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地方比法拉盛更懂中國人的鄉愁
今天這篇文章是我的朋友榮筱箐寫的,講紐約的法拉盛。
去過紐約的中國人一定都知道法拉盛。這是紐約最大的華人聚居區,從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移民大量湧入定居在這裡,很快無論是人口還是規模都超過了有100多年歷史的曼哈頓老唐人街。走在這裡的街道上,感覺就像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大陸小縣城,除了這裡的店招牌都是中英雙語,就沒有太多的區別了。
和紐約其他地方一樣,法拉盛有很多直接用數字序號命名的路。法拉盛的市中心有一條40路(40th Road),一個星期前,這條街上死了個女人,從臨街的窗里跳下來,摔得滿臉都是血,說是在四樓做「那行」的按摩女,說是警方掃黃時本想逃跑卻慌不擇路,說是來自中國東北,名叫CiCi。
40路相當於法拉盛的簋街,兩旁都是中餐館,每天繚繞著讓人垂涎的煙火氣,吸引著來自全紐約甚至整個美東的中國胃。
而在這些餐館的縫隙里,還夾雜著一些面目模糊的窄小門臉,那就是CiCi她們工作的地方。食色性也,按摩院建在美食街上似乎是天經地義,兩者間通常也都分租互惠和諧共生。
40路既是食街,也是煙花巷。有時候,那些按摩女還會站到路邊來招徠生意。
CiCi跳下來的時候,就落在一樓的餐館門前。這家餐館正在歇業裝修,我去的那天門前仍然擺放著施工時常見的塑料防護欄,柏油路上有些破損的坑洞,積著些污水,水坑裡竟也能映出一角藍天。
CiCi曾無數次進出過的那扇小門仍然敞開著,除了門牌號,沒有任何標識,門裡是一段樓梯,樓梯很陡,後半段隱沒在看似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但這條路上已經完全看不出CiCi留下的痕迹,路邊停著的卡車上,各家店裡的夥計們忙著上貨卸貨,旁邊超市門前的貨攤上,一個華人大媽正吆喝著叫賣翠生生的油麥菜,旁邊的印度小販正在邊說邊比劃向一個幾乎不會英文的華裔路人兜售廉價珠寶,對面的餐館門前照樣排著一隊慕名而來等座的食客。
這家叫豫園的餐館開了不到兩年,已經算是這條街上的老字號,法拉盛餐飲林立競爭殘酷,餐館今天開明天關走馬燈式的更換東主、廚師和菜式成了常事。
這是一個習慣了來來走走的地方,這裡的人也是,他們都是遠道而來,掙錢糊口各懷心事,即便搭夥合租平日里也難得見面,他們習慣了不問出處不問歸處,不道一聲再見就突然消失。CiCi的離去大概也不過是這種躁動不安的生活中稀鬆平常的一環。
如果你不知道法拉盛在哪兒,想想《偉大的蓋茨比》里蓋茨比每次駕著拉風的跑車從安靜的長島奔向紙醉金迷的曼哈頓途中必經的那個廣告牌,矗立在堆積成山的灰黑色工業垃圾旁邊,上面一雙眼睛,躲在圓鏡片後面直勾勾盯著慘淡的人間,這個垃圾場旁邊就是今天已經變成了紐約最大唐人街的法拉盛。
法拉盛曾經有過輝煌的歷史,17世紀反抗荷蘭殖民者鉗制宗教自由的「法拉盛宗教自由陳情書」就是在這裡誕生,這也使它成了美國宗教自由思想的發源地。直到20世紀中後期,這裡的居民都是以白人為主,即使70年代台灣留學生和韓國移民開始在這裡落腳,法拉盛的居民仍然以教育素質高於平均著稱。
從90年代中開始,大量湧入的中國大陸新移民徹底改變了法拉盛的面貌,在很多老紐約的眼中,法拉盛就像一個家中突遭變故的富家子,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從峨冠華服舉止風雅變成了破衣爛衫亂像迭出。
1996年,時任法拉盛市議員郝理升(Julia Harrison)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甚至把這裡的亞裔叫做「強盜」,說他們不是做血汗工廠就是做偷渡生意。
也難怪郝理升當時口不擇言,相對之前中國移民大多來自廣東福建的時代,90年代末中國的下崗風給紐約帶來了更大一波的移民潮,這次他們來自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四面八方。那些不說廣東話,因而在曼哈頓唐人街無法立足的新移民全都來了法拉盛。
2000年我剛到美國時,走在法拉盛的街頭已經可以聽到祖國各地的口音。人口結構變了,郝理升這樣的白人政客難免緊張,事實上自2001年至今,法拉盛市議員的位子已經牢牢把控在華人手中。
但不管什麼人坐江山,辛苦輾轉的新移民多的地方,亂象總是不可避免。在法拉盛你幾乎可以見到在中國街頭所能見到的一切市井生態:賣盜版碟的小哥、算命的瞎子、把河南人當成髒字來對罵的路人、一步一崗派發「學英語」「免費美容」小廣告的大叔大嬸。
也是在這裡,大概是2010年左右吧,我在街頭偶遇過一個老熟人。他是中國南方一所大學文科系的教授,訪學來美硬留了下來。那時候他大概已經在美國滯留了十年,還沒拿到綠卡。
他說他找到了新工作,我說不錯啊,他說,不好,跟專業無關,是一家電腦公司;我說那也不錯啊,至少是高科技嘛,他說不是高科技,幫忙搬電腦;我說那就好好學英語然後換工作,他說年紀大了學不會;我說那要不就回國吧,他說,混得不好沒臉回去……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好跟他道別,看著他躑躅的背影消失在緬街的人海里。我從此再沒見過他。
還有一些事更讓人說不出話來。幾年前一個叫張政的22歲東北移民因為一家叫「美中移民」的事務所幫他辦綠卡時有所疏忽導致失敗,一怒之下殺了兩個人還放了一把火把這家羅斯福大道上的事務所燒了個乾淨。
還有個叫黃真的上海移民,就在CiCi跳下來的那幢樓附近,把為他介紹工作未成、還導致他背上了遣返令的職介所上海老鄉吳芊的心肺掏出來裝在袋子里扔掉了。
曼哈頓唐人街的老華僑們大多都是早就紮下了根,已經是美國公民,七大姑八大姨都已經在美國團圓了。而法拉盛的新移民更多是身無定所心無掛靠的飄萍,這裡的所謂亂象說到底其實是夢想、慾望、背井離鄉的孤苦、對成功急切的渴求、對奮鬥近乎酷刑般的執念和在殘忍的現實里崩塌的希望攪在一起,互相碰撞的結果。
或者說,在那些擺著豆漿包子、參茸乾貨、兩三元一包的內褲和一元一張盜版碟的小攤上,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中國快遞」「中醫坐診」「無痛穿耳」「打折機票」的招牌中,在此起彼伏的中文叫賣、店鋪里一播大半年的春晚錄像里的笑聲和掌聲中,法拉盛緬街和羅斯福大道十字路口周邊五條街的範圍里,變著法兒的演繹著人世間最令人扼腕的悲歡離合。
正是因此,剛來美國那些年,法拉盛曾經是個讓我害怕的地方。當時的男友住在這裡,他是個「老外」,對他來說,這裡有西方大都會裡難得的異域風情。而我,每次來這裡都會被街上躁動不安的氛圍攪得心神不寧,感覺自己被捲入一種緊迫惶恐急功近利又悵然若失的古怪情緒中。
等到談婚論嫁時,因為我的堅決反對,我們放棄了法拉盛,把房子買在了安靜悠閑的 Forest Hill,中國人把這個地名翻譯成森林小丘。就這樣我們錯過了過去十年法拉盛地產暴漲的黃金期,每次提起都會悻悻地暢想一下那筆從未存在過的意外之財。就這樣說著想著,我竟慢慢發現,不知從何時起,我站在法拉盛的街頭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潮時也可以氣定神閑了。
我以為這是因為我變了,我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澀懵懂的新移民,已經沉入了生活之中,有了自己的角色、位置、方向和承擔,不會再輕易被吸到一個有今天沒明天的黑洞里。但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這不是全部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法拉盛自身也在悄悄地發生著改變,因為這裡的人在改變。如今這裡中國新移民的主力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些手裡拎個皮箱,口袋裡裝著幾十美金前來背水一戰的下崗工人。取而代之的,是來自中國大陸的新富裕階層。
這些年,法拉盛鬧市區新建了一大批豪華公寓,租金高昂,絕不是普通的藍領階層所能負擔。但住得起的人有的是,時不時就能聽說某某明星、某某官二代、某某體育健將的家人來了紐約,住進了法拉盛這個或那個豪華公寓。
那天我和朋友去法拉盛新世界商城裡新開的香天下四川火鍋吃飯,這是家以正宗九宮格重慶火鍋著稱的餐館,裝潢古色古香里透著低調的奢華。門口等位的都是華裔年輕人,他們打扮優雅入時,舉止得體。
這家餐館的人均價位在40美金左右,我剛來美國時,這樣的價位在法拉盛的餐館來說算得上天價,如今卻已稀鬆平常。這當然不是當年那些下崗工人新移民們所能承擔的飯費。
或許這幾天熱騰騰的火鍋飯桌上也會有食客偶爾提起CiCi吧,畢竟出了人命上了報紙,但那個閱盡世事百味雜陳又讓人坐卧不安的法拉盛,已經在人們茶餘飯後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中漸行漸遠了。
那些新來的藍領移民呢?他們總歸能找到新的落腳點吧,我安慰自己說,紐約大到足以讓每個人都有活路,況且新移民的本事本來不就是在沒路的地方開出路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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