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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影響我的九本書

歷史現實往往相通,吳思:深受9本書的影響

鍾潤生

關於新概念:造一個新概念是因為過去的概念不準確

記者:先說說怎麼想到出這麼一本訪談錄的?書里收錄的訪談,做了哪些調整?

吳思:《我想重新解釋歷史》這本書收入了29篇各個媒體對我的訪談,時間跨度從2003年至2010年。編這本書,完全是編輯的創意。他收集了文章,分類整理,編出了初稿。在此基礎上,我補了幾篇,刪了幾篇,然後調整分類,重做標題,補寫序言。一些近似的提問和答覆,刪了許多。原作有個別誤解誤記之處,還有筆誤,我也改了。

記者:在您的這本訪談錄里,讀者再一次通過您與媒體記者對話過程中,讀到很多您常說的概念,如潛規則、血酬定律、官家主義、元規則。這些新鮮、有趣、深刻的概念,不僅體現了您的一種巨大的文化創造力,也大大擴展了我們的原有的視野與思維,令人耳目一新。我估計很多讀者和我一樣,想知道當初您是怎麼想到要製造這麼有點古怪的名詞、概念?

吳思:每一個新概念都是對大家熟悉的一個對象、事物、現象的描述。要造一個新概念是因為過去的概念不準確,比如說秦朝一直到滿清建立的社會,你說叫什麼社會,歷史描繪是封建主義社會,但是歷史書上又說秦始皇破封建,建立了君主立憲制。你說這樣的社會當家作主的不是封建貴族,還能是封建社會嗎?面對這樣一個社會形態,就得找一個新詞怎麼儘可能的準確描述。我就找了一個詞叫官家主義社會。秦朝之後封建貴族當家作主,立法定規的就是皇帝和衙門。官員個人各種「潛規則」,他們合起來構成一個官家集團,這個集團他們當家作主,立法定規。如實的去描繪這樣的社會秩序,就會發現封建主義不夠用,於是我就杜撰一個新的,叫官家主義。多數的詞都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因為看到一些問題,但是原來的辭彙無法解釋,所以就創造一個新的詞,「潛規則」也是。

記者:您的這些新概念,讓讀者對歷史有了新的認識。

吳思:重新理解中國歷史,重建對中國歷史的解釋。過去的解釋不足以回答當代人的疑問,結果,中國人面對自己的歷史陷入了失語的境地。我們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不容易說清楚自己是從哪裡來的,現在走到了什麼地方。因此我們就不容易說明白自己是誰。對一個民族來說,不了解自己,不能理解自己,說不清楚自己的問題,這個問題太嚴重了。

關於歷史與現實:有的時候歷史和現實是通的

記者:您所有的概念,無論是潛規則、血酬定律、還是元規則,等等,似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通道:生存法則。

吳思:我努力構建的歷史觀的核心支柱,是一個從行為生態學借來的概念:生存策略。採集漁獵是生存策略,暴力掠奪也是生存策略,游牧、務農、做工、經商,都是生存策略。所有生存策略,從單細胞生物到人類各種職業,其存在和發展的條件是:所得≥所付。在等式之上,得付比越高,發展潛力越大,反之則衰亡。各種生存策略集團互動演化,好像不同物種互動演化一樣,在自然環境的基礎上形成世態平衡——人類社會各種生存策略的得付比平衡。換句話說,人往高處走,直到力盡計窮或得不償失為止。

這種歷史觀,接著生物進化的故事,講述人類生存策略的演化,又關注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我稱之為造化史觀。本書一再提及的血酬史觀,只是造化史觀的一個特型,一種描述暴力集團主導的世態變遷的理論。

記者:您怎樣看待現實與歷史的關係?有一種說法是,您的書再怎麼寫,也不能打到滿分,因為您似乎都在談歷史,迴避現實。

吳思:有的時候歷史和現實是通的。比如說你看醫書,醫生說這個人什麼什麼病,然後吃六味地黃丸。一千年前這麼說,現在還在說,你說醫生是在說歷史還是說現在。比如說「潛規則」,1000年前有,100年前有,現在有,未來還有。當我們描繪潛規則的時候是歷史還是現在。我們說葯、病都沒有時間性,時間的標籤說這個人是清光緒年間的人,跟1990年的人,這是無所謂的。

關於研究:影響最大的還是歷史唯物論

記者:我還有兩個感受:您在書里解讀歷史,和很多寫歷史的作家不一樣——剛才您自己也說了——您會把經濟學融入到您的分析里,甚至還會體現行為學,總之在方法論上,你是多種多樣,捉摸不定;還有你的文字也是一樣,說文學有文學,說歷史有歷史,說社會問題有社會問題,很難界定到底是隨筆書、還是史學書,還是社會研究。

吳思:先說我的方法論。微觀經濟學和新制度經濟學對我有影響,博弈論和進化論也有影響。生物學、行為學、生態學中的許多觀點對我也有影響。中國古代的聖賢,譬如韓非子和孫子,很擅長利害計算,他們對害的計算也對我有很大影響。不過,作為一種歷史哲學,歷史唯物主義是我們最熟悉的,是學校教育塗上的底色。我在分析和寫作時,一定要處理與歷史唯物論的關係問題,接受或者部分接受,如果想調整,則需要想出道理來。在這個意義上,影響最大的還是歷史唯物論。

再說文字。我的書說文學不是文學,說史學也不是史學,說社會理論又不是社會理論。我的同一本書第一版的分類號是隨筆散文,屬於文學類,第二版分類,改為社會問題。但是到國家圖書館去查,又擺在歷史通論的架子上。我不靠體制化的學術吃飯,敢由著性子寫,根據我的興趣和我對讀者興趣的了解寫,於是就有了這種「非驢非馬」的東西。

關於閱讀:深受9本書的影響

記者:最後一個問題,有點老套,關於閱讀。有哪些書對您有深遠影響?

吳思:有9本書,對我深有影響。

第一本,我很不情願,但是又不得不承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我影響極大。十七歲那年,我就把保爾那段「生命屬於我們只有一次」的名言抄在日記本的扉頁上。二十歲前後,我把這本書放在枕邊,經常翻看保爾修鐵路的那一段。當時我在山裡修路,乾的活和保爾差不多,瑣碎而艱辛,還吃不飽,很需要用人生意義之類的說法來支撐自己。

第二本,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在主人公安德烈、彼爾和列文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靈魂。我覺得托爾斯泰的句子可以直達我的心底,讓我在不同的狀態中再生活幾遭。

第三本,《唐詩三百首》。這本書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代表,我已經翻爛了一本,以後還會一讀再讀。古詩詞可以迅速調動起我的人世滄桑感,呼喚出我的「根本性焦慮」。人生短暫,年華易逝,這種感覺讓人的心境深遠厚重,超越蠅營狗苟,進入造化的幽深,以至言語寥落,欲說還休。古詩十九首、宋詞、元曲、《紅樓夢》也有類似的功能。

第四本,貝克爾的《反抗死亡》。這本書對我的影響超過各派心理學的作品。這本書,還有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氣》,幫助我理解了人心和人性——超越動物的獨有特性。10年前讀畢此書,嘆為觀止,從此不再看心理學方面的書。

第五本,《莊子》。莊子描繪的人生和宇宙圖景很精彩,可以把我們拔出自負和局促的泥潭,讓我們面對那些最要緊的問題,同時又不至於沉溺太深,忘記自己在天地中的真實位置。

第六本,《微觀經濟學》,任意一本。儘管書中分析的是市場,但是理性清明,分析精巧,對我理解人生的一般狀態和人際關係的均衡狀態大有助益。讀後有散光眼配了眼鏡之感。

第七本,《制度經濟學》,任意一本。用微觀經濟學的清明理性來分析制度變遷,這是一門歷史學可以借用的好手藝,一旦領會了這種思路,想忘掉不用都難。

第八本,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1986年初讀此書,便生出歷史還可以這麼寫的感慨。數年後我也轉向歷史,多少受了這本書的影響。我還模仿過這本書的筆法,但不如我原來的寫法順手,只好作罷。至於寫作深度,《萬曆十五年》沾了「形象大于思想」的光,給讀者留下了見仁見智的餘地,大體沒什麼問題。不過,真到了說幾句硬話解釋歷史的關頭,黃老先生的概括往往傷痕纍纍。

第九本,林達的《歷史深處的憂慮》。這本書讓我領會了美國及其政法制度的實質和演進歷史。最難得的是,我覺得自己似乎隨著林達在那個世界生活了一遭,所得所思格外深切。(2011年10月22日深圳特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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