渾①是指自己的兒子,而阿渾②、③、④則都是指宗室之子。從通篇語氣看,這封信應該是老爹完顏撒離喝寫給自己兒子完顏宗安的;簡單翻譯一下,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兒子(完顏宗安),你快樂么?你快樂么?你快樂么?——把順筆胡扯的那個翻譯給我拖出去打,換人來接著翻——你還好吧。早晚要去你那裡。上次你來時,曾經跟我議論說,我讓你到「阿渾平章」和「阿渾」完顏謀里野那裡,觀察事態發展再做圖謀,知道你已經詳細對他們說過了。「阿渾」完顏謀里野說的對,只要殺掉撻不野,南路就沒問題了。    ——文中所謂的「阿渾平章」,就是指平章政事完顏宗義;而「阿渾」完顏謀里野,則是指前工部尚書完顏謀里野;這二位都是實實在在的宗室之子,阿渾來阿渾去的,倒也不是妄稱。    而最後一句中的「南路」,似乎不是指行台尚書省所在的南京路,而是指完顏宗安的老爹、這位寫信的完顏撒離喝,過去任職的河東南路——雖然有點疑問,不過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然後是      撻不野自來於我不好,凡事常有[阝是]防,應是知得上意。移剌補丞相於我不好,若遲緩分毫,猜疑必落他手也。    [阝是]應該是「提」,通假字而已;電子版作「堤」,此處據中華書局1975年版、1997年重印的《金史》改過。而文中的丞相「移剌補」,全金史中只出現了這一次,實在是不知何許人也。再之後是:      阿渾每見此書,約定月日,教掃胡令史卻寫白字書來。    除了「白字書」大概是指礬書以外,這裡倒沒什麼蹊蹺,只是大金的這個小小令史——掃胡——名字比較有趣,嘿嘿。    最後,信上還有完顏撒離喝的「手署」和某個王印。    整封反信,大致如此。以我們對類似事件的處理經驗,本案大致有以下幾個「情節極為嚴重」的地方:    第一,好好的白紙不寫黑字,非寫白字;    第二,好好的女真文字不用,非寫契丹小字;    第三,信件中明顯表露出設計殺人的意思,而目標正是完顏亮親自指派監視完顏撒離喝的撻不野;    第四,如信中所述,臣子之間背著皇帝秘密交往;    第五,京外重臣(完顏撒離喝)通過兒子(完顏宗安),和京內宗室(完顏宗義、完顏謀里野)勾結;    第六,涉案人員成分複雜,包括一位左副元帥、行台左丞相,一位平章政事,一位前工部尚書。    ——有這六點,不是謀反又是什麼?大獄還能不成?    細細分析一下,這裡完顏撒離喝和他兒子完顏宗安是不用說了,而那位平章政事完顏宗義,正是我們前文所說的完顏斜也的九兒子;至於完顏謀里野,則是金景祖的孫子完顏曼都訶的兒子,也是宗室血統。    從這裡我們能看出來,一封信囊括了完顏亮的心腹大患——完顏撒離喝父子,以及完顏斜也一支的重臣,又怎能不大大稱心?二話不說,在京的完顏宗安和完顏宗義就被抓了起來。    可是一審,又審出問題來了。完顏宗安根本不服,反而提出了一個令人難以反駁的問題:      使真有此書,我剖肌肉藏之,猶恐漏泄,安得於朝門下遺之?    是啊,這樣重要的文書,哪有可能被當事人「一不留神」正好掉在宮門之外呢?    任王完顏隈喝,被殺;    曾經在完顏撒離喝手下做過事、又能寫契丹小字的折哥,全家被族誅;    曾經是完顏撒離喝的部將的特末,全家被族誅……  由於完顏宗義是完顏斜也的兒子,這個案子自然也就成了剷除完顏斜也勢力、保護皇權不旁落的大好機會,完顏亮又怎麼會放過?二話不說,完顏斜也的一百多個子孫,就這麼被砍掉了。而完顏謀里野同為宗室,他的二十多個子孫,最終也被送上了黃泉路。  從此,完顏撒離喝不再是完顏亮的心頭之患,而完顏斜也一支,這次也就算是完蛋了——但是,完顏斜也的子孫並沒有被殺光,原因也很簡單:實在是有人命大。  而且,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二十一:殺宮 9  原來,完顏斜也還有個幼子,就是前面我們在計算他到底有多少個兒子時,提到的那個完顏阿虎里。按照完顏亮的命令,奪命使者在完顏斜也家大開殺戒;可是輪到這個小孩時,使者竟然不忍看到他的死相,就用被子裹住他,再拿繩子勒。結果,這個複雜操作由於隔著被子無法精確定位,繩子勒在了完顏阿虎里的下巴上,半天都沒弄死。  小孩是可憐,但是不弄死他也沒法復命啊——使者一狠心,把被子扔了,直接開始勒脖子。誰又能想到,在這個時候,完顏亮追派來的新使者到了!他宣布,這個小孩不要殺,皇上說要留著——就這麼著,完顏阿虎里迷迷糊糊地撿回了一條命。  原來,小孩還有個媳婦,是完顏亮寵妃大氏的姐姐;關鍵時刻,這位大氏給自己的小姐夫說了情,讓完顏亮改了主意。  而這一段看起來比較暈,因為具體情況史書里沒有記載,實在無法推斷「幼子」「小孩」「媳婦」「姐夫」乃至「最小的兒子」「幼小的兒子」、「童養媳」「正常夫妻」之間的辯證關係,只好不說它了……  我們說完顏阿虎里「命好」,那簡直是一定的。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完顏阿虎里就是例證:他不僅當時沒死,而且日後也沒被殺;不僅活下來了,而且還活得不錯;不僅活得不錯,而且被封了王,甚至世襲了千戶。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與完顏阿虎里相比,某些人的命啊,那可實在是太背了。  比如,就有這麼一位倒霉鬼。完顏斜也的哥哥、魏王完顏斡帶,有個孫子叫完顏活里甲,本來跟那封密信以及深藏於六維空間內的謀反集團沒有一點關係,可完顏亮就是膩歪他那一副坦率又注重儀錶的樣子,要連他一起殺掉。大臣勸完顏亮說,完顏活里甲無罪啊,還是別殺他了。完顏亮乾淨利落地回答道:    第殺之,無復言也。  挨個殺,別廢話——而這一句,難道不該列入「完顏亮名言榜」么?七個字里,完顏亮的不耐煩、完顏亮的無所謂、完顏亮的殺伐任意、完顏亮的草菅人命……表現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  於是,王爺的孫子完顏活里甲,終於還是小命不保。  比他更背的是另一個王爺的另一個孫子,也就是魯王完顏斡者的孫子完顏耶魯。倒霉的完顏耶魯同學,本來是去登門拜訪完顏撒離喝的,結果災星耀眼,日期不對——等到的不是完顏撒離喝,而是去抓捕完顏撒離喝的使者廝魯渾。這廝名如其人,正是又魯又渾,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把完顏耶魯一起抓了。被莫名其妙捆起來的完顏耶魯當然不服,自己又不是陰謀集團成員,憑什麼捆我?於是說:    願付有司,若法當同坐,雖死不恨。  「有司」就是有關部門,而在那個場合,誰能比廝魯混更象「有司」?在被頂撞得火冒三丈的廝魯混看來,這時候還敢叫板,想看看咱爺們兒夠不夠橫還是咋的?大概也是為了避免日後真到了「有司」夜長夢多,廝魯混當即殺掉了完顏耶魯。事後,完顏耶魯的家人自然是撞起了天屈,直接跑到朝廷告狀。而總後台完顏亮聽都不聽,直接就把事情擺平了——但是處理結果比較詭異:他既不處罰廝魯混,也不為完顏耶魯平反,而是賞給家屬二百萬,這事就算拉倒……  唉,命背成這樣,也真是令人無話可說啊。  最後,大案既成國賊已去,有功於江山社稷的臣子,自然也就該論功行賞了。於是,敏銳地捕捉到了政治風向、成功地炮製出「礬書謀反案」的一號男主角、令史遙設,由此獲得了足夠的報償——由原來的微末小人,驟升為同知博州事。  博州,是大金國山東西路東平府轄區內的一個州。從歷史上看,博州過去叫博平郡,位於北宋的河北東路內,不久升級為州,並被金國攻佔——扯開了說一句,後來博州也頗出了一些名人;離咱們比較近的,文有傅斯年、李苦禪,武有張自忠,而說到領導幹部呢?更是出了個全國聞名的先進模範——孔繁森……  當然了,它現在早不叫博州,而叫山東省聊城市了。  扯得夠遠,拉回來吧;現在遙設所做的這個官,也就是同知博州事,又是個多大的官呢?  找來找去,這厚厚幾本《金史》中,竟然找不出個「同知某州事」究竟是個什麼級別的官員。據1001n個人來看,這個所謂的「同知博州事」,很有可能就是「同知博州防禦使事」的一個簡稱。從《金史·地理志》中,我們可以看到如下的介紹:    博州,上防禦。宋博平郡。  這段話告訴我們,當時的博州屬於金代地方行政機構中的防禦州。以金制而論,州的上面是路、下面是縣,承襲的都是遼宋時代的舊制。而要分清楚金代的州到底是怎麼回事,恐怕還得從被完顏亮殺掉的金熙宗開始說起。  具體說,就在天眷元年(1138年),隨著金軍攻城略地的連續成功,金熙宗決定對全國的地方行政機構進行整編。在1001n印象中,《中國歷史地圖集》的作者、著名的歷史學家譚其驤先生在他的《金代路制考》中似乎提到過,金代路制真正完善、定製,應該是在金熙宗之後的完顏亮時代;具體情況,由於書不在手邊,也只能待考了。  總之,最後整個金國的疆域就被劃分成為十九個路;其中十四個路的首府都被稱為總管府,其餘五個則是所謂的「五京」。隨著我們故事的進展,在後文中還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五京,這裡就不展開了吧。  在路以下,按說應該就是「州」了;可是當時的建制實在堪稱亂七八糟,有所謂的「散府」九個,「節鎮」三十六個,「防禦郡」二十二個,「刺史郡」七十三個,「軍」十六個——鋪開一看很壯觀;可惜,裡頭沒有一個叫「州」的。  不叫「州」,就不是州么?不一定。其實,以上幾種機構,通通都是州;並且,隨著政治體制改革的深化,所有的「軍」都被改名為真正的「州」——其它的機構雖然後事不詳,但是它們承上啟下,擔負著「州」的職能,應該說是不爭的事實。  從這裡泛泛扯開說一句,「州」這一級別的地方行政機構,確實起著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但在中國歷史上,這個級別的地方行政機構卻是時廢時立,名稱更是變化多端。總的來說,「州」面臨厄運時,往往是政府為了裁減冗員,覺得省-縣制也可以高效運轉的時代;而這樣的政策往往堅持不了多久,也不過是因為這樣的理想在現實面前屢屢碰壁,最終發現「隨便砍掉還真是不行」而已。  對一個疆域廣闊的國家而言,面對幾十個省級地方行政機構(比如中國的三十一個,美國的五十個),政務處理起來也並不輕鬆;而要「省」也承擔這樣的代價,實在是有點太划不來了——因此,古代的「州」或現在的「地區」以及「地級市」應運而生,應該說也是必然的——截至去年年底,全國有兩千八百六十二個縣級地方行政機構,如果沒有「州」這個級別的地方行政機構(對應為今天的地區、自治州、盟)作為中間層次,那麼它們將直接歸屬於三十一個省、自治區和直轄市。這樣一來,平均每個省級地方行政機構大約要直接面對九十二個縣,別說有條不紊地管理,光是想一想頭皮都發麻——舉例來說,假如你是個公司總經理,手下居然有九十二個互相平行的直接下級部門,會是個啥感覺呢……  回到「博州」這個具體的「州」,它究竟又屬於什麼類別的「州」呢?以剛才引用的「上防禦」來說,應該屬於「上等防禦州」,也就是從「防禦郡」改制而來的機構。而根據《金史·百官志》的介紹,    諸防禦州。防禦使一員,從四品。掌防捍不虞、御制盜賊,余同府尹。  啊哈,防禦州的一把手「防禦使」,原來是個從四品的官員;那麼,我們的「同知博州事」,也就是「同知博州防禦使事」的品級介紹,應該就不遠了:    同知防禦使事一員,正六品。掌通判防禦使事。  看起來,這個副職實在有點委屈;比起剛才的一把手,那可是又徑直掉了三級啊。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後面發生的事情也就不奇怪了:完顏亮在把遙設提拔為「同知博州事」後,還半是安撫、半是戒勉地說了這麼一番話:    爾無自比老人。老人親告朕,爾以告有司,設有撒離喝黨人在其間,敗吾事矣。  「老人」是誰?原來就是榜樣蕭玉。完顏亮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無懈可擊,正是為遙設「指出不足,找出差距」:人家蕭玉直接向我告發,而你卻通過「有關部門」上告,萬一其中混有姦細,豈不壞我大事?  不嚴謹嘛。  由此可見,遙設的賭博確實有希望贏得更大一些,畢竟完顏亮也不是什麼吝嗇官爵的皇帝。可惜,小人也有失算的時候,這位遙設通過當時所謂「正規司法程序」來做一些靜夜捫心、難對鬼神之事,結果免去了面君的股慄,卻也喪失了進一步飛天的機會——當然,以他這個區區令史,想直接見到皇帝,怕也不比白日飛升容易多少……  即便如此,遙設還是獲得了豐厚的回報。按我們以前計算的辦法,通過這一紙完全昧卻良心、寫滿白字的黑狀,遙設陞官七/八級,轉身就成了地委副書記或副廳長一檔。不過,遙設的故事也還沒有完,以後我們還會提到他的。  而最初受理遙設舉報的直接當事人,那位不知道是不是完顏的奔睹,由當時的元帥左都監(從三品)晉陞為元帥左監軍(正三品),位列都元帥、左右副元帥之下。官品晉陞一級之外,完顏亮又給他加開府儀同三司;實惠和面子,也算是兩全了。  就這麼著,這次殺宮,終於也漸漸平息了。  曆數幾次殺宮,我們不難發現:完顏亮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前朝重臣和宗室子弟,其中位高權重者優先。這些人里,有的惹過他,更多的人跟他完全沒有直接瓜葛。但是,為了皇權穩固,完顏亮是不在乎將他們一網打盡的——消除了這些人的潛在反對和威脅以後,不僅兒子的未來皇位更加安全,而且自己做事也要痛快得多、麻利得多。  而且,通過殺宮這招狠棋,完顏亮迅速提拔了一些「新」人。這些資歷一般的「新」人,雖然沒有都成為日後完顏亮施政集團的骨幹,而且很多「舊」臣依然在輔佐著完顏亮,但畢竟明顯地衝擊了朝局,產生了重大的政治影響——至少,這個現象從人事角度,部分地宣告了金熙宗時代的終結。  總的來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雖然有些極端,但用於形容完顏亮的時代,多少還是有些靠譜的。  但是,完顏亮如此不擇手段地實現目的,確實也有極壞的影響。前文總結過的不多說了,現在我們又能看到一條,那就是:徹底毒化了金帝國的政治文化。  回想本次殺宮中的遙設,就是最好的例證:如果沒有之前蕭玉的榜樣作用,遙設敢於陷害當朝大員么?而在大案炮製的過程中,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事實,卻一再被顛倒黑白;面對玉階上橫流的鮮血、刑場里滾落的人頭,還有誰能不自危?不顫慄?  「撒謊者有賞,無罪者遇誅」,完顏亮以鮮血和爵祿打造出如此的反饋機制,究竟指望收穫到什麼樣的果實呢?  不錯,現在已經沒有人敢於反對完顏亮了。但是,人們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憤怒,難道可以永遠壓制住,永遠不讓它爆發么?如果說,完顏亮日後會遭到報應的話,那麼此時此地他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正是在親手培育著「惡之花」么?  在完顏亮刀下倒下的,又何止是反對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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