尢彭熙和他的老師唐師傅 ——寄廬志疑·技擊零拾 (中)
劉衍文 發表於2012-07-22 02:36幼時德清師對我說過,少林功夫深的人,死時會十分痛苦,筋脈斷不了,往往全身縮成一團。
幼時德清師對我說過,少林功夫深的人,死時會十分痛苦,筋脈斷不了,往往全身縮成一團;而學太極、形意者,又往往會中風,且其年很難及於中壽。
劉衍文(後排左一)、潘雨廷(後排左四)、蔣錫康(後排左五)、袁根山(後排左六)、歐陽敏(前排左二)、尢彭熙(前排左四)等人合影。
尢彭熙、唐師傅
我曾寫過一篇《徐朗西家事瑣話》,收在拙著《寄廬茶座》中,其中談到拳術家樂幻智和尢彭熙二先生,曾說「關於他兩人的恩恩怨怨,當另作專題敘述」。今讀到陳巨來先生的遺著《安持人物瑣憶》,其中有《記太極形意八卦三個內家拳事》一篇,也談到這兩位武林高手,所敘與我所知有所不同。有些可能是傳聞異辭,可備一說;也有一些是誤傳誤判,宜加訂正。
說來我與巨來先生及其同父異母弟左高先生皆相熟稔,一度與巨來還經常見面。但交往中我所不解的是,巨來與袁世凱二公子克文相交莫逆,克文來上海,與他幾乎形影不離。但克文與徐朗西先生交換過金蘭譜,又在洪門和清幫中輩分相同,《寒雲日記》中屢屢提及朗老,卻無一語道及巨來;今讀巨來之文,其中亦無一語及於朗老。以巨來之太丘道廣,不會不知道這位上海聞人,更不會不知道朗老和寒雲間關係之密切。可惜巨來已歸道山,這一疑問再也無從叩問了。以樂、尢兩位而言,巨來當日和我們見面時,掌故羅胸,滔滔不絕,卻也從無一語提及。後來我與尢老師(今日武林皆如此稱其師,今從之)家大半人都有交往,他們也從未談及巨來曾向尢學過拳術。忖度其故,當是陳去學拳為時較早,而我與尢老師之相識則在其晚年,這時陳、尢之間大概已沒有什麼接觸了吧?今姑錄拙作《徐朗西家事瑣話》中有關文字如下(《寄廬茶座》337-339頁):
我有一位難友胡道彰,是著名國學大師胡樸安的次子,曾任《民國日報》編輯。我們父子之得識顧廷龍、胡道靜二先生就是由他引見的。解放前他去香港,協助以發明萬金油起家的胡文虎、胡文豹的接班人胡好辦事,頗得其倚重,幾視為左右手。他本想稍待籌措停當,便舉家遷港定居的。不意天有不測風雲,胡好突因飛機失事喪身,他頓失憑依。以大陸多乃父故交,心想復我邦族,必獲照拂,加之思念留在上海的外室,便促其歸心。回大陸後曾找過朱學范、吳紹澍、金仲華等人,金要介紹他參加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卻被他婉謝了。他不想捲入政治漩渦,只願安分度日,不意這一決定鑄成大錯。因為如果加入了民革,解放後從香港歸來,可作起義人員對待,一切舊賬可以不算。但他不肯加入,就活該倒霉,鎮壓反革命運動來了,自不免被捕入獄,而外室當然隨人去了。及至刑滿釋放,戴了一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無休無止地被監督勞動。若非撥亂反正,這種「監督勞動」不知竟伊於何底,不啻是監外執行的無期徒刑呢!
與胡道彰初識時,彼此都覺得對方不似凶神惡煞之人,亦非偷雞摸狗之輩,就交談起來。說到南社,談起高吹萬的花園、藏書,他說小時曾隨父到金山高家花園作客數月。聽說我見過朗老,就說:「這也是我的父執,他功夫極來得呢!」我問什麼功夫?答曰:「武術嘛。我父親也喜歡打拳,就是在與他比賽時不小心受了內傷,弄得半身不遂的。」
我說:「我從未聽說朗老有武功呀!」道彰卻說:「很紮實,很紮實哩!」
我就去問小毛(朗老幼子幼庚):「令尊也有超凡的功夫嗎?」
小毛說:「不錯,不過他是真人難得露相,在朴安伯伯面前不過是略施小技而已。但大家都見過我父親曾大大露了一手。那是一個熱天、大家聚在廣場上,父親穿一件長衫,手拿一柄白紙摺扇。有一姓黃的拳術很精,突發猛勁向我父親衝去,意欲先發制人。我父親只用摺扇輕輕一搧,他就倒翻一個觔斗跌出老遠去了。這是我們親眼目睹的。人們都讚嘆不已,連說『朗老真棒,朗老真棒!』」
肢體不相接觸就能打人,俗稱「空勁」。媒體一度曾說是唯心的、捏造出來的,但據我所見,卻是的確存在的。但朗老自信有此功力,其子女也堅信不疑,我卻深表懷疑,以為是對手弄虛作假,以討朗老歡心的。這件事,在我和尢彭熙先生相識後方才明其就裡。
尢彭熙早年留學比國,獲醫學博士學位。友人王逢年皮膚有病,也是小毛陪去找他看的。本約我同去,我因發燒不能前往,致與尢醫生的相識推遲了十年。尢本與樂幻智相交莫逆,都是朗老的座上客,後有隙反目。關於他兩人的恩恩怨怨,當另作專題敘述。
我與尢醫生相熟後,提起此事。尢老師說:「你且坐著。」他讓小外甥女坐我腿上,背靠我胸。同時叫我雙手握著女孩的小手,輕輕、緩緩地上下移動。接著,他叫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站在我前面,我捏住小女孩的手稍向下一移,大漢立刻跌倒在地;我手不動,他就站不起來,只是一味掙扎;我將手稍稍往上一抬,他便馬上站起來了。尢老師說:「朗老的情況就如你和我的外甥女一樣,不是她的力,也不是你的力,是我站在後面發的功呀!朗老不知,正是樂幻智站在他的後面,用意念不動聲色地起作用。」我問:「假如沒有樂老師的操縱呢?」尢老師笑道:「那簡直不堪設想,恐怕朗老早就歸天了。」隨後鄭重地說:「朗老過去聲名太大,奉承的人也太多,也就自視過高,忘乎所以了。一切得意過頭的人,都當引以為戒才是。」接著又補充道:「那天我也在場,但不會說穿的,不僅怕掃了朗老的興,還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對大人物及那些大大小小的權威們,說真話、實話,難哪!」
當局者迷而不悟,旁觀者清而難言,在這件事上,朗老一家為人愚弄而至死不知,並不僅僅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之故,這正是人生和社會的微妙之處,若引而申之、擴而充之,良可嘆也,孰能止之?
我與尢老師相識的經過且在這裡補敘一下:我早年在上海教師進修學院有個學生袁根山,「文革」時下放到上海音樂學院管理房子。袁年輕時患有肺病,動手術後常發氣喘。他為了強身,不知在何處學了太極拳,每天早上起來就到校園裡練功。有一天正在練習,忽然看到一位女士正在旁邊笑著看他打拳,就問:「你有興趣嗎?我來教你。」女士卻說:「我會的,而且比你打得好。」袁看她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大相信。女士就打給他看,一出手,袁就驚呆了。遂問其姓名,哪裡學的打拳,她告訴他,她叫尢家錚(巨來文中誤作「家珍」,系因上海方言前後鼻音不分致訛),在本校教鋼琴,拳術出自家傳,父親是尢彭熙,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袁遂緣其介紹,拜見其父,開始學最初級的站樁。閑談時他向尢老師提起我,說到我與朗老一家相熟之事。尢說自己當初也是朗老的座上客,遂當即要我去和他相見。見面後,彼此交談甚歡。尢甚好客,我就陸續介紹了難友左拉專家畢修勺、莎士比亞專家孫大雨、原滬西中學校長黃濬思、易學大師潘雨廷,同事蔣錫康、吳廣洋,好友唐秉珍、上海博物館黃福康等人到他家,畢老又介紹吳德培、許傑,還有曾任陳毅元帥警衛連連長的馬春等人去。其中黃濬思、蔣錫康、吳廣洋還學起了站樁,尢大概為他們開了方便法門,三人很快就通了氣。我則略無好學之心,旁觀而已。尢老師見狀,責怪道:「別人想跟我學還得不到,你怎麼竟不想學呢?」我說:「我一生坎坷,一身是病,哪有精力來學?何況我現在正在教書寫書,沒有時間,不能像別人那樣常來。此事萬請原諒。」尢說:「越是身體不好,就越是應該鍛煉。你們年紀大,跟我學,別的沒有什麼好處,不過可以保證你們比原來的壽命多活五年。」提到生死,我想起幼時德清師對我說過,少林功夫深的人,死時會十分痛苦,筋脈斷不了,往往全身縮成一團;而學太極、形意者,又往往會中風,且其年很難及於中壽。他見得多了。我問尢老師此說是否屬實,他說:「學得不得法,自會如此;跟我學,保證不會。」我說:「你的好意我領會了,非常感謝,但我實在懶散得很,吃不了苦頭。這樣吧,我叫我四子永吟學學看。」永吟遂從袁根山學站樁,練了三天,一站就汗出如漿,衣褲盡濕,大喊吃不消,就此中止了學習。
這時,女醫生費志平忽然到我家來,傳其母命說有一位唐師傅想見見我,要我馬上就去。費母名徐仲瑤,我在《徐朗西家事瑣話》中提到過,其父是和孫中山、朗老一起鬧革命,互相稱兄道弟的。以其父死得早,朗老憐之,收為義女。我也是在朗老家與她熟識的。徐老太太能預知,我曾帶吳廣洋去見過她,領教過她這方面的本事,她說我次子永明的事也極驗。但不知何故,她百歲後說的話就不靈了。在此處先提一下,容後再表。
這位唐師傅是誰,我毫無所知,但徐老太太我是信任的,於是不假思索便跟著費醫生來到新閘路的一幢房子。進了客廳,一位老婦人出來接待,要我略等片刻。費告訴我,這位太太名叫高倩萍,原是電影明星,丈夫高占非,也是電影名小生。夫婦早已離異,丈夫亦已去世,有一子高中柱(又作崇樹),母子二人都曾跟樂幻智學過太極拳,功夫都不錯。高倩萍年輕時和藍蘋合拍過電影,舊時電影雜誌曾登有兩人的合影。她後來改名希禮,退齣電影界,改行當了律師,逃脫了後來「文革」中許多明星遭受的無妄之災。「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似乎是受了高人的指點。
少刻,高請我上樓,只見一位老太太坐著,頭髮花白,慈眉善目,我想這自然是唐師傅了,便上前向她鞠了一躬。唐師傅說:「你來了,好好!沒什麼事,回去吧!」我唯唯而退,但心中未免納悶。這時高對我說:「有事會通知你的,你走吧。」回家後,過一小時光景,費醫生來了。她說:「唐師傅說你腸子里生了一個小腫塊,像花生米般大小。今帶來念過咒的糖果二粒,用開水吞服,今晚不能再吃任何東西。從明天起連吃三個月素,並且不能外出。保證能把你治好。」我說要上課怎麼辦?她便去請示了唐師傅,轉告我:「上課你去好了,最好不要讓親友來家。」我那時天天腹痛,大便有槽成凹形,性懶未去就診,竟被唐師傅遙視發現了。依其言而行,三個月後,病果霍然而愈。奇怪的是,此後,唐師傅對我在家的舉動一一了如指掌,如同在我家安了探頭和竊聽器一般;但我外出授課時之所遇,她就一概不知了。那時她住的三樓被一個工人佔去居住(俗稱「搶房子」,「文革」時極普遍的現象),這工人一回家,她就像受了強烈干擾一樣,渾然不知我的信息了。這都是費醫生告訴我的。
當尢老師得知我去新閘路見過唐師傅之後,他就不再堅持要我學站樁了。他私下向我承認唐師傅是他的老師,悄悄地對我說:「我練功修行,碰到許多疑問,想去請師父為我解疑祛惑,但每次都受到阻礙,叫我如何是好?」他希望我能將其意轉達給唐師傅。這時我才意識到,尢老師拳術的精進,一定與唐師傅的傳授有關。
關於唐師傅與尢老師的師徒關係,巨來書中也曾話及,但多道聽途說之言。如說:「尢與樂,本為同志(同學密宗之同志),因二人共爭拜唐××為師,尢富樂貧。尢遂勝利了。」這就大錯特錯了。的確,他們兩位都是藏密寧瑪派(紅密)的信徒,但師傅收徒弟,決無只收一人之理。巨來先生不知,樂、尢各有一位女師父,樂的師父是公開的,其徒人人皆知,尊之曰「王師太」而不名;尢的師父則是半公開的,即唐師傅,巨來稱為「唐××」者是也。朗老小女兒棣華曾對我說,以前高倩萍常到朗老家去,後來就不去了。棣華有一次在路上遇到高,高對她說:「我現在雖然不到府上來,卻是非常關心你們的,常在晚上出神,到府上來探望。」棣華說,她不信高有此本領,不過聽說她供奉著一位老太太,具此神通,而高對此事諱莫如深。當時我以為棣華是猜測之辭,想不到後來真的見到高所供奉之人了。
巨來文中又說:「尢為密宗信徒,他為西藏諾那活佛之再傳弟子,女師乃一女性,名唐××,他特在新閘路某里租一屋供養之。唐居二樓,尢住樓下。人言紛紛,尢置若罔聞。」唐師傅名宛音,巨來不知,遂以××代替;又說屋為尢所租,其實為唐所自置;說「人言紛紛」,亦殊屬誤會,其實是尢老師和高倩萍同住樓下,共修「無上瑜伽」多年,久不回家。其續弦夫人歐陽敏對此極不滿意,只要一提「新閘路」三字,就要大吵大鬧。後來尢與高產生嫌隙,再也不在新閘路住了。每次想去請益唐師傅,一到唐家,就被高倩萍推搡出門,使其不得盡言。
過了幾年,高倩萍、高中柱母子先後以中風去世,子先母后。唐師傅的生活起居由費醫生之夫王瑞平照料,費則為其作醫療護理。唐收王為關門弟子,但不知何故,卻未收其妻為徒。我逐漸知道了唐師傅的一些情況:她是廣東人,原做助產士,不僅是諾那上師的弟子,而且還是他的代表和替身。唐師傅有許多名流弟子,王、費曾逐一為我說起過,但我對海上名流不大熟悉,未能記住。他們說,來磕頭的,包括尢老師,都在樓梯上一路跪拜上去的。言下似乎暗指我去見唐時沒有禮貌,只鞠一躬;又說我什麼事都喜歡尋根究底的,這最不好。他們還說,當年阮玲玉就住在唐師傅家附近,屢去朝拜,被唐收為徒弟,據說死後轉世投胎在某處,他們都去看過。我疑惑的是,阮既已皈依,唐能治我之病,卻如何不能救阮之死。他們還告訴我了一件與尢家有關的事情:有位高僧劉上師,是唐師傅的師兄,唐曾受過他的大恩。後來將他接到上海,圓寂後投胎為尢老師之女家鑒之子。唐曾要他們去把他找來,欲喚醒他的悟性,不使他轉世靈昧。家鑒這個兒子我也見過,已忘其名,今亦不知其近況。
1981年尢老師夫婦赴美,從此作不歸之鶴。唐師傅忽然又念起家鈴、家錚姊妹來。這時已無母親的阻擋了,她們也就常去探望唐師傅。袁根山說,唐師傅醫好了家錚的乳腺癌。家錚則告訴我:「唐師傅要為家鈴介紹對象,但這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未說原因。根山則透露家鈴是位「女同志」。費醫生告訴我:唐師傅說,她要配好七對夫婦方能了卻塵緣,數下來已配了五對,但結果都不圓滿。
唐師傅後以八十九歲高齡化去,辭世前說身後當有三粒舍利子,後檢其骨灰,果如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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